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如珠玉落盤,已不見那份慵懶,聲音的主人是真醒了。

    墨紫應著,端了茶,剛要去掀簾子。

    綠菊卻伸手替她打簾,嘻嘻一笑,往裏就說,“姑娘,還有我。”

    兩人進到裏間,一個撩紗紮帳,一個倒水倒茶。

    層層紗帳掀開,從雲紙窗裏透出來的光,照著床裏起身的那個倩影。烏月髻,新柳眉,杏仁眼,粉蓮唇。麵若桃花,膚如玉蚌。皓腕輕抬,妙目一轉。真真是明月佳人來,豔麗非凡。

    裘水雲,裘府三小姐,又稱三娘,正是這院子的主人。

    墨紫坐到床沿,將盛水的玉杯遞過去。

    裘三娘細細漱了口,又接了墨紫準備的暖茶,喝下半杯,這才覺得睡疲的身子能展開些。

    “綠菊,你進來了,那還有誰在門口守著?”裘三娘披了外衣下床,走到銅鏡前,拿起木梳,慢條斯理梳發。

    墨紫走去衣箱那兒,拿出套霞金粉雲濤裙和遍地團花簇錦寬袖袍,送到裘三娘麵前。

    裘三娘看了一眼,眉心淡攏,“又不出門,挑那麽豔的做什麽?換一套來。”

    “姑娘,門旁有客,多半還要請你往前頭太太那兒去。這春衫是太太前些天打發人送來的,天要再熱,就不能穿了。”墨紫低眉順目,仍托著那套衣服,絲毫不動。

    綠菊心下就忖,這墨紫真不怕姑娘的脾氣。若是換了自己,哪敢多言。可也怪,在她瞧來,每迴墨紫自作主張,姑娘還都是不說什麽的。

    “過了節氣才送,真是作得好母親。我要不穿,又有名頭說我的不是。”裘三娘笑得嘲意眷濃,“綠菊,我知你守著門心裏不舒坦。當著我的麵,問你話,你也不像從前多趕緊迴我。要不,明日我讓白荷守門,你調迴屋裏來?”

    綠菊一激靈,白荷是姑娘身邊一等一的大丫環,因此姑娘這麽說,當然是反話。

    “好姑娘,千萬饒了我。”她趕忙嘻笑著賠罪,上前拿過裘三娘手裏的梳子,靈巧綰起雲鬢來,“一刻前,安媽媽來敲門,說要見姑娘。我迴了姑娘歇午覺,可她非要讓我進屋瞧上一瞧,又說能等。安媽媽是太太身前的老人,我也不敢隨便打發了她,這才進來的。”

    “怪不得你這妮子在外屋嘰嘰喳喳的,吵得我少睡兩刻。”裘三娘就喜歡綠菊一雙梳頭的好手,再說誰會真為這點小事發脾氣。這院裏頭的四個丫頭,算得上是她的心腹。除了

    才跟她半年的墨紫,其他三個從小就跟在身邊。能力且不去說,絕對可以信得過。

    “姑娘,您都聽見了?”綠菊手上不停。

    “模模糊糊,光聽見你的聲音。”裘三娘對綠菊說著,卻從銅鏡中看墨紫一眼。

    墨紫竟像立刻注意到了似的,說道,“姑娘,聽安媽媽話裏的意思,怕是有貴客臨門了。”

    “好得很。”裘三娘再一笑,明麗如春光。

    綠菊滿腹不解,不懂兩人打什麽啞謎,卻安守本分。不該問的,不問。論聰明能幹,她是四個丫頭中的最次。論守規矩,她則是最老實的,不繞腸子,不起花心思,唯姑娘的命令是從。

    裘三娘這一聲之後,屋裏一下子就靜了下來,再沒人說話。

    綠菊梳完頭,說聲好了。

    裘三娘這才說道:“綠菊,你出去讓安婆子再多候一會兒,就說我正更衣。”

