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的冬天。


    她不知道那年究竟下了多久的雪,也記不清她究竟蹣跚了多久的風塵,但是她記得月白衣襟從未有溫暖過的時候,無垠寂靜中也從未有過任何異色,或許是連上天也不忍打擾,要一直一直地飄下雪來,最後,隻有她,染成了炭黑色。


    那年,凍死了好多人,好多孤兒,好多無家可歸。


    她蜷縮在街頭巷尾,朦朧的眼簾中走過許多冷漠蕭瑟的行人,無不是拉高了衣領,撐直了油紙傘,匆匆行在青石板上,從未有人舍得稍稍偏移一個眼神,鎮子裏越發安靜,除卻雪的寂寥。


    好暖和啊。她想道,但是她明白,隻有人在快凍僵時才會感到由衷的溫暖,如果她沉浸在施舍下的臆想中,毫無疑問,她會成為路邊千千萬凍死骨的中一個,或許開春了,會有一朵迎春盛放在她埋葬的亂石崗上,妖豔地驚人。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天上的鴻雁也許是她的下一世。


    她想活好這一世。


    她伏在青石板路中,幡子上劈啪出烈風卷卷,她轉頭望去,依稀間有飯鋪堂倌在吆喝著,還有那笑靨如花,炭火融融,“寶賓樓。說的是賓至如歸,可是她這副小乞女的模樣,誰容她做賓客呢?


    眼前惘然,腦海困乏,她想索性沉睡過去,做一個久遠漆黑的夢,待她一覺醒來,她會是大家閨秀,黃紫公卿的掌上明珠,是那絕代佳人,石榴裙下拜伏著百萬男子。


    微微晃了晃,她看見另一邊晦暗幽邃的屋子,無數雪花綴在牆壁上,她討厭白雪,厭憎白色,她要一襲紅裙,牡丹簪翎的劍舞歌姬。天上白玉京,大珠小珠落玉盤,病西施弱柳扶風,她不願,不願是孑然伶人。


    於是她要轉過頭,朝著寶賓樓爬去。


    “這是誰家的小女娃,一定是凍壞了,掌櫃的,我盛碗熱湯給她暖暖身子。”堂倌應是看見了她,丟下手中活計,憐惜地蹲在她身邊,遞來一晚熱氣騰騰地菜湯。


    她看見了渾濁菜湯中一個滿臉幹涸血痕的披發孤女,也看見了湯中起伏翻滾的白菜梆子,甚至有一些肉沫,雪花順著她重新淌出來的眼淚,掉進了碗中。


    多少人為求一碗果腹菜湯而賣兒鬻女,而她麵前放著一個瓷碗,盛著的是一份生的希望。


    即便是耳後有叮咚風鈴懸在窗簷上,串出二三清脆,她也沒有理由應該迴頭,她行過了千山萬水,最終,身前三尺,就是所求的一個棲身之所。


    她捧起了瓷碗。


    摘星台上,她拾階俯玉礎,鳳闕翥鎏金,觀璀錯星辰,承露飲罡風。執劍而圜甲士,鬢鳳而簪龍璽!九百丈高台而聞萬千高唿,賞校獵於上林。


    近侍叩首,雙手呈上一隻寶匣,她漠然啟開,黑袖玉甲拈起匣中赤黃卷軸,上有神州輿圖十三州,臣民億億萬,再看邊塞疆域,有百萬甲士枕戈待旦,夙寐而待一紙詔書,驚起狼煙烽火,盼塚冠於祁連,奮泰武耀威靈,血戰而定塞外霜雪,午門獻俘!搏一世功名!


    朱筆在手,隻需龍飛鳳舞一個字。


    “戰”


    即有亙古六合,統禦萬代。


    另有玄墨卷軸,幅員不止神州十三燕雲十六,但有塞外煙雲海外淼波,從無際線,甲士匯朝歌,艨艟聚臨淄,萬國來朝盛世氣象,她微皺峨眉,身旁近侍驚恐跪下。


    墨筆在側,端正行楷一字。


    “和”


    摘星台下無數甲士齊聲呐喊,聲徹天地,令行禁止。


    “戰!戰!戰!”


    為何不戰!有精兵百萬,名將掌印,堪平塞外,青史留名萬古流芳,令神州一統我道昌隆,勳績於麟閣,畫像於淩煙,舉國上下,即盼一戰!


    朱砂滴落在赤黃卷軸,她鳳眸一凝,仿佛是看見了邊疆將士互相依偎抵抗寒風,都護鐵甲冷難著,梨花不開,無樹可開。


    但神州黎民千百萬,何須在意些許?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有不染鮮血?!


    朱筆落下。


    鍾磬漸遠,她佩著劍信步走在渭水旁,雖說渭水不如大江大河般波瀾壯闊,東匯四海驚濤駭浪,但自有一番風華,正值陽春三月,柳絮紅杏,行在河堤上有才子佳人並肩而行,言笑晏晏。


    “我聽說周家的大兒子周處,聽聞渭水有惡蛟,當即是持戟下水鬥了三天三夜,最終是人死蛟亡,一下子除去了兩害,可謂是一大喜事。”有人說道,附議者甚多。


    她有些不喜,但畢竟是渭水本地之事,她一介女子卻不也不好多問,轉念一想,似乎是忘卻了她此行終點,左右是時辰甚早,她也不在意,尋了個茶攤坐下,一盞清茶品著。


    早春時節最難應對是老天爺,一個不對付就要落下雨點,路人原以為是春雨細如牛毛,打濕了也不在乎,沒想到是漸漸地下大了,很快,河堤上不見了人影,雨簾蒙蒙,多有旖旎。


    一盞茶盡,一卷書完,她將《春秋》放迴背囊中,提起長劍走出了茶攤,雨勢剛消,路上仍有積水,她反倒是起了小孩子玩樂之心,靴子踏進水窪中,跨唧跨唧地濺地泥垢斑駁,不顧路人詫異眼神,就這麽行過了河堤,走進了渭水小鎮中。


    她掩著嘴打了嗬欠,走出了小鎮,天色漸昏,方才在小鎮上她賞了舞龍,猜了地攤謎語,還行俠仗義打跑了惡少救下了嚶嚶哭泣的少女,念及她是個女兒身,便沒有去比武招親了,但是手癢,連敗了十個男子,費了好大勁才解釋清楚了她真是個女兒家。


    “子有車馬,亦驅亦馳穹蒼。”她唱道,可惜的是記性很差,下一句給忘了,於是她哼起了不成文的小調,至於夜晚投宿什麽的,早拋在腦後了,她想起了她的歸途,就在鎮子外。


    鼻尖嗅著新雨過後盎然無儔的草地,她鬢間簪了一支無名野花,歡喜地喊了一聲,“喂—”音拖得極長,空曠的原野隱隱響起了迴音。


    她眯了眯眼,望見了遠處雲山霧罩,清靈繚繞,有雕梁畫棟,瓊樓玉宇,仙鶴振翅,偶有虹光一線飛過,散做道道清光,將這天渲成了天上天,將地染成了厚土,將這遠山,將這太華,朦成了仙境。


    蕭寧素醒過神來,她理了理發鬢,有一極清朗的布衣木簪男子撫了撫身旁仙鶴,微笑著對她道:“師妹,這就是太華。”


    “我天一道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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