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轉眼間夏去秋來,冷風吹黃了樹葉,天氣也一天比一天蕭索。


    蘇州府今天的秋試破例在蘇州舉行,附近縣的童子試也都合並一處,主考官就是蘇州知府練達寧。


    考試前的一些日子,府縣各地就全都傳遍了,說是知府大人之所以屈尊主持童子試,完全是為了自己要招的一個特殊的門生。


    此人,無疑就是況且。


    練達寧知道後,也不辟謠,一個童子試毫無油水可撈,也沒什麽榮耀可談,他倒是不怕有人向上峰告狀。上麵即便知道了,也明白他不過是書生本色,喜愛後進文人而已,不過是常見的士林嘉華。


    假如是舉人考試,就比較鄭重了,一般都是由禮部選人,擔任各省舉人考試的總裁,還要報請皇上批準。擔任這樣的主考官,不但大有油水可撈,更是一種榮耀,還可借此招攬門生。


    利益大了,就會有人鋌而走險,暗箱操作敗露,掉腦袋的人也不少。


    至於進士會試的總裁,一般都由禮部尚書親自擔任,這種榮光誰也不肯禮讓,而最後的殿試不消說,唯有皇上親自擔任總裁了。


    明朝實是文人天下,重文輕武已至登峰造極的地步,凡事物極必反,等到文人集團走向腐朽,明朝也就亡了。


    考試前一個月,練達寧就派人天天上門督促況且,每日都要布置文章給他作,然後親自用朱筆批改。


    經過這番強化訓練,況且真還弄懂了八股文的竅門,其實就跟高考中的命題作文套路差不多,就是難度要高一些。


    應舉人試,有一套嚴格的規矩。最重要的一條是糊名,就是將考卷的名字籍貫用紙粘上,閱卷時,考官不知道是誰的卷子,以防止營私舞弊。如果有人在卷上做了特殊標記,考卷就作廢了,而且還要受到處罰。


    童子試規則不太嚴格,考生不用糊名。


    況且應試後,輕取第一名,這也是預料中事,因為閱卷評定的都是練達寧。他交卷後,練達寧看過一遍,提筆寫上一些讚語,當即在卷上標定了第一。


    有了這個名分,況且才算真正出道。以前隻是傳聞,蘇州城有一位神童,上了科舉的正道,傳聞才成為事實。很快,不但蘇州府縣傳開了,連省城一帶也有人關注此事。


    考中秀才後,到官府領取秀才衣冠,算是正式踏入文人行列。從此見到知縣、知府時可以平揖,不用下跪,這就是秀才的特權。倘若犯了官司,官府要審理他,先要到主管一省文人的提學禦史那裏申訴事由,由提學禦史褫奪此人的秀才功名,然後才可以動刑。秀才的許多特權,也是蠻有意思的。


    明憲宗時,有一個富家子弟在異地做縣尉,類似於後世的警察局長。


    一天他在街上巡遊時,突然被一個人驚了馬,險些摔下來。此人大怒,喝令驚了他的馬的人跪倒謝罪。


    這人是個秀才,才學一般,因為生性懦弱,經常被人欺負,習慣了。他見縣尉發怒,很害怕,忘了自己的秀才身份,依言跪倒,跪下後才想起來,舉手做發言狀說:“我是秀才。”


    先前隻是驚了縣尉的馬,此番話一出口,卻差點把縣尉嚇死。在大庭廣眾下強迫一個秀才跪下,這可是重罪啊!縣尉急忙下馬扶起這名秀才,苦苦賠罪。


    秀才是個老實人,見縣尉好言相待,也就沒說什麽,匆匆走了。


    此事若是這般過去也就罷了,偏巧被幾個學中秀才看見。這幾個人雖然平時也欺負過這名秀才,但縣尉強令秀才跪倒,卻是對儒教的大不敬,實屬重罪。


    於是,他們迴去後,糾集了幾十名秀才,聯名告到縣衙。知縣知道後,也是大驚,這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別看朱元璋殺起文人來不眨眼,那是他自己殺,別人就不行了。一方麵不斷出台各種保護文人的法規,另一方麵嚴苛文官,這種自相矛盾的事幾乎貫穿了朱元璋的一生。


    再說那知縣,聞訊後急忙把那名秀才找來,詢問事由經過,此人老老實實說了,還再三說此事怪自己,不怪縣尉,他也不準備申訴。


    事實俱在,即便當事人不申述,衙門也不能不管,何況還有一批秀才在縣衙裏群情激奮,沒完沒了。知縣隻好偷偷告訴縣尉,自己好生料理吧,他是無能為力了。


    縣尉知道闖下禍端,趕忙到這名秀才家裏送禮賠罪,再到學中給那些秀才送禮,希望能平息事端。但秀才們不幹,堅持要治他的罪。


    後來提學禦史、按察使都介入此案,好在那名秀才堅持是自己錯在先,不怪縣尉。當時縣尉也不知道他是秀才,所謂不知者不罪。


    事情弄到這一步,提學禦史也是氣的不行,大罵縣尉有辱斯文,該責重罪。按察使等人已經私下收了縣尉的賄賂,力勸提學禦史網開一麵。罵歸罵,提學禦史也是收了禮的,索性借驢下坡,和按察使等人商量,將縣尉革職遣送迴原籍。


