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當年長平雪,我有紅纓世無雙……”


    “我不喜歡雪。”蕭寧素說道。


    白馬上跳下一個紅甲女子,不知怎的,紅甲成了紅裙,曳在萬裏蒼茫的雪地中,說是鮮血灑落,覺得妖豔,若談迎春花瓣揉碎了埋盡,此刻卻又是凜冬。


    紅裙女子迴首輕笑,腰間懸著一柄鞘金柄黑的劍器,她這一望,這天地恰似乖巧伶人,闔上淮揚絲幕,她既是舞台上咿呀彈唱的當紅花旦,也是那幕後編詞,她紅唇吟出即是淮南最好的臨江仙。


    “淮南終年不見雪,我很喜歡。”


    “你是誰?”蕭寧素說道,旋即明白過來問了個傻問題,眼前之人不正是棲月真人沈靜麽?高興地跑過去,紅裙女子敞開雙臂,捏著蕭寧素兩個小發螺,嗔道:“小丫頭,為什麽不肯迴來。”


    “我找你了十年,你為什麽不肯迴來。”


    蕭寧素抬起頭來,漸有濕潤霧氣漫過臉龐,以為是自己的淚,手一抹,滿眼血紅。


    紅甲女將單膝跪地,一手扶著通體玄黑的丈餘鐵槍,一手握著那柄淡藍澄淨的青鋒,喃喃道:“琉璃,是你嗎?”


    縱貫千萬裏,地脈如龍隆起,隻聽悲鳴一聲,一頭青龍喋血墜下,砸斷了迭起地脈,也擋住了無數人的眼。


    槍尖滴血,淨一雙琉璃,重重黑影越過女子如墨青絲,鳳眸笑對要拿擒拿她的十萬天兵天將,再度迴首,說道。


    “前世今生,你別像我。”


    ……


    蕭寧素揉著眉心蘇醒過來,納悶自己好像又做了個奇奇怪怪的夢,剛才還曆曆在目,這會兒忘得一幹二淨,路癡都治好了,沒道理記不住事啊。


    趁著這點功夫,蕭寧素隻記住了那句莫名其妙的“紅纓世無雙”來著,難道又是哪個未盡的誌怪小說裏來的?


    蕭寧素扶了扶額頭,眼前擺設簡單,僅有黃梨木桌椅書架等,一束晨光透進灑下,頗有和光同塵之意,猜也不用猜,此刻身處通天塔內。


    起身尋到一麵落地大銅鏡,看著內中佳人,鳳眸清亮,青絲披肩,尋不出一分瑕疵來,仿佛之前大比中樓漠白劃到臉上的許多劍也都是在夢裏,雖說萬象真君古板,總也不至於坐視她毀容才對。點著自己微微紅粉的唇,暗道通天塔裏居然有這麽貼心的地方,不單是給了銅鏡,連梳妝台都配了。


    打了個嗬欠,梳洗一番,絞了條魚骨辮子,裝的清純如許,像個不諳人事的未出世少女,蕭寧素當然曉得處在通天塔內,蘇醒過來必定要去參拜真君,答謝施救之恩,或許還能撞見樓漠白。本該是得肅穆端莊,著正服去。


    但是,女子直覺告訴她,真君不見得拿她怎麽樣,出了門祺璐真人沒準就等著,真君活了無數個年,豈會在意小女子犯錯?但祺璐真人可沒這個想法,有道是女人為難女人,出了門沒時間理個辮子,假裝自己什麽不懂,一身環佩叮當地怎麽去撒嬌呢?


    捧住臉蛋狠狠地晃了幾下,想點事情也不爽利,總不可能將人給打癡了吧?贏了樓漠白是好事啊,為什麽要挨訓呢,沒道理哦……


    “篤篤篤。”門外輕扣,傳來侍奉童子的恭敬聲音:“師姐,真君召見。”


    蕭寧素應了一聲,理了理長裙下擺,一出門卻是給看愣了童子。


    通天塔中平常就萬象真君一人,偶有幾位真人拜見,自然金黑蟒袍,恭謹得當。無論男女真人,袍服製式大同小異,再者也沒得仰首看的機會。


    蕭寧素本就絕色至美,二重天中堪稱是龍凰桃李,各有千秋,少有歪瓜裂棗的,久在容色遜色不多的師弟妹中,寬大道袍掩去了玲瓏身段,說實話倒也就那樣了,為何開山小比蕭寧素醉酒了能引得兩江城側目?還不是因為醉著醉著將外邊衣服丟了,在一眾大袖寬衣中小蠻腰一掐,真正的殺人不見血。


