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況且迴答,陳慕沙略顯失望,卻也沒說什麽。


    況且明白,老師這是著急了。很顯然,左羚的事他肯定也有所耳聞,或許他老人家怕夜長夢多,想盡早把這事確定下來,一旦經過雙方家長確認,這婚事就算定了。


    “其實,弟子早先離家之前,已經向家父稟報過此事,家父那時已經表態同意,說是待弟子迴來後就上門提親。”況且小心翼翼道。


    “哦,還有這事?”陳慕沙驚道。


    “嗯,弟子的意思是,等迴信也隻是一個形式,家父知道這件事。”況且試探性地說道。


    若是別人處在他這個境況,即便父親不在身邊,也可以由叔叔、伯父,甚至家族裏德高望重的老人出麵做主,可惜他獨身一人,老哥兒一個,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人出來保媒。


    “再等等吧,若是一兩個月後還沒有迴信,再想其他辦法。”


    陳慕沙知道況且的意思,是想簡化此事,直接請練達寧代表況父親來陳家提親。但他是理學家,對婚姻程序看得很重,視父母之命為天條,必須有一張憑據在手心裏才踏實。


    以石榴的家世、美貌與才學,隻要咳嗽一聲,那些財閥們保準一個個打破頭搶著來提親。至於和況家的這門親事,即便沒有這張憑據,也不存在任何風險。不過,話還是要說清楚的,態度也必須明確。


    陳慕沙有一種感覺,況且的父親和妹妹迴來的可能性不大,況家的事他約略知道一些,情況比較複雜,他也不願意去深究。


    “嗯,弟子明白。”


    況且答應過後,心裏也很感激,老師倒是真心為他好,說是待他如子也不為過。


    隨後他向老師請教了些理學方麵的一些問題,陳白沙親手寫的語錄他早已背熟了,可是大多理解不了。


    陳慕沙簡約給他講解了一下,然後告訴他無論理學還是心學,重在於心,重在於悟,而不在語言文字之間。不然的話,就不是理學家或心學家,而是文字學家了。


    “老師,心學和禪學有何區別?”況且又問道。


    他的確有些搞不懂這兩者的區別,總感覺王陽明是以禪入道,結合出這麽一個四不像的東西來,王陽明是借此入道了,可是別人卻很難順著他的這條道走下去。


    “陽明心學雖有些接近禪學的地方,本質還是不大一樣,一者是出世之學,另一者是入世之學,怎麽會沒有區別?雖然許多證悟的方法很是相近,但趨近的終點卻是不同。”


    陳慕沙又跟他講解了許多陽明心學和禪學的公案對比,況且還是感覺雲裏霧裏的,不是他不聰明,而是這種事不是靠聰明就能解決的,光是繞來繞去的,就能把人的腦袋弄炸了。


    陳慕沙看著他一臉苦惱的樣子,笑了:“所以我從來不催你探討理學,你年紀還小,不到探討理學的時候。太早涉足理學,容易挫傷人的銳氣與朝氣,總要到而立之年再來探究不遲。另外,你天天靜坐,這其實就是領悟心學、理學和禪學最好的方法,很可能這三者還沒有你的靜坐法門高明呢。”


    “這怎麽可能,我那不過是調心養生的低淺功夫。”況且真心道。


    “你以為養生就那麽簡單嗎?小者養自身,大者可養眾生,最後可養天下,這不正是心學入世之宗旨嗎?”陳慕沙慨然道。


    “哦,這……”


    況且倒是從來沒這樣想過,經老師這麽一點撥,似有感悟,卻還是覺得太過奧妙。


    養眾生怎麽樣?


    對了,就是給人治病,把所有人的疾病治好,這不就是養眾生嗎?


    然而何謂養天下?


    他向陳慕沙問了這個問題。


    “等你到了養眾生而自如的境界,自然就能明白養天下的道理。”


    陳慕沙並沒有正麵解答,心學這種東西和佛學、禪學一樣,他人隻能給你指明道路,卻無法告訴你終極答案。不是吝嗇,而是每個人最後悟得的答案可能都不一樣,一個人悟出的未必就是另一個人悟出的,哪怕是一樣的道,也會以不同的方式顯現。


    有人在地裏鋤地時忽然悟道,有人腳被門擠住了而悟道,還有人在街上聽青樓女子唱曲兒而悟道的呢。由此可見,人人悟道的途徑都不一樣,悟得的道卻都是一樣的,那究竟是什麽,沒人能說明白。


