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霧的屋子還和以前她住的時候保持得一模一樣,有時候她在崔氏這邊待晚了,也就不迴永恬居,而暫住這裏。

    阿霧在臨窗榻上坐下,早晨的陽光透過支起的窗欞灑在她的眉眼間,她的眉毛並不是稀疏的細長,而是比旁人來得濃密,長在這樣一張臉上,隻叫她五官立體精致,一下就能抓住人的眼睛,眼光隻能在她五官那精巧迷人的陣法裏流連,再走不出去。

    王氏心下想,當初她怎麽那樣蠢,長著這樣眉毛眼睛的人,怎麽會是愚昧無知的頑童,虧她還曾洋洋得意,以為使了那麽點兒手段就籠絡住了崔氏的親閨女。如今想來,真是可歎,可笑。

    王氏提了裙子,又跪了下去。

    “姑娘宅心仁厚,奴厚顏求見姑娘,隻為求姑娘今後能照看我那苦命的環哥兒一二。”王氏磕頭道,她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她畢竟在安國公府待了那麽久,如何能不知大太太的為人,那是個典型的麵甜心苦的人,環哥兒在她院子裏隻怕不一定能長的大。可這府裏沒人能幫她,所以王氏隻能來求阿霧。

    阿霧籠在麵紗下的唇翹了翹,“環哥兒是大房的堂弟,我這個堂姐再厲害手也不敢伸到大房去。姨娘怎麽求到我這兒來了。”

    王氏不經激,抬起頭,眼裏有著為母的硬氣兒,“都是奴品行不佳,自甘墮落,才有今日。從今日後,奴一定痛改前非,在菩薩跟前吃齋茹素,隻求淨化一身的罪孽,為老爺、太太和姑娘祈福。”

    這是表悔改和忠心了,阿霧點點頭。

    “其實這幾年來,我內心每每都總是不安,隻覺得那日子是偷來的遲早要還,也早料到了今日,可不曾想姑娘仁厚,還是留了奴一條命。”王氏不無懺悔地道。

    “可是,當初奴被老爺拘在後院,是姑娘心善總讓紫硯姑娘放我出去散淡愁緒,所以我才……那日在園子裏,原本跟在我身邊的小丫頭自顧自地跑去采草編籃子去了,才叫二老爺作踐了奴,奴知道是奴自己低賤,可是奴……”

    王氏這話說得可真是誅心了,她這是說是阿霧幫著二老爺作踐了她。

    “你胡唚什麽啊,難道是有人拿刀子逼你出去的,自己下賤,還怪上別人了,啊呸。”紫扇是個火爆脾氣,雖然改了不少,可一聽王氏這樣說,她就忍不住了。

    王氏瑟縮了一下,她也知道是強詞奪理了些,可是她沒有法子了,她的臉麵交情都不管用,姑娘是不會幫她的,所以她隻能出此下策,逼一逼,賭

    一賭。

    王氏一頭磕地,“是,都是奴下賤。隻是姑娘心善,在奴快被二太太逼死的時候救了奴,如今又為奴求了情,姑娘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再替奴照看下環哥兒。”

    阿霧不答。

    王氏也不管,自顧自地說:“這樁事都是奴自己惹出來的,要不是當初受身邊的婆子攛掇,去廟裏給環哥兒祈福,也不會碰上羅二太太。可巧那日大太太來捉奴,又碰到了羅二太太,才叫她把這事嚷了出去。其實那時大太太看到是奴時,就想了結了奴,可幸虧奴身邊的那婆子孔武有力,護著奴和環哥兒逃到了街上,遇上了太太,這才撿迴了一條命。”

    話到此處,不點自明了。

    王姨娘臨到頭總算是心眼開了,昨夜將前塵後事連著捋了數遍,才不敢置信地想著這一切隻怕都不是巧合。背後的人是誰?受益最大的是誰?

