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亮留個陳公昊的絕對是個爛攤子,鄉財政虧空由原來的四百萬,到王天亮離任時,已增加到了五百多萬。現在連鄉政府的辦公樓都不能說完全是鄉政府的,因為王天亮貸款時已經抵押給銀行了。虧空如此之大,又得維持鄉政府的正常運轉,實在令人力不從心。

    上哪兒弄錢呢?難道還是向老百姓伸手?不行!這絕對是飲鴆止渴,老百姓可能連上訪都不會去了,直接掄鋤頭來砸鄉政府。那麽通過指導村民進行村委會換屆選舉而得已改善的幹群關係將再次惡化,老百姓打死也不會買幹部的帳了。

    陳公昊想來想去,鄉政府要想增收,隻得在曙光農光上做文章了。憑心而論,王天亮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興辦曙光農場搞種植養殖是件好事(辦農場旅遊則另當別論)。可現在鄉政府一分錢都沒有,拿什麽去投資農場呢,又是一個碩大的愁字。

    增收一時沒有思路,那就從節流入手吧,把鄉政府的開支降下來,也就等於增收了。陳公昊與鄉領導班子一道,思謀如何降低鄉政府開支。通過大家反複討論,總結了幾條方法:一是“放筷子”。以後鄉政府的對外接待一律不得上館子,全部在鄉食堂用餐,四菜一湯的標準,不準上白酒,必要時隻上碳酸飲料。二是“停車子”。鄉正副科級幹部,除了去縣城或辦理緊急公差外,出行不得使用小車,隻能騎摩托車或自行車。三是“關機子”。除了黨委書記、鄉長和黨政辦公室的三部電話能打長途外,其餘電話一律改裝成隻能打本地電話,幹部有公事打長途時向辦公室主任申請。大家還想到節電節水、少訂報紙和節約用打印紙的省錢方法。鄉長白芒火估算了一下,如果能堅持執行以上節約辦法,鄉政府一年下來可節約五十萬元。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長期以來,機構雍腫一直是困擾著政府一大難題。新任縣委書記梁鬆仁是軍人出身,敢於在困難中突破。他上任後抓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簡機構,分流人員。他的這一舉措得到全縣各鄉鎮領導幹部的一致支持,因為清河縣各鄉鎮的情況和陽光鄉差不多,財政都枯竭了,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再不來點改革日子就沒法過了。

    在縣委縣政府的統一布署下,清河縣開始大刀闊斧地進行機構改革。為了順利進行這次改革,縣財政專門撥一筆款,給下崗分流人員發“遣散費”。這次全縣範圍內的人員分流,縣委縣政府、縣各局各辦的領導帶頭,將自己的親友先行分流下崗,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減少了不少阻力。陽光鄉借這次東風,清退了沒有編製和臨時聘用的人員達三十多人,還辦理了幾個退休和病退,一下瘦身了許多。雖然這次人員分流痛不可擋,但許多幹部也想通了:長痛不如短痛,鄉政府已經無力供養這批人,與其在這裏守著個破飯碗,還不如早點自尋出路致富。

    陽光鄉政府在上半年沒搞一項基礎性建設,經過半年多的休養生息,逐漸恢複了一些元氣。這好比一個長期患病的人,通過治療病痛減了不少,但要痊愈,還得繼續調養。鄉政府缺的還是錢,隻能靠東挪西湊過日子。銀行不斷催債,“小香港”內“好又來”餐館的老板也追著辦公室主任林少生討要鄉政府欠的飯錢。陳公昊滿腦袋全是錢和債。

    九月一日,陽光鄉中學如期開學了。剛吃過早飯,中學校長龔學明就親自跑到鄉政府財政所辦公室借驗鈔機,用來驗學生交來的錢中是否有假鈔。借驗鈔機檢驗鈔票,並非龔學明心血來潮,實乃無奈之舉。上學期老師們清點學生交來的學費時,發現麵值五十和一百元的假鈔竟有十來張。學校吃了啞巴虧,中學上至校長下至老師對此事無不咬牙切齒。學校的經費本來就十分緊張,收到假鈔更是雪上加霜,因此老師們強烈要求這個學期收學費時一定要用驗鈔機。

