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帳篷前,看著夕陽西下。我相信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經曆:傍晚時分,獨自一人坐在屋簷下,看著天慢慢地黑下去,心裏寂寞而淒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我想現在的我,還可以算得上年輕,但我害怕這樣生活下去,害怕這樣等待下去,衰老下去,每一秒的時間都漫長到足有一個鍾點的距離。對於未知恐懼的等待,在我看來,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我想到了虛度的那一個個日日夜夜,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為那些虛度的光陰感到羞愧。過了今晚一切就都結束了,我掐滅了最後的一支煙,轉身迴到了帳篷裏。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最後一抹陽光被山脊收了迴去,像是收迴了一條彩色的絲帶。燈漸漸亮了起來,臨時發電機組轟鳴著,為夜晚的照明貢獻著能量。這讓整個夜晚顯得不那麽寂靜與黑暗,讓我變得心安。這是我們在災區的最後一個夜晚。今晚之後,我們的救援任務即告完成。明天,我們就將踏上迴家的路,作為抗災功臣受到單位領導的接見,如果我們能迴去的話。我知道這一夜,不會那麽容易過去。就像大戰一觸即發前的短暫休息,暴風雨來臨前的短暫寧靜。一切仿佛都是默契,雙方都在等待著那一刻的來到。而我卻還不知道對手是誰,我連一個人影都沒有見過,隻有十幾年前那一段短暫的迴憶。而迴憶,是會騙人的,而如果連迴憶都靠不住,又有什麽能夠相信呢。我似乎被纏繞進了一個黑色的漩渦之中,雙眼被蒙蔽,前程看不清。隻能孤獨地待在原地,坐以待斃。


    帳篷裏,大家都迴來了。老黃、影子、陶陶還有小舒,大家坐成一排。沒有人說話,沉默的空氣好像凝結著,無情地壓了下來,讓人喘不過氣來。


    老黃和影子的模樣很淡然,似乎今晚的事情與他無關。這樣的表情我曾經不止一次目睹過,那是一個成熟醫生在上手術台之前的淡定與從容。因為見過太多,做過太多,沒有什麽會出乎意料。可是今晚的事情,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嗎?我有些將信將疑,可是眼神不會騙人,表情不會騙人,一顆安定的心不會騙人。


    陶陶很緊張,汗水順著他的脖頸不斷地流下,漸漸染濕了襯衫。結實的肌肉和衣服粘結在了一起,竟然有一種不一樣的性感。如果有女性在場,應該會麵紅耳燥的吧。當然小舒除外,我們之間太過了解,早已沒有了臉紅心跳的那種階段。


    我擔心地望了望小舒,她還是呆呆的樣子,怔怔地望著前方。那是空氣中的某一點,既不在天空,也不在地上。


    失魂落魄這個次,恰好可以形容。我在想,都說人有七魂三魄,經曆了這次附身,小舒的魂魄還剩下多少。有哪些早已經魂飛魄散了呢?她還能恢複成原來的那個小舒了嗎?


    對於人的身體,我不能再了解了。可是對於人類的魂魄,我卻一無所知,可能那是老黃他們的領域,而我無可奈何。一想到小舒可能再也不能恢複,我便悲傷到不能自已。我經曆過那麽多的傷病,精神上的缺失比身體上的殘疾更加讓人不能接受。


    我突然想到了那些精神病人,目前沒有什麽治療方法可以有效的控製精神疾病,甚至有些心理醫生自身就有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這樣的心理疾病,是否是收到了妖魔鬼怪的蠱惑,又是否是像小舒一樣,被帶走了魂魄。對於一個在社會主義國家唯物論、無神論環境下長大的人,原本我是不信的。可是在經曆了這麽多的離奇詭異的故事之後,現在已經沒有什麽是讓我不能相信的了。老黃說小舒不是被中陰身附身的,那她又是被什麽附身了呢?會造成這樣的影響。


    我現在什麽都信,卻又什麽都不信。


    “老黃,小舒還能複原嗎?”


    擔心的我,還是脫口問了出來。


    “每個人都會以一種最合適的方式生存,別擔心。”


    老黃漫不經心地迴答道。他的言語中,似乎沒有感情,但又讓人不得不去接受。


    他的話語讓我明白,成年人的世界裏,沒有童話故事,沒有容易兩個字。健康的身體,健全的魂魄,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易碎品。


    “那她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生存?像失去雙腿的人依賴輪椅,失去視力的人依靠聽力嗎?”


    雖然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也不完全是這樣。就像盲人的聽力會突飛猛進,所以二胡拉到極致的人必定都是瞎子。因為他們的心了無牽掛,眼淨則心淨。而失去雙腿的人,上肢必然會比較發達,可以幫助他們挪動身體。世上的一切,皆有補償。所有你失去的,都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那小舒呢?她的魂魄會以什麽樣的方式歸來?”


    “她的魂魄隻是被困住了,被利用了,並沒有魂飛魄散,別著急。雖然希望渺茫,可還是要相信奇跡。你是學醫的應該知道,有很多看似毫無希望的病人,往往會有奇跡發生。要知道這個世上,除了科學,還有很多未知的力量在控製著整個世界。而我們所知的科學,往往隻是一種表象。”


    小時候一直被告誡,科學是解釋世間萬物的真理。小時候也一直以為科學是萬能的,世間萬物都可以用科學的方式來解釋。可是越長大,才越發現,科學並不是一切的答案。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科學無法去解釋。當我成為了一名醫生,這樣的感覺就越發強烈起來。每天接觸到生老病死,在鬼門關前拉人。很多不該死的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而很多應該死的人卻無論如何都死不掉。這時候我們就把壞的一切歸結於命運,把好的一切歸結於奇跡。可他們其實是一種東西,一種在暗中操縱著一切的東西。我時時在想,上帝是不是也擲骰子,是不是有一種超越科學的命運,早已經將我們的一切注定。就像一隻神秘的手,安排好了我們的生老病死,安排好了我們結婚生子,安排好了我們遇見的每一個人。而我們卻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努力,自欺欺人地感謝天道酬勤。


    每每想到這些,我的心情就變得沮喪,我的身體就變得乏力。我甚至在想,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緒,是否也是命中注定。


    “別再想了。”


    老黃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沉思。


    “有些真相,還是不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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