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拘留所裏住的是標準八人間。房間一頭是鐵門,另一頭是蹲位,鐵門與蹲位連成的中軸線兩側,各是四張硬板床。我進來時,房裏已經住了五個人。身後鐵門合攏,我目不斜視,徑直走到一張空床前躺下,滿腦子都是電影裏獄犯惡鬥的畫麵。


    沒多久,有個留著小平頭的矮胖中年獄友湊到我床前,笑嘻嘻地問:“兄弟第一次進來吧?”


    “什麽意思?”我斜眼看了看他。


    “大家都是為了點小事兒進來的,像兄弟這麽渾身冒殺氣的可是頭一次見。”


    小平頭說話口音很重,我咂摸了半天也沒弄明白他說的是“殺氣”還是“傻氣”,不過這家夥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倒像是個生意人。假如他就勢掏出名片來向我兜售什麽亂七八糟的保健品,我大概也不會覺得奇怪。這場麵終究沒出現,畢竟是在拘留所裏。


    小平頭大概見我不好相處,沒趣地走開去,和另一張床上的小夥子攀談起來。


    我正被命案牽連,心裏煩躁得很,隻想一個人安靜安靜,可房間就這麽大,我躲不開,也不可能讓他們出去聊,隻好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那小夥子是個在校大學生,看樣子和小平頭共處一室已經有幾天了,兩人的話題繞來繞去,始終離不開女人和錢。


    我不知道現在的大學生是不是都這麽實際,但是在我念大學的時代,大家似乎並沒有這麽成熟。那時的大學裏還盛行掃舞盲、聯誼宿舍,以及各式各樣的興趣社團。


    那個聖誕節過後不久的晚上,我被陳婕看得心慌意亂,倉促之間脫口而出,問能不能給她拍照,正是因為自己加入了攝影社團。


    當時,我內心忐忑甚至有幾分悔意,覺得自己太過唐突,然而幾秒鍾後我又狂喜不已,因為陳婕不問緣由就一口答應了。


    有時候我會想,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光圈11法則,記得我手心的明度接近18度灰,記得傍晚的天空和草地差了2個ev,全部都是因為陳婕的緣故吧。


    那些傍晚和清晨,我們的足跡遍布整個校園……在我那台f80略顯黯淡的取景框裏,我曾見到過如同天使一般的笑容。


    拘留所冰冷潮濕的硬板床上,我蜷成一團,不自覺地露出笑容,然後又控製不住地流淚。我知道小平頭在看我,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但我不在乎。


    ……


    ……


    我隻在拘留所裏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被大頭撈了出來。


    大頭全名馬奕翔,算是我發小。這家夥中專上的警校,畢業出來後靠著他家老頭子在政法口的那點關係平步青雲,前幾年就已經在區分局混到了副處,算得上前途無量。


    去年,我因為一件小案子找過他幫忙,可能韓麗那兒還留著他的電話,這才聯係上他的。


    從拘留所出來,大頭說是要給我洗洗晦氣,於是我倆就鑽進了路旁一家韓式烤肉店。


    正逢下午,店裏沒幾個人,我們坐在靠窗的角落,隨便點了些烤肉和啤酒。這家夥說是給我洗塵,啤酒一來,卻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注意點警風警紀。”我半開玩笑地說。


    大頭被我說得一哆嗦,下意識地縮著脖子看了看店門口,這才迴頭白了我一眼,“屁,我今天輪休呢。”說著,他一口氣把一大杯啤酒全灌了下去,然後抬頭神神秘秘地說:“我聽說,剛進去就把你給嚇哭了?”


    我一口啤酒沒憋住,全噴在了烤肉架上。他大笑著把紙巾遞給我,我邊擦嘴邊罵:“哪個孫子編的瞎話?!”


    服務員過來換烤肉架的時候,我仍在罵罵咧咧,然而大頭輕輕一句“裏頭有監控”就把我剩下的話全憋了迴去。


    “還有沒有點隱私了……”我打死也不會說自己是因為迴憶起某個過世的女同學才掉淚的。


    大頭拿筷子頭嚐了嚐蘸料,等服務員走開了才道:“進了裏頭就是被專政的對象了,誰還跟你談隱私?”


    我無話可說,搖著頭一邊把牛肉片一張張攤到新換的烤肉架上,一邊問:“是小韓告訴你的吧?”


    “你當時就該給我打電話。”大頭這是默認了。


    “我這不是擔心影響你前程嘛,”我笑了笑,“這可是人命案子。”


    “屁個命案,那小子要不是個華僑,根本就沒人關心。我看過卷宗了,樓道監控拍到你離開的,跟你毛關係沒有,那幫小子是在拿你尋開心呢。拘留所裏有得是空床,多你一個不多。”他鼻孔裏冒氣,一副什麽都看穿了的表情,“對了,你怎麽會去找這小子的?不會又是有人出錢讓你跟蹤他吧?”


    “有煙嗎?”我問。


    他摸了摸口袋,扔給我一包沒開過的軟中華。我拆開抽了一支拋給他,他一邊說著“我戒了”一邊還是接住煙叼在了嘴上。


    我點著煙猛抽了一口,把火機也朝他扔了過去,“戒了你還帶著煙?”


    “我這不是想著要求人嘛。”他接過火機猶豫了一下,還是點著了。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他來撈我之前並不知道我陷得多深,即使現在這樣,他也欠了別人人情。道理我懂,但是說謝什麽的反而顯得太生分了。這種事情,隻能記在心裏,以後慢慢還。


    “他女人是我老同學。”我直說道。


    “他女人?他女人不是幾個月前自殺了嗎?”大頭有些納悶。


    我嗯了一聲,一口一口抽著悶煙。


    “老相好?沒聽你說過啊……”大頭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大概想到所說的人已經死了,尷尬地咳了幾聲,像是被煙嗆到了。


    “暗戀過,”我苦笑道:“人家沒看上我。”


    大頭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直接,愣了愣才掐了煙,朝著我端起酒杯,“這年頭,女人都瞎了眼了,跟那種渣男在一起,要我說全活該。”


    我張了張嘴,本來是想要反駁他的,可說出口的卻是:“案子有線索了沒有?”


    “什麽案子?”他低頭拿筷子翻著肉片,“哦,你說那個……估計當自殺結案了。”


    “應該不是自殺。”我說。


    “你怎麽知道?”他問。


    “前一天我還約了他見麵,他要是打算自殺,就不會答應我。”我斷言道。


    他愣了愣,正色道:“我說,你這話可別跟別人說啊。”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微微皺了皺眉,默默點頭。


    “這家夥不是什麽好貨色,不值得你為他鳴不平,”大頭笑了笑,從兜裏掏出手機,翻了翻遞給我,“喏,我在卷宗裏看到的。”


    我接過手機,隻見屏幕上是翻拍的照片,照片裏一個裸體女人仰麵對著鏡頭,一副予取予求的表情。


    “沒見過女人嗎?看這麽入迷?”大頭有些不屑的看著我。


    “這些照片是在哪兒發現的?”我知道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就在那小子的自殺現場,看樣子是他自己打印的。”大頭道:“真是會玩,你往後翻還有呢。”


    我聞言滑動手機屏幕,一張張照片中,都是同一個女人擺出各種性感誘人的姿勢,無一例外都是嬌媚地看著鏡頭。


    桌子對麵,大頭仍在說些什麽,但是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照片上的這個女人我認識,不是陳豔宜,是唐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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