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蒙蒙煙雨並不算什麽,蕭寧素也不會撐開靈罡躲雨,走近崔府,除去中堂之類的崔家重地不讓入內外,崔家竟是真的將所有地方敞開來令人看遍。


    崔府也是崔家族學所在,雖說是族學,並不是隻有姓崔之人才有資格入學,隻要是願意來的孩童,崔家一概收錄,時逢下學之時,前頭便咿咿呀呀地跑出來許多唇紅齒白的童子。


    “姑姑,下雨了,給你傘。”見蕭寧素孑然一人立在煙雨庭院中,三兩孩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推選出一個雙髻丫頭給那個長的極漂亮的小姑姑送傘去,指不定是哪個玩伴兒的歸來長輩,雨中寒氣入身,有郎中醫治也麻煩。


    蕭寧素微揚唇角,“啪”地一聲打開油紙傘,一攬手將這個稚美的小丫頭抱在手上,說道:“每天都來上學?”


    丫頭吮著手指,仰頭道:“是呀是呀,崔夫子特別好,男孩女孩都看做一樣的,說女孩子要讀詩書,不比男子差的,十年後,我要做清河最聰明的才女!”


    “那可要用功了。”蕭寧素忍俊不禁道,將丫頭放了下去,油紙傘握到她手裏,自己從芥子囊中取出了一柄青紙傘,小丫頭看蕭寧素變戲法般拿出柄傘,驚奇地雙手捂嘴,蕭寧素豎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聲,彎腰附耳道:“把你的玩伴一齊喊過來,不要喊姑姑,喊姐姐,我給你們一些好東西。”


    微笑著目送小丫頭神秘兮兮地跑過來,帶過來一群垂髫小兒,蕭寧素自然不會食言,憑空取出幾盒太華蜜餞,全數贈予了他們,果然是族學出來的小孩,個個識文懂禮,得到了長輩賜,倒沒有歡天喜地拆開來,而是整齊地謝禮,奶聲奶氣道:“謝謝姐姐。”


    蕭寧素看見丫頭俏皮地眨眨眼。


    “快去吧,別讓大人等急了。”蕭寧素揮手送走了天真無邪的稚童,負手平淡的說道:“既然自詡泱泱大族,何必做梁上君子,請下來一敘。”


    話音剛落,族學屋頂上便翻下來了兩個圓領袍士子,麵有愧色,先是躬身一禮,道:“唐突了姑娘,請見諒。”蕭寧素負手繼續朝崔府深處走去,二人跟在她身後,像是蕭寧素才是崔府的女主人一般。


    “姑娘造訪崔府,可否說明來意?在下也好通報長輩,若是姑娘想遊覽崔府,我二人也好做個向導。”既然蕭寧素一眼識破了他們宗師修為的藏匿手段,少說是個極厲害的江湖俠女,任誰都不好放任如此一人在自家府邸中漫遊,提出此等要求,蕭寧素不置可否。


    “請問崔府族學開了多久,收錄了多少孩童?教的又是什麽?”蕭寧素不知怎的,心中對清河崔的厭惡感散了不少,再說了,她乃半步天門修士,於凡人府邸裏,誰能奈何的了她,即便清河崔有什麽底牌,無非是幾個開靈修士罷了,道宗怎會在清河派遣多少修為深厚的修士,莫不是見了蕭寧素,都得乖乖認作師姐,替蕭寧素清理門戶才對。


    崔家士子未料到蕭寧素提問族學,但也迴答甚詳,道:“自從清河崔家五百年前立住跟腳時,興建崔府後,第二代家主便修了族學,立下祖訓,崔家一日在,族學一日在。族學不止本家一處,全清河共有七處,本府收錄最多,有二百零三人,七處一共過千,教習之事由族中宿儒負責,教習詩書古禮等,擇其天賦者另行安排手藝,肯鑽研經書的,也可長久精修下去,一應事宜,皆有族中負擔。”


    義學乃是世家大族行善舉之一,但最能籠絡民心,隨便摻雜點私貨,幾代下去,將一地民眾蠱惑地死心塌地不是太難得事情,崔家卻當真磊落,就教詩書春秋,還幫孩童教習手藝,安排出路,難怪清河如此繁華,清河人提及崔家,皆是崇敬不畏懼。若非蕭寧素親眼見證過崔元定、崔淵明二人的殘暴行徑,蕭寧素說不得還想上報道宗,表彰一番。


    話說迴來,神州盛世終究沒到路不拾遺的地步,清河崔殷富一方,招來嫉恨在所難免,暗中培養一支忠於家族的武力乃是常理,煉製盔奴雖是令蕭寧素惡心嫌惡,比此舉更醃臢的事情,蕭寧素聽得也不少。


    一路行來,從未聽過有人說清河崔的一句不是,讚其世家表率,為民謀利,觀清河民眾,全是發自肺腑。全清河富甲一方,懂禮知禮,民風淳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全賴清河崔教化。


    蕭寧素沉默地緩步行著,停在崔家祠堂邊,問道:“崔元定可是崔家之人?”


