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的劍,就在聽到那聲音之後,驟然停住。

    清楚感覺,一道疾風,擦過自己的脖子,墨紫咬牙。不動,不能動!怎麽看,她的格鬥術真刀真槍得上,會死得很難看。

    船艙平頂上,原本在肥蝦背上的元澄,經他扶著,雙手抓住木欄而站得筆直,蒙臉的布衣披在肩上,空袖隨風在身後翻飛。一頭亂發如藻,時揚時覆,約摸可辨青腫的麵,眥裂瘀紅的眼,唇色慘白似鬼。

    原來這人,連一張臉都遭了大罪,慘得不成人樣。

    “昔日匆匆一聚,今已三載,前夜未及敘舊,元大人別來無恙。”白羽迴身,劍已收妥,雙手一抱,“蕭某有禮了。”

    “如今元某已無官職在身,蕭將軍不必多禮。”元澄勾起嘴角,笑容仿佛開在血池的蓮花,“若三年前元某見識到將軍的劍術,前夜就跟將軍走了。要我命的人實在太多,我怕連累將軍,隻得獨自逃遁藏身。”

    “元大人這麽說就見外了。我等要嫌大人連累,怎會特意來這一趟?自大人突然不見,蕭某心急如焚,就怕大人遭到意外。今日本想請船家多停留數日,再迴去尋大人。沒想到竟然湊巧,大人與蕭某上了同一條船。這下可好,蕭某能將大人安全帶迴,也算不負上方所托。”白羽踏上木階,慢慢往艙頂走去。

    蕭二郎?蕭將軍?

    墨紫雖然猜白羽和敬王府有較深的淵源,卻怎麽都沒想到他居然是敬王府的二公子。那等裘三娘嫁進去,豈不是成了他的弟妹?她得千萬當心別暴露出自己這張臉,要不以後怎麽在敬王府混?別說混了,他三弟大概要休第三次老婆。

    白羽?早知道是假名了,跟這人的性格根本不配。

    “墨哥,看來我們誤會了。”岑二靠到墨紫身旁,悄聲說道,“這兩人關係好得很嘛。”

    “才怪。”墨紫撇撇嘴,“你仔細聽清楚,兩人這是假客氣,虛偽得讓我起雞皮疙瘩。”

    一聲元大人,一聲蕭將軍,又是三載重逢,又是心急如焚,但元澄的笑不真,蕭二郎的腳步謹慎,像是一隻狐狸一頭狼的關係。

    “我聽元先生叫他蕭將軍,他不會真是將軍吧?要是朝廷的人,直接過境就好,幹嗎要搭我們的船?”岑二大概認為將軍是江湖取的外號。

    “將軍倒是真的,不過他多半奉的是密令,不能光明正大入南德。不找私船,怎麽過江?”跑到別人的地方來劫別人的欽犯,當然不能招搖過市。

    岑二直覺冒冷汗,天,那他們迴去後,會不會被一窩端?

    “墨哥?”水蛇擋住蕭二郎的去路,肥蝦問墨紫的意思。

    蕭二郎側過頭,冷冷一眼,“墨哥,你還是叫你的人從水裏上來的好。元大人已經自己露麵了,不必大家同歸於盡。”

    墨紫心裏對他雖然多了顧忌,但麵上仗著黑,將來不會被認出來,就仍然說話有氣聲,“白羽還是蕭將軍,一個不說真名的人,最好別對他人指手畫腳。”

    懶得理蕭二郎突然緊眉,她對元澄作了一揖,“元先生若是不願與他們同船,隻需說一聲,我自會處理。”

    “你敢怎麽處理?”石磊見大家都說開了,中氣十足,“你個小小私貨販子,我們能將你就地正法。還處理我們呢!”

    “就地正法?”墨紫仗著水,壓根不怕,“我是私貨販子,你是偷渡的。就算是朝廷命官又如何?你們在南德劫宰相,這事要傳出去,兩國兵戎相見。你敢動我們,我就敢拚了命遞出消息去,看看最後誰贏。”論武,他們那六個是厲害。論水性,她這邊六個有五個是高手中的高手,能算她自己一個。她造船的,特別喜歡遊泳,在水裏如同魚兒那般自在。

    “你——”石磊迴迴說不過墨紫,七竅生煙。

    “墨哥。”元澄叫她。

    “元先生。”第一貪官以前有多貪多壞,她不知道。她卻知道,他救了她,在蕭二郎的劍就要刺穿她喉嚨的那一刻。因此,她尊重這個人。

    “事已至此,不用再連累你們。天命要元某當大周的階下囚,元某認了便罷。請你將那位老人家叫上船來,盡早離開南德為好。”元澄這話是真心的。

    水蛇讓了開去,肥蝦讓了開去。

    蕭二郎一手搭上元澄的肩,對下方的隨從喊一聲鎖鏈。

    立刻,一根黝黑的鐵鏈直直飛進蕭二郎的手裏,他拿起就要將元澄雙臂反捆。

    “且慢!”墨紫蹬蹬蹬跑了上去。

    石磊要跟上去,仲安比他快了一步,踩欄越過墨紫頭頂,在艙頂攔住她,“墨哥,元大人既已認了,你又何必苦苦相纏?”