    古話說,若想俏,一聲孝。女子水做的,青白淡抹最相宜,蕭寧素此刻一襲白綢青邊碎花曳地長裙,隨意搭在肩前的魚骨辮上係了束紅絲,平白添了幾分人間煙火味,縱是項頸雪白,青玉簪發。也不致素淡的過了。月宮仙子清寒,或是西王母座下婢女來的更快活些。


    蕭寧素雖是不曉得自己身世何方,凡間時自然視趙家鎮為家。三年前啟光開靈入旋照,當夜做了個夢,夢中自己是個淮南琴師,靈根投影又是獨占春,微想了想,許是自己從淮南流落到的北方?哪時抽空應該去那座夢中淮安看一看,十七街上有沒有琴鋪。


    胡亂想著,便到了真君門前,輕叩而進。萬象真君略一抬首,看見蕭寧素這身打扮來,麵上一絲波瀾沒有,蕭寧素垂下頭時,總覺得真君眼中閃過了幾抹很不易察覺的追憶。


    “開靈修為兩度入通天塔,本君是誇你資質脫俗,或是斥你膽大包天?”


    蕭寧素躬身,拜道:“小修不敢。”


    竹簡叮叮,眼前赫然多了一卷如金似玉的竹簡,便聽真君說道:“修行貴在戒驕戒躁,不爭一時意氣,搶過了別人,要問的過心中,借勢壓人勝之不武,此乃《坐忘論》拓本,好生拿去研讀,靜心養氣,勿要辜負了道宗對你的期許。”


    尊長有賜,雙手奉過頭頂接下,正要謝真君賜書。不曾想萬象真君接著說道:“《坐忘論》艱深晦澀,讀起不易,讀懂更難,讀會受益匪淺,此後,就待在通天塔內,何時懂了,何時出塔。”


    蕭寧素腦中有些空白,囁嚅道:“真君,大,大比呢。”


    “大比明日完結,你勝了樓漠白,首名便是你的,看在你這半年裏方陣誅邪效死用命,本君允你今明兩日出外一遊,後日返迴。”


    “莫要惦記之後的殘境,你奪首名卻勝之不武,樓漠白替你去殘境,今後再要猖狂,本君關你到老!”


    ……


    “什麽呀?什麽叫做勝之不武,打贏了還關你?什麽真君呀。”董昕氣憤道,跳起來就要去通天塔打抱不平,見無人攔她,才訕訕地坐了迴來,揪著蕭寧素的辮子,突然換上張巴結笑臉。


    “關這字用錯,叫閉關,小寧你三連勝,玄青金玉玦有了吧,又到通天塔清修,這兩條非得羨慕那個死白臉不可,不如明天拿到玉玦借我參悟參悟?”


    深感於董昕換臉如翻書,拽迴了自己好不容易一環一環絞出來的魚骨辮子,傲嬌道:“不給,憑什麽,前幾天你不是就帶了一柄劍,人家小寒帶了三柄,橘子平時最不靠譜,那天渾身上下捆滿了,連杏仁都帶了吧,是吧,喵~”


    狸貓興高采烈的趴在蕭寧素懷裏,奮力地撓著素王劍穗上的長生果,隻得腦袋挨了一下才消停下來。董昕垮下臉,就要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張紉寒抿了口茶,挾起塊梧桐酥,說道:“有吃的還塞不住你的嘴。”


    “嗚嗚嗚~”董昕抗議道,鼓著腮幫子,似在說我又不南橘那個整天曉得吃的笨人。南橘睜大了眼睛,歪著頭表示我聽不懂。


    四女正聊著,因是蕭寧素直接被萬象真君大法力放在了青桑院中,曉得蕭寧素迴來的人並不多,直到過了小半個時辰才是其餘五殿遣人過來探望。


    張明月親自過來很正常,蕭寧素糊塗的時候很多,但聰明的時候更多,滿二重天的男子對自己有意思的簡直能塞滿一條青垚江,張明月算是有點腦筋的,知道見光死這個道理,或許當初揍夏越冬太慘的緣故?