    鄉中學老師們的日子依舊和以前一樣過得十分緊巴。迫於無奈,學校從這個學期開始向學生多收錢,除了收必要的書費、雜費和住校費(隻向住校生收取)外,還收試卷費、補課費和課桌椅修繕費等額外費用,一時弄得學生家長怨聲載道,不少學生就此匆匆地告別了校園,結束了學生時代。作為一校之長的龔學明心裏非常不好受,但又有什麽辦法呢。這個學期一開學,龔學明發現有三四位年輕的老師沒有來學校,打電話到他們家裏一詢問,才知道他們早在暑假的時候就出外打工了。龔學明為此感到非常寒心,但能怪這些不辭而別的老師們麽,他們也要吃飯和養家啊。

    為了穩定老師隊伍,陳公昊把鄉裏的那輛“桑塔納”賣了,用賣來的錢補發了鄉中學老師的工資。校長龔學明非常感動,跑到鄉裏,當著眾多鄉幹部的麵,給陳公昊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陳公昊和白芒火共用一個辦公室,兩人都為鄉裏缺錢花愁得不行。一日兩人在辦公室閑聊,陳公昊說:“錢!錢!錢!咱們鄉政府到底一年要花多少錢。”

    白芒火拿起桌上一個計算器,邊敲邊說:“農業稅一年六十五萬,提留統籌一年一百八十萬,農田水利、計生優撫、修橋補路少說也得五十萬……”白芒火一筆一筆地算著,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鄉政府一年要兩百八十萬就足夠維持正常運轉。”

    “全鄉有水田十萬一千七百畝,如果按田畝均攤,每畝也就是二十元。”陳公昊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咱們每畝一次性收它二十元,你說老百姓會怎麽想。”

    “那還不樂瘋啦!收費時間集中,收費標準明了,要是有這樣的好事,老百姓做夢都會笑醒。”白芒火興奮地說。

    “既然老百姓喜歡,何不幹它一番呢!”陳公昊用手指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陳公昊和白芒火帶著鄉幹部走村串戶,廣泛征求群眾意見。村民聽說一畝地一年隻繳二十元,鄉政府就再也不收任何費用了,樂開了懷,當場表示擁護這麽幹。

    有了群眾的擁護,陳公昊和白芒火更有信心了。兩人連夜起草了一份《陽光鄉稅改試行細則》。《細則》規定今後陽光鄉農民按承包的田畝繳納稅費,一畝一年統一繳二十元,於秋收後一次性繳清,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任何名義再向農民收取稅費。為了使這份《細則》得到全鄉幹部的認可和支持,陳公昊召開全鄉黨員幹部會議。在會上,陳公昊講出了出台《細則》的背景與目的,希望與會人員就這份《細則》的可行性和操作性進行仔細認真的探討。

    多少年了,鄉村幹部們一年到頭向農民要錢要糧要命,早就厭倦了在老百姓的白眼中過日子。如果真能照《細則》上說的那樣幹,幹部們得多輕省啊!與會人員經過一番論證後,一致支持就按《細則》規定的幹。

    “稅改”畢竟不是一件小事,光有群眾和幹部支持還不夠,如果上麵不支持,一切都白搭。陳公昊和白芒火兩人上縣城找縣委書記梁鬆仁和縣長秦厚天,小心翼翼地說出了“稅改”的想法。梁鬆仁當場表揚他倆有闖勁,且又聽說群眾和幹部完全擁護這麽幹時,對陳公昊堅定地說:“既然看準了就大膽地嚐試,我支持你們,成功了算在你們頭上,失敗了算在縣委縣政府頭上,你們不要背思想包袱,大膽幹就是了!”

