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帝在承天門外青龍橋附近給榮三老爺賜了座宅子。這是何等的殊榮,等閑為官哪裏能得帝王賜宅,那都得是皇帝眼裏的紅人才有這待遇,而且就是賜宅子,也分三六九等。

    承天門內是第一等,那算是內庭之地,從古自今,住進去的都是佞臣。往下數,最得意的就是承天門外一帶,西起白虎橋東到青龍橋一線。這兒順著禁城走,每日上朝最近。

    冬日上朝,雞鳴第一遍的時候,住得遠的官員就要起床了,一路上凍得直哆嗦。住在青龍橋一帶,不說多了,晚一刻起床都行,還不用挨多少冷。

    而青龍橋由北向南,沿大街走,就是六部,離榮三老爺的禮部衙門也近,真正是居家為官不可多得的住宅資源。

    這一帶曆來就是皇帝的自留地,留著賞賜官員的。

    當然前頭說的這是好處。

    而阿霧就以為,壞處也是大大的。

    帝王賜的宅子通常隻能住一代人,若是遭逢貶官,對不起勒您,趕緊挪地兒吧,早晨貶官,下午就讓你卷包袱走人。若是運氣好,一輩子順風順水,但若是你死了,也對不起了,你後代也得趕緊挪。畢竟京城就那麽點兒地,讓你一家幾輩子住著,皇帝上哪兒找宅子賜人去?

    於是這宅子不是你的不動產,你隻有有限的使用權。而更難受的是,此地寸土寸金,哪怕是禦賜的宅子也是逼仄狹窄,你既不能動土,又不能添磚,但凡有改動,都要上報內務府,因為這地兒算是皇帝的產業。

    而且,皇帝賜的宅子你還不能不住。

    譬如像阿霧這樣的大財主,哪怕有錢,早就在京城準備了一所氣派、寬敞外帶私家園林的宅子,也隻能擱置不住了。

    但無論怎樣,皇帝賜宅都是件好事。而像榮三老爺這般,背後有皇帝支持分家的人,還真是世所罕見。倒不是皇帝真就對榮三老爺另眼相看到了可以抵足而眠的地步,隻是榮三老爺恰逢其會而已。

    阿霧本來也對隆慶帝給榮三老爺賜宅子這事感到驚訝,按說這不像是她這位前舅舅會做的事。但當阿霧的手指敲在桌麵上時,很快就想出了原因。

    皇帝前腳剛打了安國公的板子,說他教子不嚴,縱子惡、淫,削了世子封號,後腳你就把皇帝要扶的人給分出去了,這不是擺明了和皇帝唱對台麽。

    安國公早就遠離了朝堂,榮大老爺更是個草包,一點兒政治敏感性沒有,隻看著眼前三分小利,把最大的給忘

    了。

    阿霧暗道,看來自己還是太青澀了,估計就是這一步,自家老爹也算計到了,不然這樣的老狐狸怎麽敢背負不孝的名聲去搏一搏。

    隆慶帝的宅子一賜下來,榮三老爺帶著崔氏和阿霧就去上房給安國公和老太太磕了頭。這幾個人的表情最是有趣。安國公是一幅慈父模樣,更難得的是擠出了一滴眼淚花花包在眼睛裏,以手扶額,一幅不忍分離的模樣。

    老太太是木雕的菩薩一樣呆愣。

    大太太和二太太則是既想笑,又想哭,既想和三房緩和一下關係,可又一時拉不下臉麵。所謂遠香近臭,如今榮三老爺已經分出去了,又如此的受皇帝看重,今後指不定她們的夫君要承爵,還得走榮三老爺這兒的關係。

    這兩個女人想得極好,依然覺得榮三老爺是她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庶地,今日打一巴掌,改天給個甜棗也就是了。就像族老中的那位二叔父一樣,時過境遷後,給些好處也是肯幫忙的。

    不管怎樣,榮三老爺一家總算是踏出了安國公府的大門。

    一路上,阿霧和崔氏兩個人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來,都有一種天頓時晴朗之感,在國公府那狹窄的院子裏,連說話都覺得有氣兒壓著。

    到了青龍橋那宅子,先就在裏頭準備的崔氏身邊的曲媽媽和阿霧身邊的宮嬤嬤都迎了出來。

    “老爺、太太裏頭都布置好了,隻等著太太開庫房,挑些擺件玩意了。”曲媽媽笑得一臉的包子褶子。她簡直比崔氏還高興,她是太太身邊最得用的媽媽,今後在這崔氏獨大的後院裏,曲媽媽的身份真是看得見的漲。