    道可道,非常道。


    是以若是先限定一個標準答案,到時候不但悟不到,反而會成為限製別人悟道的樊籬了。


    陳慕沙又道:“另外你要知道,無論道學、理學、心學還是禪學,其實追求的都是最後的終極大道,也就是易學的大道。古時候的聖賢入世就要當宰相,如果當不上宰相,就會去當國醫聖手,如果連這個也不行,就去當廚師,因為隻有這三者最接近大道的本質。治大國如烹小鮮,宰相之道和廚師隻道大同小異,至於國醫聖手,本身就是大道產物,從這點來看,比宰相更近道,也更容易入道。”


    況且沒有說話,這些話他已經聽過一次了,而且在前世也有類似的許多論述,可是真要去悟出個道理來,就不能隻是紙麵上的意思,而是要真心弄明白這三者為何近道。


    他不懂宰相之道,也不會廚藝,醫學之術倒是頗為精通,不過,他現在也隻是出於術的層麵,跟道隔著不知幾重天呢。


    “所以,你認為你的打坐功夫隻是養生、調心,其實大道至簡,若能真正把心調明白,道也就在其中了。而要把心調明白,就必須先養生,養好了才行。你說沒有更高級的學問,何為高級?那需要你自己去悟,境界到了,也就自然悟到了,境界不到,說千說萬,不過是語言文字的遊戲而已。”陳慕沙又補充說道。


    況且點點頭,老師說的這些他沒有什麽感覺,也迴答不出什麽來,隻能沉默著,等迴去以後慢慢消化。


    “你這次的繪畫有些入道的跡象,可是不好,太早了,還不到時候,過早的觸及這領域反而會遭反噬,你還是踏踏實實的靜坐,慢慢積累才好。”陳慕沙又道。


    “老師,這也能看出來?”況且大驚。


    他不知道那種特殊狀態是不是真正的入道,但的確很像,因為那種感覺太奇妙了,有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玄妙升騰之感。


    “我也是瞎猜的,是不是你應該最清楚吧,而且我覺得你現在身體也虛弱很多,應該是遭反噬的結果,不然不會這樣。”陳慕沙掃了他一眼,目光中包含著一絲擔憂。


    況且大駭,對於精元的耗損,這一點他心知肚明,現在身體雖然複原過來了,可是那條金龍的損失可就大了,難道老師連這一點都能看出來?


    想想也是,那條金龍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應該也在他的外表精氣神上有所體現吧,現在金龍變成了一幅僵硬的畫,體現在外表自然就是虛弱。


    “王陽明中年時用功過度,結果練功時突遭反噬,嘔血不止,這毛病一直跟隨他後半生,他的早逝跟這有極大關係,你要引以為戒,幸好你家傳的練功法門倒是能避免出現這種現象,我隻是預先告誡你凡事都要講究個過程,最忌勇猛精進,高歌不止,最後很可能一頭栽下,就此不起。《顏氏家訓》裏說,華山腳下,白骨如山。這些累累白骨差不多都是練功出了岔子,把自己活活練死的。”


    “其實弟子最沒出息了,對得道悟道什麽的根本沒奢望。”況且嘻嘻笑道。


    陳慕沙失笑道:“我倒是找了一個好心性的弟子,不過這樣也好,不求悟而悟才是真正的悟。你現在就把這一切都放開,該幹嘛幹嘛去,等到有一天你想參悟理學大道,那時候,你走過的每一條路,每一段人生都是你最寶貴的經驗,也是你悟道的來源。”


    “弟子知道了,迴去好好體會老師的教誨。”況且覺得還是要嚴肅一點,於是改口道。


    陳慕沙又道:“非入世最深者,絕不可能出世;而不能真正出世的,也就根本不能入世,芸芸眾生,不過是醉生夢死而已,何嚐真的入世過?”


    況且牢牢記住了這段話,而後在心裏品味著咀嚼著,心裏似有所悟,卻又一片朦朧。


    他這才知道為何老師從來不督促他的功課,原來他還沒到發力的年齡,現在應該好好去做的恰恰是如何入世。


    然而身已經在世中,又如何入?難道需要先出世,然後再入世?


    這倒是一個問題。


    況且想聯係實際,就四下張望,看了半天,也沒見到石榴的影子,心下不免有點失落。今天本是為了最大的入世而來,卻也不得章法。這個節骨眼上偏偏左羚又出現了,這不是逼著我出世嗎?


    想想這些,果然是頭大如鬥啊。


    不對,老師說了,身在世中未必就是入世,隻是身在其中而已,那麽真正的入世是什麽?


    他皺著眉頭苦思冥想著,已然忘了身在何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才子風雲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尚南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尚南山並收藏大明才子風雲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