    有了上級的撐腰,陳公昊和白芒火頓時感覺腰板更直了,將《細則》的內容轉化為公告,張貼到各村。

    因今年是按《細則》繳款,秋收過後,村民早早就把錢繳清了,鄉村幹部們也落得清閑。

    可好事有時也傳千裏,陽光鄉的成功經驗不脛而走,被清河縣其它鄉鎮知道後,紛紛派人來陽光鄉取經,那段時間鄉政府的門檻都快踏破了。鑒於此,在一次全縣鄉鎮工作匯報會議結束後,縣委書記讓陳公昊給與會人員分享“稅改”經驗。陳公昊雖然知道“稅改”是件利民的好事,但也不想樹大招風,不小心被人當出頭鳥打。他支吾著說沒什麽好講的,好多同誌都去過陽光鄉,已經了解了“稅改”的情況,沒必要再“炒現飯”。但梁鬆仁不放過陳公昊,要求他務必講。陳公昊沒辦法,緩緩地說:“毫不誇張地說,”稅改‘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它斬斷了向農民伸手要錢的黑手,是維護農民利益的保護神。但也引發了不少問題,最明顯的是鄉村兩級的財政收入少了。沒有錢,以前由鄉村兩級承擔的工作就無法開展。我們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但誰來減輕鄉政府和村委會的負擔呢?“稅改’是個全局性、綜合性的工程,我們隻是開了一個頭,今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想取得最後的成功,一定需要各級黨委和政府的通力合作與協調才行……”

    大家原本認為是一次輕鬆的分享會,陳公昊的一番話,卻引得在座的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春節過後,陳公昊正躊躇滿誌準備大幹一場時,突然接到縣委書記打來的電話,讓他和鄉長白芒火趕緊來縣委一趟。陳公昊不知怎麽迴事,也不敢在電話地問,立即和白芒火坐上鄉政府僅有的一台“龍馬”趕往縣城。

    進到縣委的辦公室,陳公昊吃了一驚,現場在座的除了梁鬆仁、秦厚天、縣人大主任管方良外還有三位客人,陳公昊和白芒火都不認識。梁鬆仁見他倆來了,趕忙向三位客人作介紹,畢了又把三位客人介紹給他倆認識。兩人這時才知道三個人來自地區的,分別是地區人大副主任郎喜才、地區人大常委委員丁中輝和地區財政局的一位科長王漢陽。

    陳公昊和白芒火很奇怪三位地區大員的突然到訪,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郎喜才把一份報紙遞到陳公昊手裏。陳公昊展開一看,發現在報紙第二版有一篇文章用紅筆圈起來了,正標題是《可貴的嚐試》,副標題是“記清河縣陽光鄉”稅改‘始末“。文章對陽光鄉的”稅改“作了詳細地介紹,還熱情地讚揚陽光鄉領導班子的改革膽識和魄力。文章是地區日報駐清河縣的通訊員寫的。

    陳公昊腦袋“嗡”了一下,臉都漲紅了,不知道這篇文章給自己帶來的究竟是福還是禍。

    這時郎喜才說話了:“當我們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眼睛,找到文章作者一核實,情況的確屬實,所以我們就來了。我很欣賞你們的改革意識,但你們的做法嚴重違反了現行政策規定,說白了,是非法的!你想想,如果全地區的鄉鎮都像你們這樣搞,天下豈不大亂?剛才我們已和三位縣領導談過此事了,現在就想聽聽你的意見,如何把這事糾正過來。”

    自打開始搞“稅改”的那一天起,陳公昊心裏就一直不踏實,這畢竟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要是有個閃失,自己官位不保是小,還會牽扯到很多人。最主要的是一旦失敗後,將嚴重挫傷農民的積極性。陳公昊看了看縣委書記梁鬆仁,又看了看縣長秦厚天,想從他們臉上找到答複郎喜才的答案。可令陳公昊失望的是兩人臉上都毫無表情。

    這時縣人主任管方良打破沉默說:“陽光鄉做法的確實有些草率,沒有向地區打招唿就動作了。但客觀地講,它確實減輕農民不少負擔,幹群關係也得到較大改善,從這點上講,不失為一次有益的嚐試……”

    “這不是在嚐試,而是在違法!”郎喜才突然打斷了管主任的話。“作為縣人大主任,你不僅沒有站出來阻止他們的違法行為,反倒過來還對其大力支持,你這是嚴重的失職!如果我們不是從報紙了解此事,你們是不是打算把它一瞞到底啊!”

