數的傷。

    交錯的鞭痕,鐵鏈的勒痕,臉上的掌印,指際的炙傷,脅間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布的咬齧淤紫。

    他一點點上藥,昏迷中她才會呻吟出聲。

    唇已被她咬得潰爛,輾轉忍耐到極限,才換來了一線生機。

    藏在指縫中的毒藥,經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間的密宅,她沉沉昏睡過去,眉間猶自緊蹙。

    除了上藥,他全然無能。

    她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逃出生天。付出了這般慘烈的代價。

    床邊的人靜靜凝望著沉睡的女孩,忽然將臉埋入掌心。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製的發抖,難以消退心底無盡的恥辱。

    破敵

    迦夜的額頭很燙。

    被踩斷的肋骨引起了高燒,一直不曾醒。像被惡夢魘住,昏沉中仍在翻動。

    他不停的更換冰冷的布巾敷額,壓住她的手腳以免自傷。

    她低低的痛吟,口齒不清的呢喃,衰弱到極點。

    漫長的昏迷中,偶爾她會睜開眼,看著他替她一點點拭汗。

    他以為她醒過來,朦朧的目光卻又不似。

    迷茫的看著他,嘴裏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淮衣……”

    仿佛確定了是臆想中的人,變得格外溫馴,軟軟依進他懷裏,嬰兒般抓著他的衣襟不放,孩子氣的嬌癡。

    黑黑的眸子濕潤氤氳,像是隨時會滴水。

    從未有過的軟弱。

    她醒的時候,一時恍惚。

    簾幕低垂,光景暗淡,溫暖而舒適。

    厚軟的絲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帳邊繡著西域特有的花紋。

    案上的一盆熱水散發白霧,溫燙著藥碗,一旁散落著藥棉布帶,各類盛裝傷藥的瓷瓶在微弱的燭光下仿如瑩玉。

    轉了轉眸子,發現自己被人擁在懷裏。

    背抵著堅實的胸膛,持續的熱力正從那裏來。

    雙手攬在腰上,壓住她的臂,小心的躲過了傷口。

    俊美的臉正在沉睡,輕易可以窺出連日未休所致的疲倦。

    長睫下有濃濃的陰影,憔悴不堪。

    深遂的眼緊閉。

    再度睜開的時候,大概又是堅冷如石。

    曾經清晰可見的掙紮,動搖,憤怒,疑惑都已無影無蹤。

    他越來越像一個無情的殺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過一寸寸輪廓,複雜晦澀。

    這是她想要的改變,卻又不是所願見的結果。

    必須……要快。

    不然……他……再也迴不去。

    他和她不同。

    他還有機會,還有可以迴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動了動指尖又放棄。

    被人擁住的感覺,很陌生,很新奇。

    但……不壞。

    第一次放縱自己的意誌,靠在溫熱的胸膛,沉沉睡去。

    藥效極佳,鞭傷很快收口。

    看來可怕的創傷大多停在表麵,麻煩的是折斷的肋骨,吸氣仍感覺到疼痛。

    “今天是什麽日子?”

    得到了準確的迴答,她默默盤算許久。

    “三天內我們啟程迴教。”

    “你的傷太重,還不能動。”他詫異的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固執。

    “無礙騎馬,我會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騎馬。”還有極可能遭遇的攔堵追殺。

    躲在這裏期間,赤術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盤查過數次。

    她細細的看自己的手,灼傷的手指仍然通紅。

    “無妨,恢複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的笑了笑。“再說不是還有你。”

    他沉默不語。

    既擔心無法護她周全,又掛慮她的傷勢。

    沒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體狀況,在這種情形下長途跋涉絕非理智。

    “你確定?”他沒有再問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準備離去的人,示意他趨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後的右手忽然被她強行牽出。

    利劍穿透的創口已紅腫潰爛。

    “你的手,為什麽不上藥。”

    他一言不發。

    她看了他一眼,拿過一旁的瓷瓶,輕輕灑上藥粉,又以幹淨的布巾包紮整齊。

    “用不著自責。”她垂著頭,隻看見濃密的睫毛如扇影。

    “當時必須有一個人保存體力,赤術恨的是我,橫豎躲不過拷打。”

    “再說我殺人無數,也算是罪有應得。”

    “你不過是受命,無須多想。”

    “那一巴掌是我遷怒……對不起。”

    平淡的話語到最後,他再無法沉默。“為什麽要道歉,無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個女人,還是個……”外形稚弱的孩子,卻迴護他。

    “別被我的外表騙了。”她了然的輕笑,微微歎息。“我已經十七歲,早就成年。”

    閱盡滄桑,看淡生死,從來就不是孩童。

    “魔教隻尊重強者,無關男女。不可能是女人就寬容,軟弱隻會淪為別人的玩物,媚園裏多的是。”

