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永福號隱蔽起來才不過一刻,墨紫看到那艘船越駛越近時,暗自感謝老天待她不薄。

    若不是自己見機行事,恐怕就和對方照麵了。是敵是友雖然不好說,但她直覺不會是朋友。要知道,能走這條水路的,不是官家,就是想避開水軍查驗,偷入南德的人。官私對立,永福號碰上他們就倒黴了,這沒什麽好說的。可即便是要偷渡的人,當然不願意讓其他人撞見,就算其他人也跟他們有同樣的目的。這叫同行相競。

    剛才看那船的體量,沒有永福號靈活,但也屬於中型船體,入驚魚灘不是不可能,卻需要極高的掌舵技巧。她因此想要麽那船上有高人,要麽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可那些晃動的燈火實在不像有高人指揮。如果是外行人,看到前方白浪滔滔,大概就會嚇得往迴走。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船駛迴來了。

    墨紫和白羽等人低伏在甲板上,隻露出眼睛,緊緊盯著對方的駛近。幾乎與永福號平行時,兩船之間隻有數米遠。要不是藤蔓密遮,山崖深凹,這樣的距離早就讓人發現。

    雖然屏息凝氣,全身繃緊,墨紫還是好奇想知道那船究竟載的是什麽人。

    仿佛老天特意要滿足她的願望,那船上,向她這沿,出現兩個人。因為離得近,燈火又亮,透過枝葉縫隙,她將二人的麵貌看了個七七八八。

    一個高竹竿似的白發老頭,長了一張猴臉,穿了身灰衣,紮袖紮腿,武人裝扮。另一個矮老頭一截,中年男子,發福之相,蓄山羊胡,眼小鼻大,一件寬白錦袍罩得身材滾圓,看著滑稽。

    兩人正在說話,以為月黑風高,無隔牆之耳,並沒有壓低聲音。

    “我早說過此路如無當地船夫導向,根本走不了。”山羊胡嗤笑一聲,話有不滿,“乳臭未幹的娃娃,贏了幾迴小水仗,就當自己能馭天下之水不成?老夫要不是受王命所托,才不肯接這等差事。”

    “老胡,何必同那小子置氣?此行若完不成任務,都是他指揮不當,與我等何幹?自有他同王上交待。我跟你隻是小小隨軍,既做不了主,說話他又當放屁,咱們混過便算。”高竹竿則對他們的統領絲毫看不起。

    “你說得輕巧。出發之日,王說了,我跟你關鍵時刻可行便宜之權,其權臨駕於如今裏麵發脾氣那位。你當什麽意思?”山羊胡瞥高竹竿一眼,自問自答道,“那意思就是,若事情辦砸了,不找自家兄弟,而是找咱們晦氣。”

    “這……不會吧?我倆自王

    為太子時就跟隨左右,忠心耿耿,不說文治武功,也說軍功赫赫。王上也對我二人一直信任有加。老胡,你想多了。”高竹竿拍拍山羊胡的肩膀,頗不以為意。

    “你個老小子,隻會打,不看書。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帝王登基後整治戰時功臣的事還少嗎?你要耿著牛脾氣,小心第一個挨刀子。太子跟我們能稱刎頸之交,王上能嗎?在太子府裏,我們能出入隨意,不磕頭下跪,對太子大唿小叫,在王宮裏能嗎?如今我們雖是王跟前的愛卿,卻是天和地的差別。你啊,動動腦子吧。”山羊胡顯然通透君臣關係。

    “那怎麽辦?”高竹竿聽後,終於有些焦慮,“要不,我們進去勸勸,幹脆連人帶船闖它一闖?管它驚魚還是死魚,我就不信上不了岸。”

    “你輕功倒是高,可惜不會水。”山羊胡潑高竹竿冷水,“要去你去,我有自知之明,想留著小命多生幾個兒子呢。”

    “就你這歲數,七個閨女是福氣。多招女婿,生下的孫子還不是胡家香火?”高竹竿嗬嗬直樂。

    “二位大人,小侯爺有請。”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劃過水麵。

    墨紫立時耳膜振顫,音入心湖,起瀾。

    這聲音——是誰?為何令自己有這樣奇特的心情?

    墨紫睜大眼睛,然而那女子卻站在一高一胖的影子裏,隻看到她發間鑲著一枚銀亮的別針,閃耀著紫色的寶石光芒。

    “葉兒姑娘,可有決定了?”山羊胡對她說話,似乎有些恭敬。

    “有了。小侯爺決定聽從二位建議,輕裝從簡,棄多擇精,從平江入境。”那女子音美如夜鶯,調清如晨曦。

    “嘿,早這樣不就好了。”高竹竿不會隱藏心事,高興得嘿嘿笑。

    墨紫看不到山羊胡的神情,不過可以想見不會像高竹竿那般沒心眼。

    “胡老,高老,小侯爺年輕氣盛,自王上登基,急著要為王上建功立業,做事有時難免浮躁些。您跟著王多年,小侯爺幾乎是您看著長大的,他實在並非不尊重你們二老,還望多多體諒。無論如何,咱們此行奉王命辦王差,禍福同擔共享,要一心為主才好。”那位葉兒姑娘好一張巧嘴。

    “葉兒姑娘到底是跟過……”山羊胡的話尚留一半。

    “好哇,你們幾個在這兒說我壞話。葉兒,你說幫我請二老,原來訴苦來了。”年輕的聲音,頑皮的語氣,話是半真半假,氣是尊傲絕貴。

    墨

    紫不由捂住了心口。

    然而,聲音的主人和葉兒姑娘一樣,在影子裏站著,五官模糊不清。隻是,他有一口銀亮齊整的牙,笑起來的時候,黑夜也擋不住的潔白。

    記憶裏,有這樣一把聲音嗎?記憶裏,有這樣漂亮的牙齒嗎?總是驕傲的,總是調皮的,總是讓人又笑又氣的,總是讓人毫無辦法,卻沒法討厭的。

    有嗎?有嗎?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心裏有什麽東西要出來了,洶湧的,淹沒一切的。但她不能讓它出來,不想讓它出來。別問理由,她咬破了唇,鮮血的腥味滲進牙縫,漫上舌苔,吞入。

    像是有癮的毒藥,用血和開了,不安的魂,才就此靜定。

    緊緊閉上眼,聽那船劃開的水紋慢慢推湧到永福號,自前向後。

    聲音遠了,船遠了,燈遠了,人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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