    綠菊忙應著去了。

    裘三娘拿過墨紫手裏的裙子,自己動手就穿上了。

    墨紫在旁邊看著,沒有上前伺候的意思。雖然她跟著裘三娘不久,該知道的,一點兒不比最細心的白荷少。

    裘三娘不喜歡讓丫頭們伺候更衣這些貼身事,幾年來在外行商,自己打理自己已形成了的習慣。

    “等白荷和小衣迴來,你就去打聽清楚。”裘三娘拿出一麵玉牌,“若有必要,出府也可。”

    小衣,裘三娘身邊另一個一等丫環。

    “姑娘放心。”墨紫接過玉牌,放進比甲腰側內袋之中。

    “事情交給你,我自然是放心得很。別忘了當初救你時我說過的話。”不用人伺候,裘三娘動作很是利落,已然沒有剛起床時千金小姐的嬌柔。

    “墨紫也說過,墨紫的命既然是姑娘救的,定當結草銜環來報答。隻要是姑娘的事,就是墨紫自己的事,必竭盡所能。”墨紫怎麽會不記得?這位裘三姑娘,硬是將昏迷的自己掐醒,讓自己簽字畫押,答應當她的丫環以報救命之恩,這才肯讓小衣去請大夫。

    這事,除了她,裘三娘,還有小衣三人之外,白荷和綠菊並不清楚原委,隻當她是裘三娘外麵買迴來的。

    她因此撿迴一條命來,但對施恩必要報的裘三娘,感激之情就不深了。

    來自千年之後帶著理所當然自由的靈魂,她本來並沒有真打算履行那張契約。自恢複意識之初,已經反覆

    思考過逃走的法子。但很快,她發現自己的穿越好像還有點複雜。以為是魂穿到這具受重傷的身體上,結果傷漸漸好起來之後,居然想起到這個時代之後的零星記憶碎片。不是本體殘存的,能完全確認是自己的親身經曆,從孩童起,一些麵孔,一些場景,時不時跳進腦海裏來。這些記憶雖然真實,卻少得可憐。用她的大眾知識,實在覺得像失憶。

    簡單地說,她能記得穿越以前全部的事,卻記不起穿越後到重傷昏迷這些年發生了什麽。每每抓住一個片斷想往深處挖,頭就疼得要裂開了似的。

    兩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自己處於哪種處境,才讓她不得不推遲了原先的打算。

    裘三娘救起她的地方正處於一個叫玉陵的邊界,就謊稱自己是玉陵人,因戰事失去親人,拿隨身破包裹裏一對耳墜上刻的墨紫二字當了名字,隨口編出個十八歲,說不想再提前塵往事。

    跟了裘三娘兩個月,見識了何謂巾幗不讓須眉。就算不了解民俗風情,墨紫也知道這時代女子出門經商是十分罕見的。

    然而裘三娘十二歲起,隨父經商,已有八個年頭。她早年喪母,由側室扶起來的填房張氏雖不明著苛待,暗地裏手腕頗多。她就靠一張巧嘴,哄得父親疼愛,才常帶出門去。因此,養得她性子重利輕情,且不把三從四德放在心上。自身不一般,對身邊丫頭們的要求也不一般。先能為她辦事,再來才看身份地位。

    所以,墨紫想,至少遇到這樣對於禮教不太在乎的商家女,總比落在貧戶或者官爵大宅裏要好一些。

    因為在現代所學的拿手技能派不上大用場,充其量理科出色,能算能寫,較普通的丫環婆子不知道精明多少,所以很快就得到裘三娘的重用。凡是棘手的,皆交由她去打點。

    綠菊以為是主子信任,墨紫則看穿了裘三娘這是要把花在她身上的診金和藥費榨出來。

    榨就榨吧。倒是裘三娘,上要鬥母親,下要鬥弟弟妹妹,爭家產,藏私房,那個忙乎。

    而她,借丫頭的身份,大樹底下好乘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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