    “我寧可做妖魔,也不願落到任人擺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放下手,冷冷的吩咐。

    “去吧,盡快把傷養好,否則能不能迴天山猶是未定之數。”

    果然,不是輕易的事。

    看著前方出現的百餘精銳鐵騎,兩人不約而同的在心裏歎了一聲。

    迦夜暗中伸手撫了撫腰肋,還是……有點勉強。

    “赤術沒來。”她掃視了一圈。

    “我讓暗間尋了幾個相似的人分頭出城。”他策馬上前,默默盤算應對。

    惑敵?很好,難怪來的人數少於預料。

    “衝過這一程,前方的鎮子備有馬車。”凝視著逼近的馬隊,他又加了一句。

    很細致的安排,她無聲的笑了一下。隻要能闖過眼前這一關。

    思緒被洶湧的馬蹄聲淹沒,雪亮的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靜靜的望著陣列如山的剽騎,少年翻腕撥劍。雪色輕虹劃過天際,劍氣縱橫如電,前方的騎士紛紛落馬,揚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過氣。她策馬跟隨,零星幾個側方攻擊的,被她以暗器解決。

    行雲流水般的殺著,他的動作優美利落,完全沒有半分冗餘,矯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準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處。

    觀察了片刻便已無暇,人數太多,暗器應付不過來。迫不得已出手,勉強把動作控製在小範圍。

    她的劍太短,並不適宜馬戰。

    麵對來襲的騎士俯身避讓,數把利刃從發際掠過

    ,她探腕捉住一柄,奪過反手擲出,又一騎者墜馬,大片的鮮血滲入黃沙,地麵一片黑紅狼籍。

    幾番戮戰,牽動了肋傷,眼前陣陣發暗,險些躲不過敵襲。看出後方的弱勢,大群敵人蜂擁而上,猶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聲清嘯,劍交左手,寒芒激蕩,勢如閃電,轉瞬將身邊的人逼退。稍一得空,從馬上騰身飛縱,落上她所騎的馬背,劍勢一展,壓力頓時一輕。

    他在背後護住兩人,她馭馬而行,百裏挑一的大宛名馬潑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線。四周殺聲震天,手心緊握咬牙叱馬,控馬躲過前方攻襲,全憑著經驗自森森驃騎中騰挪。

    實在圍得太密,被滯在了陣中,她心一橫,纖手一揚,十餘匹圍在近前的軍馬齊聲嘶鳴,瞬時發狂的亂奔,將背上的騎士都甩了下去,陣列一時大亂,踩踏無數。隻見馬眼中流出汩汩鮮血,一刹那被齊刷刷的打瞎了眼,狂燥的揚蹄縱跳,反而給兩人破開了一條路。

    趁亂而走,騎陣漸漸被拋在了身後,不知奔了多久,喊殺聲逐步消失,腰間的疼泛上來痛不可抑,冷汗滲出,目光模糊起來,耳際聞得單調的蹄響,她沒有力氣反顧,伏倒在馬背上失去了意識。

    再醒時候,已是在轆轆而行的車中。

    溫軟的絲棉墊得極厚,讓顛簸減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紮了一番,連指際綻裂的傷口都細心的上過藥。車中的小幾上置有茶水食點,甚至還散落著幾本書冊,想是怕她醒來無聊。

    她喚了一聲,低弱得自己都聽不清,馬車卻忽然停了。

    探進來的人蒼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狽而淩亂,幾處傷口僅是胡亂的裹紮,衣服都不曾換過。

    “你醒了?”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她皺了皺眉。

    “很疼?忍著點,再過數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溫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傷,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還撐得住。”他淡淡帶過。“餓不餓,先吃點東西,倉促之下能準備的有限。”

    “已經很好。”她閉上眼緩緩躺下,“可還有追兵?”

    “業已出了龜茲的勢力範圍,應該安全了。”

    “赤術大概是氣瘋了。”唇邊露出一絲淺笑,她些微調侃。

    身名被汙,親

    信被殺,又在謠言漫天的時候偵騎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著這般的壓力,卻依然殺不了兩人,惱恨可想而知。

    “他活該。”清朗的眸子閃過一絲憎意。“走之前我囑咐暗間,將赤術在軍權被卸的時候仍頻頻調動私衛的情況散播出去,誣他有意謀反。”

    她難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對。

    落井下石和趕盡殺絕曆來不是他的作風,如此傳言一出,赤術怕是難以在龜茲立足。

    感覺迦夜的詫然,他低聲迴應,蘊著掩不住的殺氣。“我很想尋機親手殺了他,僅此算是便宜了。”

    看著他眉間不容錯辯的狠意,她默然無語。

    什麽時候起,他的殺心比她更盛了。

    真是……不習慣。

    迴山

    一路將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舊,侍從卻因著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騷動,不錯眼珠的看著一殿之主被影衛以極親近的姿態抱迴。