    “是,但崔族兄數年前就已身死。”崔家士子迴道,眉目間並無一絲異色。


    “崔元定欺男霸女的事情可知?”


    “這個……略知一二……”算是明白了蕭寧素的來意,敢情又是一個過來討說法的女子,崔家士子二人忽然長揖到底,誠懇道:“崔族兄早年宣稱書劍遊行神州,卻仗著族長嫡子的身份,出了清河之後四處跋扈橫行,崔家遣人警醒,仍然是不思悔改,老族長多次召迴閉門思過,安撫受害之人,族兄暴斃後,崔家自承其錯,老族長自請退位,若是族兄對姑娘有何不敬之處,蓋由崔家一力承擔。”


    蕭寧素有些默然,或許她是殃及池魚了,名門出敗子,沒有什麽奇怪的,清河崔的門風至此,也沒有什麽好查證是否補償了誰,退迴去想,崔元定總沒有壞到當街行兇,一言不合殺人之類的,大概就是個惡劣些的紈絝,命也丟了,害的父親丟了族長之位,究竟有什麽多計較的?


    “崔淵明何人?”


    崔家士子迷茫道:“崔淵明?恕在下無知,真是不知本家有此人,或是旁支?姑娘請稍等,立刻遣人去查,崔家必會給姑娘妥善的交代。”


    祠堂中走出一位須發皆白的黑袍老者,崔家士子忙是要行大禮見過,擺手止下。老者許是耄耋之年了,精氣神算是矍鑠,拄著龍頭拐杖,說道:“元思,元慧,你二人先退下,有些事情,隻能老朽說個明白。”


    虛虛地對蕭寧素一請,蕭寧素自然無不可,走在老者身邊,撐起青紙傘,為老者擋去漸是密集的雨珠。


    崔家深院大宅,卻不是高牆,大約丈高,莫說武道中人,便是身手敏捷的常人也能翻進來,不過崔家大門曆年不關,翻牆沒有任何意義,蕭寧素年輕英氣,老者難免暮氣沉沉,主客之分,終究有別,牆外歡笑晏晏,牆內桃花一枝開。


    “容老朽賣個老,年歲大了,走不大動,女俠慢些。”老者說道。


    蕭寧素依言放慢了腳步,迴道:“我不是俠。”


    “啊,老朽失言了,既然不是俠,老朽應稱上仙才是,崔家世家百年,老朽又是崔家最老不死的那幾個,知曉世上仙人如星,冀州一隅,歸道宗掌控。老朽年輕時僥幸開過靈,上仙無真靈氣息,容老朽妄加揣測,上仙應是天門才對。”


    蕭寧素並不意外,清河道觀主是崔家中人,眼前老者從祠堂而出,想來是崔族地位極高的人,仙凡之事凡夫俗子不知道,世家大族自然是清楚。淡然道:“半步天門。”


    老者整肅衣冠,大禮參拜,道:“草民見過上仙。”蕭寧素當然不會真的受老者大禮,真元托住老者,說道:“既然知道修仙事情,我一路走來,看也看夠了,聽也聽完了,我來斬卻凡塵,崔家有兩人與我有舊怨,我要滅你們一族,可否?”


    老者扶住龍頭拐杖,神情無一絲波瀾,良久長歎一氣,說道:“上仙問老朽可否,實在是高抬了崔家,若崔家能為上仙解開心結,孰輕孰重,道宗定時分的明白,老朽活了兩甲子,活夠了,但懇請上仙放過崔家童子,長輩犯的錯,他們不該為之承擔。”


    “老人家這麽坦然?肯求我一番,說不定我就不動手了。”蕭寧素折了朵桃花下來,簪在鬢上,美豔無雙,料想得到如此女子,手上沾染鮮血人命早已過百?


    “假如上仙篤定了心意,即便崔家全族磕頭求活,仍不改命運,又何苦作踐呢?但上仙尚未起殺伐,想來是心中疑惑未解,老朽身為崔族族老,所有事情上仙皆可問老朽。”老者不卑不亢道。蕭寧素根本沒有起殺意,老者不會感覺不到。


    行到一座小亭,蕭寧素側坐,背靠亭柱,劍匣隨意的放在亭中,老者則柱著拐杖,端正坐下,亭外繁花似錦,蕭寧素說道:“崔家有多少盔奴,崔淵明又該何論?”


    老者料到蕭寧素定會問這個,迴道:“四百六十一個,其中宗師九十四,大宗師四十四,皆為三百年來造下大殺戮的兇徒,道宗並不管修士之外的凡間孽徒,也不在乎是否這些兇徒煉製成傀儡,但老朽以崔族聲名作保,四百六十一人裏,無一人無罪。”


    蕭寧素輕輕地“嗯”了一聲。


    “崔淵明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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