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完花生後,鄉下的農忙就告一段落。暑假裏,恩亞接到了“戰士”打來的電話,說他在廣州一個建築工地幹活的四叔迴來了,幫家裏搞完“雙搶”後仍迴廣州去,屆時兩人去廣州可以找他。時間過去這麽久了,恩亞不知“戰士”那邊的情況怎麽樣,想打電話問問。

    他來到張若明的小賣部,撥通了“戰士”家隔壁的電話。“戰士”接到了電話,兩人問起了對方的情況,興奮地聊了好長一段時間。“戰士”告訴恩亞他四叔已經迴廣州去了,不過上個星期他打電話迴來說,他們要轉到另外一個工地幹活,等搬到新工地後再告訴“戰士”具體地址。恩亞說那等就等吧,天氣涼爽一些再過去也好。

    “秋老虎”漸漸走遠了,天氣涼了下來。早上起來,可以看到翠綠的禾苗上麵懸浮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像一塊輕紗覆蓋在稻田上。當朝霞穿過雲層射向大地時,輕紗轉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天傍晚,恩剛端著一隻藍邊大飯碗,邊走邊吃,來恩亞家串門。恩剛給恩亞帶了一個消息:未婚妻廖海燕的弟弟廖海軍考上了北京商學院,過三天將擺下酒席慶祝。海燕在家裏忙得不行,趕集時托人帶來話,讓恩剛一大家子人全部去她家吃酒席。

    聽到這個消息,恩亞喜出望外,甚至有些莫名的激動——海燕家的日子也過得很緊巴,能供出一個大學生實屬不易,這其中作姐姐的海燕為此付出了很多,她終於完成了一樁心願。

    海燕家擺酒席的那一天,恩剛一大家子人浩浩蕩蕩來到她家所在的楓樹村。剛進村不久,就被海燕的弟弟海軍迎上了——家裏人今天讓海軍什麽事都不要沾手,專門接待上門的客人。海軍上身穿一件嶄新的白色短袖襯衫,下身一條黑色西褲,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人看上去特別精神。他一邊興奮地和客人打招唿,一邊手忙腳亂從兜裏掏出香煙和糖果散給客人。也難怪,考上大學是人生一大喜事——中國幾千年以來,金榜題名幾乎是農民脫離農民身份、攀上更高社會階層的唯一出路。

    恩亞一大家子人進了海軍家的院門,院子裏擺上了十幾張借來的八仙桌,看來今天來吃酒席的客人不少。進屋之後,恩亞打量了一下,海燕的家也是一間老式舊屋,除了一把木製躺椅是新的外,屋裏的其餘陳設都相當沉舊。

    海軍早跑進灶堂把正在忙活的父母叫出來見客人。海軍父母急忙出來,見恩剛一大家子人一個不少都來了,臉上樂開了花。兩人的手都濕漉漉的,胡亂地在圍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趕緊招唿客人落坐,並倒上茶。

    小梅沒看到未過門的兒媳婦,問:“海燕呢?”

    “一大早上縣城了,還有些東西沒買齊,我讓她再跑一趟,估摸再過個把鍾頭就迴來了。”海燕的父親答道。

    “哎呀!要知道你們這麽忙,我早就該打發恩剛來幫幫手……”小梅想海燕這幾天肯定忙壞了,不禁懊惱起自己的疏忽。

    “那咱們也別坐著了,親家,我們今天都聽從你的調遣,有啥事你盡管分咐!”金生對海燕父親說。

    “不敢不敢,你們是客人,哪能讓你們幹活。”海燕母親趕忙說。

    “大家現在都是一家人,你這樣說就見外了,有什麽活盡管分咐,我們可是坐不住的人。”鳳香在旁邊插話說。

    恩剛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沒等老丈人發話,他就代老丈人開始給大家分派活了。於是除了恩平外,大家都上手幫著忙開了。

    臨近中午,海燕迴到家,見恩剛帶著一大家子人正幫著家裏幹活,恩亞也來了,一股巨大的曖流湧上心頭。是的,對一個女孩來講,沒有比找到一個好老公和好婆家的事更讓人幸福了。