    榮三老爺得了三日假,捋了捋他十分得意的美髯,攜著崔氏和阿霧跨了進去。

    新宅子不算大,但在青龍橋附近也不算小了,三進帶跨院,右邊兒還有一個狹長型的小園子,可謂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一進門就是個院子,左牆角一株很有些年生的梅樹,到了冬日還不知是怎樣粉雪蔚雲的景致。再右上角有幾株海棠,下頭擺著一缸用於救火的水,缸上浮雕竹下童子戲鵝圖,十分古雅有趣。

    第一進的正廳是平日宴客之地,榮三老爺的外書房也設在這裏。小廝、護院等住在跨院,並設廚房、雜洗處,還有一處水井。

    穿過廳堂,走到第二進的天井裏,這一進最寬敞,正房是榮三老爺和崔氏的起居之所,還有榮三老爺在內院讀書的地方。帶的兩個跨院則是給榮玠、榮珢準

    備的,這一進也設了小廚房,做些糕點,熬些湯水之類。

    榮三老爺和崔氏的後麵則是阿霧的居所,女兒家在家裏是做嬌客養的,所以阿霧獨有一進的屋子,布置了她的琴室、書房等等,還有一眾丫頭的屋子,她身邊伺候的人比崔氏還多,卻也不是她自傲,而是崔氏恨不能全家的丫頭都供阿霧一人使喚才好,她時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女兒家要嬌養”這句話。

    旁邊狹窄的小園子一行人也走馬觀花地看了看,園內無水,砌了個小小的魚池,立了一尊空透瘦的太湖石,有倚牆假山,還算精致。

    這就是阿霧她們今後要長期生活的新宅子了。比起安國公府三房的院子已經好了太多,是以眾人都笑得合不攏嘴,就是阿霧的臉上也有燦爛的笑意。她的要求果真降低不少啊,這麽個狹長的小園子,都讓她高興萬分了。

    榮三老爺坐在正房,啜了口武夷岩茶,滿意地擱下茶盅,環視了一周後才道:“這一堂紫檀家具怕是百年世家裏頭也未必能找著這麽齊全的吧?”

    阿霧笑了笑,“是啊,這樣大的整塊紫檀很少見,女兒在江南看到的時候,價都沒還就買了。這種東西可遇而不可求,多少銀子都值得。何況,咱們家難道不是要向著百年世家發展的麽?”

    榮三老爺點點頭。阿霧的話說到他的心坎上了,分家出來,今後就自成一脈,榮三老爺的確是想向著百年世家發展的,將他這一脈久久長長地傳下去,重要的就是教育子孫爭氣。

    男人的功業,所謂治國、齊家、平天下,這齊家可不僅僅是說他這一代而已。

    有了這麽一堂紫檀木家具,的確算是開了個好頭。百年世族的家裏總要有些好東西鎮著。帶年生再久一點兒,這新家具變成舊家具,那就有底蘊了。

    這塊紫檀一買到,阿霧就請了江南最擅北式家具的匠人畫圖、分料、雕刻、組合,為的就是這一天。當初這兩船家具並沒跟著他們進京,而是後來雕鑿完成,由管家押送至京的。不想真是排上了用場。

    這一堂家具是擱在榮三老爺和崔氏的房裏的,並沒放在待客堂屋裏,那樣就像暴發戶了。

    阿霧對自己也毫不吝嗇,聽說南海那邊的黃花梨木好,江南離南海總比京城近,阿霧也囑咐人留心,真夠得了木料,自己費了不少心思,畫了大概的模樣,讓木匠去做。

    這兩堂家具一擺進屋裏,頓時就給這宅子生色不好。

    榮三老爺捋了捋胡子,心

    裏卻感歎阿霧心思潛藏得好深,那麽早就開始計長遠了,便是男兒也及不上她。

    “爹,這屋子咱們雖不能動,但是題匾還是可以的,你老人家狀元之才,是不是動動手,寫幾幅?”

    崔氏也期盼地看向榮三老爺。

    榮三老爺架子端得極大,“倒也不是不行,不過還是給玠哥兒去封信,告訴他咱們分家離府的事情,免得下迴迴來走錯了地兒,等他迴來,我們爺倆一起擬名。對了,珢哥兒那兒也該去信了,總不能常年不著家。”

    崔氏一聽是給兩個兒子去信,忙地點頭。

    榮三老爺對阿霧道:“走,去書房,你來給你哥哥寫信。”

    阿霧點點頭。

    榮三老爺踏入前院的書房,四四周打量了一番,推窗而出,後麵有一叢翠竹,見之心曠神怡。

    “來年,在那竹畔再植幾株蘭草就更佳了。”