    其實阿霧倒不怕王氏把這些事想明白,畢竟是她自己犯的錯兒,沒人逼她是真。二老爺作踐她,阿霧救了她,她完全可以不必跟著大老爺,可她偏偏拋不開榮華富貴,怪不得別人。

    隻是王氏若將這些說出去,阿霧也難免犯愁,但此刻她仿佛胸有成竹一般,絲毫不受王氏的威脅。

    王氏久久等不到這個才十三歲,心卻比比幹還多一竅的六姑娘的迴答。王氏越等心越涼,其實她毫無討價還價的資格,若是六姑娘怕她,完全不必留她一命。因此,王氏斷定,自己必然還有用處。

    王氏想到這裏,心裏就苦澀,她原本是老太太送來割三房肉的刀子,卻反過來被六姑娘用著割了嫡房的肉。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謀略,環哥兒若能得她一句話,必然不至長不大。王氏到今日這個地步,並不指望環哥兒將來長大能有什麽前途,隻求他能平安長大即可。

    “姑娘,求你可憐可憐奴做娘的心吧。奴在庵裏會給姑娘立長生牌位,一輩子供奉。奴都是誠心實意的,姑娘再三救奴,奴也不是那沒良知的人。姑娘即便不肯施以援手,奴也絕不會把這些話說給第二人聽的。”

    阿霧擱下手裏的茶碗,到這個份兒上,王姨娘才是真正的想通透了,可以與之交談了。

    “姨娘起來吧,今日我還叫你一聲姨娘。環哥兒那兒,我應承不了什麽,但盡我一分心力罷了。”

    王姨娘又趕緊磕頭,這迴磕得格外的用力。阿霧的話雖然說得模糊,可正是這般王姨娘才更信她。若她一開口就大包大攬,王姨娘反而要掂量了。畢

    竟阿霧也隻是三房的姑娘,哪裏就能在大房控製自如。

    “隻是姨娘要知道,環哥兒若今後要抬起胸膛做人,必然不能有個通、奸的姨娘。若她姨娘是忍辱負重,最後看破紅塵遁入空門,那他今後的麵子也好過些,也不會怨恨你這親娘,也不枉我爹可憐你一場了。”阿霧搖了搖手裏的竹絲團扇。

    王姨娘的眼睛一亮,什麽情啊愛啊,都是虛妄,轉身就沒了,隻有兒子才是唯一的期望。她自然是一心要環哥兒好的。如今王姨娘把什麽都看開了,反而靈醒了許多,一點就通。

    “奴明白了。”

    王姨娘走後,紫扇朝她的背影撇了撇嘴,很是不屑,這樣不守婦道的女人,居然還有臉怪姑娘。“姑娘,你幹嘛同意她幫她照顧環哥兒啊?”紫衫有種自家姑娘被欺負的委屈。

    旋即紫扇眼睛一亮,又道:“我知道了,姑娘這是先哄住她吧?”

    阿霧好笑地看了看紫扇,嗔道:“就你聰明。快歇了你的心思吧,我既答應了她,就不能食言,也不求環哥兒能活得多好,隻別讓那邊的害死他就成,你替我留心著吧,紫扇姐姐。”說到最後,阿霧已經有些撒嬌了,這些年紫扇漸漸長大,如姐如仆地伺候她,但心氣兒高,你若不哄著她些,她未必肯幫你做傻事。

    “哎……真是欠了你了。”紫扇果然被阿霧料中,她本打算主子雖然吩咐,但她自己個兒可未必要鐵打實的執行,今後王姨娘要怪就怪自己好了。可阿霧這樣子一撒嬌她就沒轍了。

    “姑娘這是逢了什麽魔障啊,怎麽這時候還惦記著幫她,留她一命都算她祖上燒高香了,居然還來威脅姑娘。”紫扇跺跺腳,還是不服氣。

    “好姐姐,我自有道理,你就大人不記她小人過嘛。”阿霧撒嬌耍癡在人後很有一套,紫扇被她吃得死死的。

    紫扇服侍了阿霧脫了鞋,歪在榻上歇涼,阿霧想獨自待會兒,她隻得退出去,關了門。

    紫扇去後,阿霧幾乎是癱在了榻上,要問她怎麽那麽好心答應王姨娘幫她,絕不僅僅是為了她的要挾或者交易,而是王姨娘有一句話打動了阿霧。她說:其實這幾年來,我內心每每都總是不安,隻覺得那日子是偷來的遲早要還……