    墨紫站住,隔開仲安,對蕭二郎說道,“我曾說過,上了我的船,就要守我的規矩。不然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你想怎樣?”蕭二郎真不知道此人哪來的膽色,明知他是誰,還照樣要抬出自己的規矩。

    “元先生願意跟你們走,我無話可說。不過,既然他現在是我的船客,剛剛又救了我,我不能看著他在我船上受委屈。他雙臂脫臼,接上不到半日,而且渾身是傷,未曾得過醫治。驚魚灘之險,你們也見識過。風大浪急,正常人都難以坐穩,何況他要手腳被縛。萬一掉入江裏,必定死路一條。所以,在我的船上不能綁。下了船,隨便你們。”墨紫實在看不過去。

    “口口聲聲你的船,你的規矩。那好,我問你,是不是人在你船上跑了,你就擔他的叛國之罪?”蕭二郎其實更想問的事,這個私貨販子到底收了元澄多少好處。元澄救了他?自己那一劍看著淩厲,卻隻是想架到他脖子上,嚇唬嚇唬罷了,根本丟不了小命。

    “叛國之罪?”墨紫哼哼一笑,“元先生離開大周時不過還是個孩童,叛什麽國了?不過,我答應你,在船上他要跑了,你可以問我同罪。”

    “孩童如何?元氏造反,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乃是先帝詔命。就算是繈褓中的嬰兒,都是罪人。”石磊在下麵瞪眼說道。

    墨紫真想問問姓石的,等他被冤枉造反,一家子都要滅光的時候,是不是還能說得這般輕鬆。也想問,一人犯罪,牽連到無辜的人,那皇帝究竟算不算昏君。但她知道,不能忍而對這些人怒言是一迴事,當著迂腐愚忠的朝廷命官罵前任皇帝卻是另一迴事。

    “好,我不綁他。”蕭二郎很少向人妥協,可他妥協了。

    他有眼睛會看,知道墨紫所說到的元澄的身體狀況是事實,隻要船在水裏走,逃脫的機會幾乎沒有。而且,不綁著,能盯著。

    現在緊要的,要盡快迴到大周去。這時候一點不鬆口,把掌船的人得罪,實在不明智。

    墨紫沒謝蕭二郎。經過這麽一場鬧,她心裏仍然不痛快得很。

    “岑二,肥蝦,你們扶元先生去船艙休息。”她把岑二喊上來,就不想經蕭二郎這些人的手。

    “多謝墨哥。”元澄咳了幾聲,由兩人扶下去進船艙。

    待他們進去了,蕭二郎冷冷瞥一眼墨紫,走到她身邊,“你可知元澄是什麽人?不問青紅皂白,就隨便施與同情,小心被反咬一口。”

    “不勞蕭將軍操心。他在岸上是什麽人,我不管。我隻知道,他和蕭將軍都是我船上的客人。我對你們如何,自然也對他如何。若不是你們先壞我船規,動手欺客,我不會要讓你們滾下船去。這規矩對元先生也一樣。他要在船上欺負你們幾個,請一定

    讓我知道,我決不偏幫他。”墨紫說完,迴望他冷冷一眼,先他下了樓梯。

    “蕭將軍,這人不一般啊。”仲安見事情驚險險解決了,遂放下心。

    “哪裏不一般?不過是個貪財的小人。”蕭二郎大跨步也走了。

    仲安看著墨紫走向船頭的背影,“私貨販子否?忠仆否?小人否?聰明人否?倒是個難解的人物啊。”

    “墨哥,這究竟怎麽迴事?”臭魚過來問。

    水蛇在旁邊豎耳。

    墨紫就把第一貪官的事簡單說了。

    “乖乖。”臭魚吐了吐舌頭,“咱船上如今坐了一宰相,還有一將軍。這艙頂不會飛到天上去吧?罩得住嗎?”

    “讓他們互相罩唄。”墨紫一樂,“你們兄弟三也是能人,我竟半點不知情。”

    “什麽能人?以前的事咱們早忘了,如今就是船幫子,靠力氣掙錢買酒喝,過個自在。”臭魚頂頂他二哥,“是不是,二哥?”

    水蛇點點頭。

    “真得學你們這般想想開。”她對自己的過去,還未放棄,卻又恐懼。進退之間,就猶豫自己的路該怎麽走,期期艾艾,結果還在原地。

    “聽起來,墨哥也有故事。”臭魚說了,又不以為意,“別想太多,這日子,自己覺得湊合就行。”

    “說得對。”墨紫無意追問臭魚他們的過往,總之現在大家一條船上同心協力就是,“下水吧,咱得把橄欖船拆了。”

    “真拆啊?”臭魚曾聽墨紫說起過,這迴不是藏船到水底,而是要把船拆成木板條了。

    “拆!拆得麵目全非,沒人能看出船樣子來。”私貨不販,船自然也不能存在。沉在水底一年半載,可以不被人發現。兩年三年呢?這船即便可以公開,也要由她親自挑選斷定,否則她寧可毀船焚圖。

    墨紫縱身一跳,水中無數氣泡襯浮起皮膚,全然不覺得冷。

    前世,她是一條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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