    榮三老爺點點頭,見書房內置有一架多寶閣,以擺放珍玩,角落一個立地青花大梅瓶,用來插畫軸,多寶閣後是一張款式淳樸的紫檀裹腿羅鍋棖加霸王棖黑漆麵大畫桌,上置青花筆洗、筆架山等物件,無甚出奇,隻是那筆、墨、紙、硯四寶卻極為講究。

    筆,是琉璃廠李鼎的“剛柔並濟”,以“七紫三羊”所製,紫毫剛硬,羊毛柔軟,因此取名,剛柔並濟,寫出字的最是飽滿圓潤,用於寫奏折是再好不過的筆。

    墨,是程氏春在堂的,一麵有春在堂三字,一麵有印文,程氏掬莊。程氏擅墨,其春在堂墨貢上用,後程氏分家,眾弟子皆製春在堂墨,唯掬莊墨最佳。

    紙,則是祈王府角花箋。若問當今最貴而最難求的花箋,則莫過於四皇子楚懋祈王府所出的角花箋。榮三老爺打開匣子,裏麵是一摞八寸見方的玉版箋,左邊下角山故意躲桃色角花,隱著一個“祈”字,“是,祈王府角花箋,你怎麽弄到的?”榮三老爺見獵心喜,幾乎摩拳擦掌了。

    阿霧淡笑不語,花錢唄,大價錢。

    硯,是榮三老爺喜歡的魯硯,而非時人盛讚的端硯,但魯硯自五百年前起就已經十分出名,魯硯古拙,勝在以硯石的天然形式略加雕飾就成,桌上這一方是燕子石,天生燕形,古樸可趣。

    盡管榮三老爺早就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但這會兒也大失其態了,激動地道:“我來寫信。”

    武人愛刀劍,文人愛筆墨。武人遇到寶刀總忍不住要耍一把,文

    人同樣如此。

    阿霧是把榮三老爺的心思給琢磨透了的,他對筆洗、筆架之類看得淡,對文房四寶尤為注重。

    “爹,不急。我還給你準備了幾張澄心堂紙,就等你揮毫潑墨,給你這書房的牆上掛幾幅字畫呐。”阿霧去過安國公府榮三老爺的書房,牆上所掛都是他的作品,一是其人自傲,二是沒什麽錢買真跡。

    曆代珍品,千金難求,阿霧就是有八顆腦袋,一時半會兒也不能所有物件都湊得,隻能舍本錢買些能買到的。譬如這文房四寶。

    而世家的家底倒底是靠幾輩子積累才能得,有時候子弟不孝,頃刻可敗百年之家,可要興起一個家,卻非得百年不可。

    作畫、寫信自然都不急。榮三老爺叫阿霧來書房,也並不是真要她寫信。

    “阿霧,你說聖上對爹爹這般隆恩,究竟是福是禍?”榮三老爺身邊無謀士,兩個兒子又不在身邊,幸喜女兒聰慧,可得一談,他也就不計較身份、年紀了。

    阿霧低頭,大略知道榮三爺的意思。自古君臣相符,卻又君臣相爭。君講聖躬j□j,唯重君權,而臣講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爭民權,爭臣子之權。

    榮三老爺既然為隆慶帝如此看重,難免就有皇帝走狗之嫌疑,或會被清流所排擠。何況,在老學究眼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就得趕緊亡。父在分家,那是天大的不孝。哪怕有皇帝給他背書,那也不行。

    文人一輩子就是個死要麵子。

    “是福是禍,就看音姐姐來不來得了咱們家了。”阿霧道。

    阿霧搬新家,她那個“情投意合”的知己唐音肯定是想來的,可她能不能出得了門就要看唐夫人或者唐閣老的意思了。

    若是唐音還能和阿霧來往,那榮三老爺的“不孝”之名大抵就是無礙的。畢竟唐閣老是百官之首,文臣領袖,他表了態,那就代表了很多人。

    “哦。”榮三老爺不置可否。

    “不過依女兒看,音姐姐多半是能來的,如今是多事之秋,都趕著站隊呐。”阿霧笑道。若這會兒是隆慶帝剛登基那陣子,說不準老太太在背後使使絆子,榮三老爺還真要一身騷,必定群起而攻之,騰出一個空位是一個空位。

    而如今,有眼力勁兒地根本不往禦前湊,能走多遠走多遠,千萬別蹚渾水,等塵埃落定再迴來掙名利。值此新舊交替之際,風骨是最容易被敲斷的,就好比季節之交替,人最易

    生病般,一個道理。

    榮三老爺有些憂愁地道:“阿霧啊,阿霧,如今爹爹都不知該將你許配何等人物了,才堪配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璫媽頭疼、鼻塞、涕泗橫流啊,實在頂不住了,隻想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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