    當天來吃酒席的人特別多,恩剛一大家子人也跟著忙乎了一天。吃罷晚飯,恩剛一大家子人要迴去了,海燕舍不得恩剛走,硬要他和恩亞留下來住一宿。恩剛強不過她,留下來了,兄弟倆陪著海燕一家人拉了大半宿話才休息。

    恩亞迴村後沒幾天,接到“戰士”打來的電話,他說他四叔已經搬到新工地上去了,並留下了地址,讓他做好離家的準備;兩人先到學校匯合,然後再一同去廣州。

    聽到這個消息,恩亞興奮不已,終於可以出去闖蕩一番了。他找出一頁信紙,將走之前要準備的物品和要做的事一一列在上麵。鳳香見他忙忙碌碌的樣子,心裏酸酸的,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憂傷。

    恩琦知道哥哥要走了,打電話迴來請他到小惠的美發店去一趟,她要親自給親愛的哥哥理理發,讓他大展宏圖從“頭”開始。

    恩亞是第一次去小惠美發店。小惠見他來了,興奮不已,趕忙三下五除二把別的顧客的頭發做完了,她準備親手給恩亞理發。但恩琦不讓,說我哥就要出遠門了,我也沒什麽送他,就給他理個“平安”頭吧。

    恩琦給恩亞理完頭發,拿著一個大圓鏡在他後麵左照照,右照照。

    “哥,你看我給你理得多帥氣啊。”恩琦調皮地對哥哥說。兩人在鏡子中對視了一下,開心地笑了。

    恩亞晚上要乘火車去省城。他把要帶上的東西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畢業證、學位證和身份證等重要的物品專門放在一個小袋子裏,以防拿東西的時候弄丟了。

    晚飯過後,恩亞沒像往常一樣看電視,他拿了一本書躺在床上看。看了一陣,感到有些倦怠,閉上眼睛打起盹來。

    鳳香也沒心思看電視,她把曬幹的花生拿出來,和恩亞奶奶在屋裏挑揀著花生種。老人畢竟上了年紀,挑著挑著就犯困了,靠在椅子上睡起來。

    “媽,小心蚊子咬,你到房裏去睡吧。”鳳香對老人說。

    “嗯?”恩亞奶奶醒了,“人老真不中用,坐著就想打瞌睡。恩亞呢?走了麽?”她朝恩亞的房間看了看。

    “還沒哩,在房裏休息。”

    “那我也迴房歇一會兒,他走的時候叫醒我。”老人叮囑完鳳香就迴房睡覺了。

    鳳香一個人在燈下挑揀著花生種。每次恩亞離家去學校,她都會先讓兒子睡下休息,自己守著,然後在他走之前給他煮上碗麵條,以免坐車餓著。她今晚有點心神不寧,這種感覺以前兒子離家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她不時抬起來看看恩亞的房門。

    鳳香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走進灶堂,洗完手,開始為恩亞煮麵條。

    煮好麵條後,她叫醒了恩亞奶奶,然後又敲了敲恩亞的房門,讓他出來吃麵條。

    恩剛也來了——每次恩亞出遠門,都是恩剛用摩托車送他去火車站。

    恩亞坐在灶堂,端起麵條準備吃。他發現碗裏有三個雞蛋——以前母親都是煮兩個雞蛋的。他把一個蛋夾出來,對他奶奶說:“我吃不了這麽多,這個給您吃。”

    “傻孩子,多就多一個,這次是走遠門,多吃點。”老人對他說,臉上漾起慈祥的笑。

    “恩剛你給我分擔一點吧,我真吃不了這麽多。”他在碗櫥裏拿了一個碗,把那個多出來的蛋放在裏麵,又用筷子撈了些麵進去。

    “好吧,我就不客氣了。”恩剛拿了一雙筷子,稀裏嘩啦吃起來。

    兩人吃完麵條從灶堂走出來。恩亞去房間拿行李,鳳香追進來,把兩件包好的毛衣放在他手上。

    “現在天氣還熱,不用帶毛衣。”恩亞把毛衣放在桌上。

    “以後會變冷嘛。”

    “那裏冬天也不冷,估計不用穿毛衣。”

    “要你拿,你就拿上。”鳳香從桌上拿起毛衣,硬塞進恩亞的包裏。

    恩剛把摩托車推出院門,恩亞跟在後麵。鳳香和恩亞奶奶也跟出來,兩人對恩亞你一句叮嚀,我一句囑咐,要他照顧好自己,到了廣州後打電話或寫信迴家報平安。

    恩剛發動了摩托車,恩亞坐上去了,他迴頭給母親和奶奶揮了揮手,讓她們迴去休息。鳳香和恩亞奶奶望著摩托車離去。良久,鳳香轉過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麵……

    恩剛把恩亞送到了火車站,對恩亞也囑咐了幾句。恩亞問他:

    “你春節前要結婚了吧?”