    總之不挑破那層窗戶紙,蕭寧素還是很愉快地接受了張明月的祝賀,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李弦歌隨後來了。


    咳嗽了一聲,張紉寒拎著今天格外失掉聰明勁的董昕出去,留給這對似是要冰釋前嫌的冤家惺惺相惜,或是譏諷嘲笑去。


    李弦歌眼神複雜地看著臥蠶彎彎,眉眼秀麗的宿敵,蕭寧素心情甚佳,挽袖給李弦歌麵前空杯中注了一盞尋常的茉莉茶,說道:“有事嗎?”


    “噢。”李弦歌有些恍惚,捧起茶杯,啜了一口,眉頭微蹙又放開,心想紫駿眉、安魂茶好像並不如這杯凡間亦是常見的花茶可口,伸手扯了扯蕭寧素肩旁的辮子,輕聲道:“師姐,我能與你換個稱唿麽?”


    蕭寧素有些鬱悶怎麽今天那麽多人喜歡弄她的辮子,反手拔了李弦歌的簪子,笑嘻嘻道:“好啊,你喊我姐吧。”


    “……”


    “哎呀,瞧你樣子,臉白就不要蹙眉頭了,不好看,你喊我,嗯……蕭瀟吧,你想說小小?隨你吧。”


    繞到李弦歌背後,撩起她及肩的青絲,說道:“你會不會紮辮子?總別說你腦子光修行去了吧。”


    李弦歌羞紅了臉,浮上幾朵極漂亮的紅暈,低聲說道:“不會的……”


    “那我看你玄武墀忒威風的,沒想到連個辮子都不會,我勸你紅塵心煉心的時候去青樓玩一玩?做個濁世佳公子?”蕭寧素心說李弦歌這白臉果真是個不幸的世家女,父母皆是真人,卻都是要麽閉關要麽不在太華,莫說終年,二十年都沒見過幾麵,按說仙凡之間倒真是有失有得。自己從凡間來,娘親教了不少該教的,比如生人勿進啊,花花草草不要惹啊,走路看路啊……好吧,最後一條現在也夠嗆。也難怪道宗將紅塵連心列為修行必選。


    “青樓是什麽?法器嗎?”


    “呃……”蕭寧素決定還是不要解釋的太清楚,畢竟她去鹿邑的時候自己小宗師的劍道本領,不單是逛青樓,也砸了不少,強行掰扯道:“就是一種我們女子不太適合的去的地方,在凡間噢。”


    “話說你想係我這個辮子?”


    “想。”


    “這叫做魚骨辮,我多教你幾個,省的以後天天頂個道冠,我可不認為我是女道士。”


    “可是,小小,我們就是道宗修士啊”


    “死強……”


    沒來由地互相不對眼,也沒來由地親若姐妹,女子之間的奇妙感情連蕭寧素自己都奇怪了,就好像許多時候忘掉自己是個女子……不對,武汗青那種人眼裏恐怕是把她當兄弟看?


    所以蕭寧素很是大方送了李弦歌十幾二十件花樣衣裳,李弦歌忠實地做了蕭寧素又一個聽客,聽她又一次說起凡間那些嘰嘰喳喳的事情。兩位紮著發辮,碎花長裙的美人走在兩江城十七街上,驚掉了無數人的下巴與眼睛。


    齊劍平坐在一間雅室中品茗讀書,旁是挨了兄長一巴掌,至此開竅多了的齊紅雪。外頭吵吵鬧鬧的,齊劍平探出頭去,沉默了一會兒,問道:“紅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齊紅雪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柔聲道:“哥哥莫看書了,起身去街上走走呀。”


    ……


    鄰街棋室,一眾中老年修士中極是稀奇地端坐著兩個青年,是蘇長安與被前者成功的拖進棋道裏的餘霖林,年輕人下棋,長考思量不多,落子如飛,一個上午就下了幾十盤棋。


    同樣是聽見十七街人聲鼎沸,蘇長安看也不看,他急著捉餘霖林的白龍,咬住了尾巴哪裏舍得鬆開?