    小小的身體偎在懷裏輕若無物,或許是在教眾前顯得羸弱,她有點不自在。直到放在寬大柔軟的床上才安定下來,冷淡的吩咐他去休息。

    臨走前,見她叫過綠夷囑咐些什麽。他沒有在意,連日趕路傷口不曾有暇治療,已有些支撐不住。

    迴到自己房中找出傷藥,脫衣都變得十分困難,幾乎是一點點扯下沾在傷口的衣料。

    窗欞搭然一響,一個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長劍。

    “是我。”來人利落的架住猝擊的鋒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鬆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皺得死緊。

    “怎麽弄得這麽狼狽,傷成這樣。”接過藥瓶替他處理傷口,九微不掩責意。“連包紮都不會?拖得越發嚴重了。”

    好容易脫下衣服,他嘖嘖搖頭。

    “居然能撐到現在,你比我還能忍。”

    默不作聲的任九微清洗傷口,又敷上藥粉。九微手上忙碌,嘴沒停過。

    “怎麽迴事,這次迦夜失策了?聽說她也受了傷?”

    “嗯。”

    “是你抱迴來的,莫非傷的比你還重?”

    “嗯。”

    “誰有這個本事,和雅麗絲有關?”

    “嗯。”

    “我一直提心吊膽,就怕你趕不迴來。”九微

    歎氣,拿他沒輒。“幸虧你還有記性,差點來不及。”

    “什麽?”傷口扯痛分了心,這一句他聽不懂。

    “什麽,赤丸的解藥,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記得。”九微沒好氣的白了一眼,簡直想鑿他。“隻差兩天發作,你沒趕迴來就等著蠱蟲入腦吧。”

    門外傳來輕叩。

    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東西。

    青色的玉碟中靜靜臥著一枚暗色丹藥,正是每隔一段時間所必須的解藥。

    “綠夷拿來的,這丫頭被你收服後倒是挺有心。”

    他接過藥丸噙下,怔怔出神。

    連日的謀劃突變應接不暇,又掛慮著迦夜的傷,倒真的把時限忘得一幹二淨。若不是她強令趕迴……

    那不計危險的硬闖,日夜兼程的驅馳,是為了……他……?

    “……每次受製於此確實棘手,我知道你鬱結,可眼下教王將解藥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別說是我,連迦夜都無計可施。”

    驚覺自己的話太過喪氣,九微立即改口。“你權且忍耐,總有一天我會弄到真正的解藥,一勞永逸的除掉這個麻煩。”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們這次究竟對上了什麽人物?”

    他歎了口氣,簡要的說明了事情的經過,省掉了迦夜受辱一節。

    “我說你們怎麽會失手,原來是機關暗算。”九微的神色越來越凝重。“連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殺著?好個迦夜,慎密至此。這次能逃出來真是托天之幸。”

    幸運?他不覺得。

    若不是堅忍卓絕的意誌,根本不會有絲毫幸運可言。

    “赤術的暗手如此厲害,還好毀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幫我查一個人。”

    “誰?”

    “淮衣。”他猶豫了一下,“迦夜無意中提到過這個名字,隱密些。”

    “可還有其他線索?”

    “沒有。”

    “好。”九微一口應承下來,不問緣由。

    兩人相視一笑。

    他這才覺得傷口劇痛,疲倦得難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著他沉沉睡去,終於放下了久懸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陽再度映入窗櫳,一池水色漫出萬點金芒。

    冬日裏難得的暖陽。

    他起身梳洗,剛收拾停當,門外已傳來聲響。

    “進來。”

    探進來的是碧隼,一張年輕愛笑的臉。

    “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他當先走入,身後跟著其他數人。

    赤雕、墨鷂、玄鳶、藍鴞、銀鵠、碧隼。

    他一手訓練出的六翼。

    雖然直屬迦夜,卻多由他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親手煆出的刀。

    迦夜從不過問如何馴使操練,隻要求清晰明了的完成每一項任務。對這些下屬的少年人,她更像一個有距離的首領而存在,威嚴,冷淡,不可親近。他們在迦夜麵前畢恭畢敬,恭謹嚴肅,反是與他接觸頻頻,私下隨意得多。

    “傷勢可好?”赤雕年紀稍長,沉穩得多。

    他點點頭。“教中近日有無變化?”

    “一切如舊,除了教王新近寵愛的雅麗絲服毒自盡。”銀鵠一向負責探察,消息靈通。

    “死了?”

    “不錯,據說就在風聞雪使迴山之後。”

    這個女人倒是極聰明,迦夜既歸,龜茲事了,等待她的會是何種下場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聽完雪使稟報後大怒,下令將其剁為肉靡,挫骨揚灰。”玄鳶補充。

    “迦夜去見過教王?”她的肋傷……他幾不可覺的皺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晉見,昨日教中傳言她受傷菲輕,未曾想任務如此完美,教王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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