    是啊,遲早要還。阿霧自打重生後就一直問自己,為何老天要安排自己重生,她是有何功德,還是有所報答?

    這些年來,阿霧對榮吉昌夫婦是極為感激的,正是他們的女兒榮勿憂給了她再次為人

    的機會,可真正的榮勿憂卻在何處飄零?是不是如同當年的她晝伏夜出,在黑暗裏淒惶?阿霧不能不想。越是想,就越發覺得愧疚,窮盡心力想補償。

    似這般夭壽似的處處算計,本非阿霧所願,他們的日子並不是過不下去了,也不是讓人掐著脖子了,可篤行因果的阿霧還是做了。無他,當初崔氏不爭氣,成日裏以淚洗麵,本可以堂堂正正的正室管束妾氏,可她行不來,阿霧不得不挺身而出。既然出手了,自然要落棋不悔,更不能優柔寡斷,必須一擊致命,叫人今後再不敢生出這樣的心思。

    幸虧得,沒髒了手。可到底那一年是阿霧有意讓小丫頭在園子裏的時候多給王姨娘創造獨處的條件,才有二老爺欺負王氏的事情發生。

    父母弱,則子女強。想當初的康寧郡主哪裏會操這起子心,裏裏外外也幾乎可算得上品行高潔,如蘭似玉。其實不過是母親保護得好,才叫她生就了一副慈悲心腸和水晶心肝兒,還有玉碎的傲氣。

    那會兒,老太太強壓下,阿霧給榮四磕頭賠罪,若是換了康寧郡主,哪怕身落泥地,寧願一死也絕不受辱。這並非不珍惜生命,隻是有時候傲骨於她們這些自視甚高的有皇族血統的士族來說,寧可頭斷也不屈膝。

    幼時念書,讀魏晉南北朝高門士族的腐朽,也欽慕他們初是的傲骨,阿霧是極向往的。誓也要做這樣一個水晶瓶般剛而易碎的人物,才不枉她清貴女兒家來這塵世走一朝。

    可如今呢,為著榮三老爺和崔氏,阿霧的膝上就像有千斤墜,脖子上就像壓了萬斤石,隻有夜半輾轉時的痛徹心腸。

    不過像她這樣幼時就體弱,一輩子悲春傷秋,吟詩葬花的郡主來說,光這樣就可以叫她活不下去了。不過如今阿霧見識多了,也不再為這事再輾轉,她自己也不知是好是壞。總之是圓滑、世故了,連對自己都圓滑了。

    阿霧的眼角滴落滾滾的熱淚,她也不擦,蜷縮起身子麵向踏背,像個犯錯的孩子般,嘴裏喃喃地念道:“娘……”

    這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幹的事兒。盡管阿霧已經清楚的認識到,這輩子崔氏才是她的母親,可她對慈母的牽掛卻依然是福惠長公主,她心底的娘親隻有一個。崔氏再好,那也是太太。她可報答,可敬愛,可維護,卻生不出血肉相連的刻骨。崔氏也慰藉不了她寂寞的靈魂。