    朗喜才的突然發飆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大家都知道,從權力分配的角度說,人大有權監督政府的行為,維護國家政策法規的嚴肅性。郎喜才行使的是人大的權力,是針對事,而不是針對人的。

    梁鬆仁說:“陽光鄉搞”稅改‘是經過我同意和批準的,如果追究責任,我是罪魁禍首。既然這事是違法的,我們將全部糾正過來,並保證以後不犯類似錯誤。陳公昊你迴去後立即著手處理這件事,搞不定我就撤了你!“最後一句梁鬆仁說得很嚴厲。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看來“稅改”隻能夭折了。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還提倡大膽改革,敢於創新,可為什麽真正做起來卻這麽來難呢!陳公昊毫無辦法,隻得痛苦地點了點。

    陳公昊和白芒火鬱悶地迴來了,兩人為如何向農民張口說停止“稅改”愁得不行。白芒火氣憤地說:“好好的一件事,被他們這樣一攪和,全他娘的黃了!他們不和農民打交道,哪知道農民的苦處啊,簡直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陳公昊說:“我看梁書記和咱們一樣,未必甘心就此放棄”稅改‘。“

    “何以見得?”

    陳公昊說:“機關人員分流是件多難的事啊,他梁鬆仁卻敢啃這個硬骨頭,雷厲風行把它搞定了,從這件事就可知他不是一個輕易服軟的人。我們當初向他提出搞”稅改‘,他是非常肯定和支持的,沒可能一有風吹草地就把他的膽嚇破了。他今天把話說得那麽嚴厲,我看他是故意說給地區的人聽的,說不定“稅改’這事還有迴旋的餘地。”

    “呃!分析得有道理,那咱們該怎麽辦呢?”

    “咱們迴去開一個黨政班子會議,如果大家都堅持繼續搞”稅改‘的話,咱們就一條道走到黑,即使撞南牆也不迴頭,你看咋樣?“

    “就這麽辦!”白芒火堅定地說,“咱們也是泥腿子出身,要是不小心把官丟了,大不了迴家握老钁頭!”

    陽光鄉的黨政班子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初衷不改,繼續把“稅改”工作搞下去。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縣裏召開人大會議,陳公昊和白芒火都前往參加。在會上,管方良親自點陳公昊的名,問他還有沒有在搞“稅改”。

    “沒有!陽光鄉完全遵照地區人大的意見,早就停止了”稅改‘,一切還是和原來一樣。“

    陳公昊把假話編得比真話還真,說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散會之後,縣委書記梁鬆仁把陳公昊拉到一個偏僻的角落,說:“你小子看上去挺老實,沒想到編起瞎話來烏溜烏溜的。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說完詭秘一笑。

    “原來梁書記什麽都知道了啊!”陳公昊很吃驚,感覺後脊梁有點發涼。

    “”稅改‘這事我比你還上心,怎麽會不知道呢。你做對,隻要我們做的事情對老百姓有利,不管他誰來攪和,咱們都得堅持下去!“梁鬆仁拍了拍陳公昊的肩膀。

    陳公昊一陣激動,想說點什麽,但話一時哽在喉嚨裏,結果一句也沒說出來。

    “幹這事你們要上下齊心,不能鬧得嘰嘰喳喳的,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陳公昊點了點,說:“我們內部開過會,思想是統一的,隻要我們自己不說,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對,打槍的不要,一切悄悄的進行。”梁鬆仁幽默了一把。“退一萬步講,一旦出了什麽事,我就把你的職撤了。”

    “既然幹了這事,我早把個人得失丟一邊了,隨時準備去修理地球。”陳公昊慷慨地說。

    梁鬆仁一笑:“不必那麽視死如歸,我撤了你,還可以重新啟用你嘛。”

    一股暖流流入陳公昊的心田,他握住梁鬆仁的手,動情地說:“我一定好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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