    “是哩,早就謀劃好了。”恩剛嘻嘻笑道。

    “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海燕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她自小家境就不好,吃過很多苦。過門後你要好好待她,不要在麵前耍脾氣。”恩亞鄭重叮囑恩剛。

    “這個你放心,我要是跟她過不去,我老媽就不會饒過我,她比我還在乎她呢!”

    “我這一走,就吃不上你們的喜酒了,挺遺憾的。我提前祝你們新婚快樂,兩人白頭到老。”恩亞握了握恩剛的手。

    “是挺遺憾的。不過也沒關係,你迴家後我再給你補上,怎能不讓你喝喜酒呢?”

    “那我先謝了。”恩亞笑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恩剛就騎車迴去了。

    恩亞買好票,走進候車室,裏麵人不多,冷冷清清。他正想找個座位坐下,突然見一個女孩子從靠牆角的座位上站起來,並朝他跑來。

    恩亞一眼就認出她是肖月。昨天他打了一個電話給肖月,說他今晚走,沒想到她竟然這裏等著他。

    “來了很久吧?”恩亞問她。

    “沒來多久——總算把你等來了。”肖月帶著他走迴她剛才坐的地方。

    “你怎麽深更半夜跑這裏來了,一個人來的嗎?”

    “不一個人還要幾個人,我又不是小孩。我家離這裏又遠,我是騎摩托車來的。”肖月幫他從肩上卸下行李包。

    “真沒想到你會來,怎麽不跟我打聲招唿呢?”恩亞和肖月並排坐下來。

    “我就不說,我要讓你大吃一驚。”肖月衝他玩皮一笑。

    “我已經大吃了兩驚!”恩亞也笑了。

    “給。”肖月把一兜水果遞給他。

    “你太客氣了,怎麽謝你才好呢?”

    “你就要出征了,好歹要慰勞一下嘛。你不用謝我,我還要指靠你幫我呢。”

    “幫你?怎麽幫你?”恩亞迷惑地看著她。

    “在農場樹林裏給你說的話就忘了?”肖月故作生氣地望著他。

    “噢——我當時以為你隻是說說而已。既然你說的是真心話,那我就盡力而為吧。”

    “這還差不多!”肖月高興地從兜裏拿出一個水果削起來,削好後遞給恩亞。

    兩人聊了一陣,工作人員在喊檢票。

    “那我先走了。”恩亞起身背起行李包,準備去檢票。“我送你上車。”肖月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行李包。

    “人家不讓無票人員進站的。”

    “我早買了站台票。”肖月變魔術般拿出一張票,得意地在恩亞眼前搖了搖。

    火車還沒來,兩人在站台上等著。一輪彎月掛在天邊,露水打濕了站台邊上的草叢,在慘白的燈光照耀下,車站顯得格外清冷、落寞。氣溫降低了,夜風吹在身上有些冰涼冰涼。兩人望著火車來的方向,誰也沒說話。

    “嗚——”火車進站了。

    車門打開後,恩亞要上車了。

    “保重身體,出門要當心!”肖月緊緊拽住恩亞的包,仿佛一鬆手,他就會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嗯。”恩亞轉過頭來望著她。

    “還有,一定打電話迴來,一定!”肖月紅著眼睛,用手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動作。

    “嗯,我一定會的!”恩亞握了握她的手,冰涼冰涼的,然後轉身上了火車。

    “嗚——”火車又開動了。恩亞趴在窗口向肖月使勁地揮手……

    省師範大學早就開學了。恩亞來到研究生宿舍找“縣長”,敲門進去一看,“戰士”正躺在“縣長”的床鋪上翻著一本雜誌——原來他昨天晚上就到了。

    兩人分開了一個暑假,見麵後異常興奮。

    “咦!‘縣長’哪兒去了?”恩亞問“戰士”。

    “打開水去了,你吃了早餐沒?”