    福惠長公主對阿霧哪怕是極其不喜,阿霧雖一邊傷心,一邊不敢認,可心卻堅定的從不曾動搖過。

    半晌後

    ,紫墜來請阿霧去用午飯,阿霧坐起身,眼神已經重新堅韌起來,又是那個“機關算盡”的六姑娘了。

    紫墜進門,見阿霧眼角有淚痕,見她自己不說,卻也不敢問,忙打了水,領了小丫頭捧盆執巾地伺候她重新勻麵。

    過得幾日,就到了端午節。

    上京東南的景明池從初一開始,就日日有劃龍舟表演,觀者無數,摩肩接踵,一直要熱鬧到初五。

    每年這時候本該是榮五這種貴女最高興的日子,可名正言順地唿朋引伴出門玩耍,去看劃龍舟,前前後後可以消遣四、五日呢。但安國公府的這三位姑娘都沒怎麽出門。

    榮五的老爹發生作出這樣的醜事,雖然沒什麽懲罰,但輿論就夠他喝一壺了,還害得榮五出門也抬不起頭,她索性就閉門不出。榮四雖然心裏幸災樂禍,高興大老爺出這麽樁醜死,羞臊了榮五,可畢竟也是一家人,她作為姑娘,也不好意思出門。阿霧是壓根兒沒有出門的興致。

    但到了隆慶二十九年的五月初五,端午節正日,她們闔府卻不得不出門了。老皇帝眼看著身子一日差似一日,但反而像老樹開新牙般,爆發了各種遊興,這一年他要親臨景明池觀龍舟賽,對於得勝的隊伍還有獎賞。

    因此這一年的端午就給外的隆重,何況皇帝要出遊,這在很早前就通知了,大家都準備好的,在榮大老爺事發之前,大太太那頭已經準備好了端午那幾日在景明池搭棚子,擺置物件的各種材料、器具。在京勳貴王臣,除非是家裏死了老爹老母的,那都是得去給皇帝捧場的。

    所以榮府的三房人,不得不頂著別人的指指點點,也得去景明池,還得強顏歡笑,假作什麽都沒發生,也看不見別人嘴角的輕蔑。

    不過大家都是文明人,這日又是好日子,也不敢過分八卦,榮五平日人緣好,又有幾個手帕交過來安慰和紮場子,她也就挺起了胸膛。

    這景明池是京城東南的一處園林建築群,是上京有名的遊覽勝地,隻是略顯偏僻,等閑都是不來的。這景明池後麵蜿蜒出一彎不算寬的江水,名字很複古,叫曲江。就是幾百年前狀元及第後皇帝欽賜曲江宴的那個曲江。

    不過大夏朝早換了京城所在之地,此曲江就非彼曲江了,但依然湖光山色、風景秀麗,三月三女兒節的時候,閨女們遊樂之地就是這兒。花燈節時,也有不辭路遠者到這裏沿江放河燈,祈福。

    說一千道一萬,也就一個意思,這兒方圓數十裏之地都

    是遊樂玩賞之處。今日端午,為著老皇帝的安全,外頭早肅清了閑雜人等,隻有王臣勳戚、簪纓之家可在這方遊玩,老百姓隻能在景明池的另一側圍觀。

    是以,人也不算吵雜,但一叢叢,一處處,到處都散落著華服錦衣的勳貴子弟。崔氏和阿霧雖然是和大房、二房一起來的,但榮五幾個小的,各有交友圈子,一來就散開了。唯有三位太太還得不辭辛勞的在人前裝和氣,表示安國公府風平浪靜,那王氏狐媚子翻不起任何波濤,別指望看熱鬧。

    雖然是遊玩之時,但男、女之防不可不顧,這日略微越矩雖可放寬戒條,但也有自矜自持的姑娘頭戴帷帽,杜絕登徒子眼光,因為這泰半的登徒子都出自勳貴之家。

    阿霧頭上也戴著白紗帷帽,不算突兀。她沒敢亂走,在顯眼處等著唐音。果不其然,她剛到,不一會兒唐音就過來了。

    “哎,你怎麽才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唐音走過來,本想拉阿霧,可旋即想起她不喜人碰觸的怪癖,也就作罷。“走吧,顧家姐姐也來了呢,我們去打個招唿。”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的支持,璫媽隻能更發憤圖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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