    這可是開天大的恩德了,若是上報朝廷,不死恐怕也要把牢底坐穿。強迫有功名的秀才下跪,等於是藐視朝廷法度,明清兩朝都有法規。


    著朝服斬於市,中國古代曆史上隻有晁錯一人。


    閑話少敘。榜單貼出後,況家也不能免俗地慶賀一番,主要是來道喜的客人太多,沒法不招待。到此時,況鍾才發現,所有客人居然都是因況且而交往的,他自己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想到這些,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番感慨。如果不是刻意逃避,甚至冷漠迴絕,以他的醫道本領,應該交好遍天下吧。


    兒子不能重複他的老路,這是他幾年前迴到蘇州後就下定的決心,即便有危險,也要這樣走下去。


    練達寧和陳慕沙都派人來送禮不消說,周家此次是文傑的父親親自上門道賀。稍令人意外的是,南家跟雲家也送來重禮,雲錦堂夫婦,各自代表自己的家庭。


    況鍾雖無法判斷這兩人此番送禮,是借機迴報他診治的人情,還是又來刺探他的隱私,但不管如何,人家上門賀喜,就得笑臉相迎,禮儀相待。


    況家廳堂狹窄,隻好在庭院裏搭起彩棚宴客。


    席上,況鍾端酒致謝道:“小兒不過僥幸考了個秀才而已,何喜之有,倒是有勞各位了。”


    周父笑道:“話不能這樣說,這就是賢侄發軔之始,蘇州府第一名,好兆頭,將來必是連中三元,這酒以後可是有的吃了。”


    連中三元是明清文人最羨慕的事,所謂三元跟童子試無關,指的是舉人鄉試的第一名解元、進士會試的第一名會元、殿試的頭名狀元。此乃三元。


    可實際上,在整個明朝兩百多年的曆史中,連中三元的,隻有一人。明英宗主持殿試時親筆錄取的狀元商恪,此人後來擔任了景帝一朝宰相。


    連中三元,這種概率之低,差不多相當於後世的人,隻花兩塊錢買了一張彩票,就中了億元大獎。


    酒席開始,況鍾舉杯向周父道:“這不過是練老公祖謬愛,提攜小兒罷了。文賓當年也是蘇州第一名吧?”


    “也是,也還是練大人主考,他們兄弟兩個以後就真是同門了。”


    周父胸懷暢爽,一個文人要想有所成就,苦讀苦學固然重要,所謂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然而將來能到達何種高度,幾乎就是由天資所決定的。命高八尺,難求一丈,這個命就是天資。


    周父認定,況且這孩子天資了得,將來成就不可限量,自己早投資,大投資,將來必會有大的迴報。他想要得到的不是別的,將來況且發達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就有了堅實的靠山。尤其是小兒子文傑,更需要人幫襯,雖然有他哥哥,但多一個人總是好的。


    “還有文傑,將來怕也是要和他們在同一個門下了。”雲錦堂說到。


    “他和文傑親兄弟似的,是否同門也不重要。”況鍾微笑道。


    “這倒是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你說他們兩個人性格、喜好,沒一樣相同的,偏生好的跟一個人似的。這不是緣分是什麽?”南巧雲一直注意觀察況鍾的臉色,此時才說話。


    “這話在理,人跟人之間就是講個緣分嘛。”周父聽了這話,更是樂不可支。


    “不知怎麽的,我見到況兄弟,也就真像有緣分似的,特別親近。再見到況神醫,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可惜況神醫祖籍是蕭山,若是祖籍在蘇州,說不定咱們上幾輩子兩家的關係,也像現在況且跟文賓文傑他們一樣。”


    況鍾心中一沉,這話可有些露骨了。


    他淡然一笑道:“緣分都是修來的,不管前世,還是今世。前世有固然好,前世沒有,今世也可以修,不用惋惜這個。”


    他的意思也很明確,以後是好是歹,就看他們以後如何做,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那是,那是,還是況神醫豁達,跟我們這些人就是不一樣。”南巧雲虛讚一句,不言語了。


    周父聽得有些糊塗,笑道:“你們兩個這是在猜謎語,還是鬥禪機?”


    “隨便說話而已,哪兒有什麽禪機玄機。”南巧雲笑著說。


    “女人就是話多。”雲錦堂皺著眉頭說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老婆究竟在搞什麽鬼,隻是感覺她不對勁,好像對什麽著了魔似的,一直咬住不肯放鬆。


    況鍾的心裏並不輕鬆,那一抹被自己甩到天邊的陰雲,眼看著飄飄忽忽的,又要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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