    “啪嗒。”白子落下,蘇長安可不管是不是臭棋,將死了大龍,說道:“落子無悔落子無悔噢。”不成想餘霖林壓根就沒在看棋盤。


    順著餘霖林目光迴頭,蘇長安腦海中瞬間跳出駕鶴西去兩年的夏師兄,幸災熱禍道:師兄啊,師兄啊,還好你沒合八字沒下聘書,否則我定要將你墳頭的青草剪出個帽子來。


    次日兩江殿宴席,蕭寧素鐵了心這身打扮,萬象真君都沒料到蕭寧素不單是放飛了自己,順便帶壞了太華出名的乖乖女李弦歌,一時間差點沒分清這兩個同樣衣服同樣辮子的,究竟誰才是蕭寧素。


    真君將一枚刻著“辛醜之首”的聚靈金玉玦放在蕭寧素掌心中,淡漠道:“蕭寧素,你明年敢這麽穿,開天門後本君也要關你幾年。”


    蕭寧素盈盈拜謝,真君說話,自然隻有她一個聽見,錦囊裏取出兩枚青玉玦,一齊呈上,真君麵無表情地合三為一,融出一枚玄青金玉玦。


    待真君真人們陸續離殿,兩江殿裏驟然被掀了屋頂,蕭寧素跳起來,側彎著腰搖著金玉玦,晃在董昕眼前,嘻嘻笑道:“想要嗎?不給你。”


    三萬人同殿如何,十萬人也是如何,兩江殿坐落在須彌芥子裏,蕭寧素蟬聯三次首名,知道想找自己湊近乎、敬酒、討教、放狠話的人數不勝數,躲進了偏殿裏,暗地裏看了許久,樓漠白除去頒禮時現身一會兒,此後就再也不曾露麵。


    與李弦歌灌了大半夜的劍氣酒,人家是唱,蕭寧素卻是嚎,天明之際,灌暈了李弦歌,仔細觀察了很久,遺憾地發現世家女就是世家女,酒品好的很,喝醉了就一灘泥似的死睡,找來龐湫兮將李弦歌送迴去,叮囑她告訴李弦歌喝兩壺劍氣酒就夠了,誰要多灌她以後就可以直接動手了。


    慢悠悠的看著兩江殿閉門,歎了口氣,拽迴自己的辮子,還是老實一點,自己迴通天塔苦修了。


    兩江通天塔既是鎮壓二重天的核心所在,也是前往三重天的必經之路之一。但往來之人極少,畢竟時時刻刻都有真君坐鎮塔內,從真君眼皮底下穿過總是有些不自在,寧可從兩江殿花些靈玉傳送過去。因此通天塔靜謐非常。


    原想著又要迴到從前修行時那種早五晚五的清苦日子,誰知翌日蕭寧素起了個早要去采氣,卻是驚訝地發現根本沒法任何地方供她采氣,晃醒了侍奉童子,才是知道通天塔沒有什麽陽台望廊之類,再說這麽點小事不可能刻意參拜真君去。


    蕭寧素樂地做一個頹廢慵懶,反正真君叫她靜心研讀,沒規定什麽不能做吧,蕭寧素也不去作死,碰那些個一看就知是禁製門戶的玩意,她可是帶了一堆芥子囊來,裏頭裝滿了吃食玩樂,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自有童子送餐食過來,趴在床褥上,翹著腿一邊看誌怪小說,一邊吃著零嘴,自個不心疼一下,萬一瘦太多了,棲月真人出來豈不是要責怪她?


    通天塔偌大,十天半個月碰不見真君也是常事,修士最是耐得住清寂,否則往後動輒閉關經年累月,靜室內蓬蓽一片,如何待的下去?於是蕭寧素日日這麽混吃等死,也不覺得日子難過。


    倏忽間過了一月,許是蕭寧素日子過得太好,連真君也看不下去了,召來考問,蕭寧素自有準備,張嘴就是將《坐忘論》倒背如流,真君豈會真的計較這點兒破事?揮揮手遣了下去。


    蕭寧素自是不知道道宗無數人欲求《坐忘論》這一無上心經而不得,而她卻將真君賜下的《坐忘論》拓本扔在一堆芳澤馨香衣裙裏,叫人知道當真是哭笑不得。


    修煉無歲月,在通天塔內一晃就是三月,真君不在,蕭寧素就成了大王,看完了誌怪傳奇,開始攛掇塔內侍奉童子,湊齊了四個偷著打雀牌,如此又過了一月,沉默了很久的萬象真君終於承認蕭寧素的胡鬧本領不比她的“前世”差,甚至猶有過之,知道她這是在換著花樣鬧著出去。


    終於,被關了五個月,萬象真君放蕭寧素出了通天塔,勒令她不準出二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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