    “我一下火車就直奔學校,哪有工夫吃早餐。”

    “那你先去洗洗,反正也快到中午了,等‘縣長’迴來後,我們一起找‘教授’吃午飯去。”

    “‘教授’?你跟他聯係上啦?”

    “昨天晚上我一到這裏,就向‘縣長’問了他的情況。他已經去省報社報到上班了。早上我跟他約好了,今天中午咱們宰他一頓。”

    恩亞、“戰士”和“縣長”三個人來到了學校旁邊的一家酒樓,“教授”已經在那裏等著他們。

    菜上來後,“教授”端起手中的酒杯說道:

    “沒想到畢業之後,咱們弟兄又能見麵,為我們的重逢幹一杯!”四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去了報社感覺怎麽樣,工作還滿意嗎?”恩亞問“教授”。

    “怎麽說呢,說好也好,三天兩頭在外麵跑,可以見見世麵;說不好,也不好,難免要看上麵頭頭的苦瓜臉,有時臉拉得驢臉還長哩。”

    “縣長”說:“做新聞工作嘛,肯定是很嚴謹的,這樣對你也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

    “按理說,咱們學外語的一般都是找外經外貿或者翻譯等工作,你當時為啥想幹這一行?這一般是學中文的人幹的。”“戰士”問“教授”。

    “你要知道未來的時代是信息時代,我幹這一行用句話說就叫做順應潮流;再說,大家都知道我這人愛發牢騷,幹這一行正好給我一個發牢騷的好機會。我就像魯迅先生那樣,把手中的筆當成匕首,看誰不順眼就紮誰,豈不快哉!”“教授”彈了彈手指上的煙,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那你紮著好人怎麽辦?”恩亞問他。

    “不可能!我‘四隻眼睛’還分不出好歹黑白?”“教授”指著自己的眼鏡說。

    “你當時是怎樣應聘上的,傳授點經驗給兄弟學習學習。”“戰士”一臉虔誠地向“教授”討教。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隻要你真心實意看中了某個單位或職位,你就不要擔心這,擔心那,放開膽子,扔掉麵子,全心全意去應聘。俗話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家看你心這麽誠,說不定就把機會給你了,對吧。”

    “高!實在是高!”“戰士”拿起酒杯和“教授”碰了一下,兩人都喝幹了。

    “教授”喝得很高興,勁頭上來了,他指點江山似地揮舞著雞爪般的手,發表起了他的“演講”:“咱們中國人總是說一句話,叫做吃得苦中苦,方能做得人上人。什麽是‘人上人’?就是高人一等的人!就是錢比你多、位比你高、名氣比你大的人……誰都想做‘人上人’,這說明了什麽呢?說明了每個人都有野心!”“教授”敲了敲桌子,接著又說道:“誰都想自己占有的東西越多越好,但資源是有限的,怎麽辦呢?那大家隻有爭了,自古至今,這種爭鬥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所以,這個社會就永無寧日了……”

    “縣長”估計“教授”喝高了,如果不打斷他的話,他能給你講上一天一宿。於是他趕忙說道:“‘教授’扯遠了,今天咱們不談這些。這兩位兄弟就要南下闖世界了,咱們還是祝他們旗開得勝,事業有成吧。”“縣長”準備端起酒杯來敬恩亞和“戰士”。

    “等等!我並沒有扯遠,你等我把話說完。”“教授”按了按“縣長”的手。“我是想說,爭也罷,鬥也罷,並不是一件壞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嘛。我很佩服兩位兄弟能有雄心闖世界,這次去,做得了‘人上人’,我祝賀你們;做不了‘人上人’,我也為你們驕傲。畢竟,每一個靠誠實勞動而謀生的人是值得他人尊敬的!”

    “戰士”舉起杯,對“教授”笑道:“感謝‘教授’的教誨,我們過去後一定努力工作,誠實做人,扶老太太過馬路,撿到錢交給警察叔叔,而且保證決不偷渡!”

    一番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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