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不愧是宗師級人物,開口了,語氣沒有絲毫異常:“贏固欣然敗亦喜,能見到這等下法也是值了。你這不是從棋譜上學來的吧。”


    “是弟子自己想出來的,弟子不喜歡廝殺搏鬥,也不喜歡跟人在一處競爭,所以就想出這種下法。倒是讓老師見笑了。”


    “見笑?老夫是高興啊。從你的棋,便可見你的悟性。”


    況且未敢作答。若不是二十五年現代人的經曆,他怎麽能想出這種武宮正樹的下法?


    陳慕沙對輸棋似乎真的不在意,反而因見到這種詭異的下法而欣喜。他沉思片刻,忽然笑道:“你是不想求科舉之實,卻又要科舉之虛。是吧?”


    況且怔住了。這委實是他的想法,老夫子竟然從棋路中看出了這個心思。


    “這我倒是放心了,我原來還擔心你以後走上仕途,抵不過官場誘惑,轉而去研究陽明心學呢。不過你既要兩條腿走兩條路,仕途、名士兩不誤,大概行醫也不會放棄吧?”


    況且有些難為情的答道:“老師明鑒,弟子其實對仕途沒興趣,家中有祖規:子孫後代可以行醫,可以務農,就是不能做官。”


    “還有這說,卻是為何?”陳慕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定下規矩不許後代子孫做官的,在官本位、科舉一條路的明朝,這幾乎是反社會行為。


    況且也不想再含糊了,如果陳慕沙想要個進士,甚至是一甲前三的弟子,自己就趁早退出吧。於是說道:


    “這個就連家父也不知其所以然。祖規可能是讓子孫後代專研醫術,懸壺濟世吧。不管如何,祖規總得遵從。是以弟子的科舉路也隻能走到舉人而已。”


    進士考試稱為會試,就是民間俗稱的進京趕考,是全國舉子齊聚京師,由禮部主持考試。


    考上的舉子還要再經過一場皇上親自主持的考試,因為進入皇宮大殿,故稱為殿試,殿試的頭三名列在一張名單上,稱為一甲,隻有三個人,狀元、榜眼、探花。


    這三人的功名叫賜進士及第。意思是,雖然你是憑本事考中的,但出自皇上選錄,就隻能稱賜了。


    小李飛刀李尋歡號稱祖孫三探花,就是指祖孫三代都考中殿試的第三名。


    第四名以下就是二甲了。二甲的頭名稱傳臚,這也很了不得。如果把進士考試比作奧運競賽,進士考試就是決賽,有四塊獎牌,金銀銅鐵吧,其餘人就隻能是參與者,沒有獎牌了。


    但凡有資格進入決賽場的實非凡人,他們都是由皇上親手筆錄的才子,所以進士被譽為天子門生,座師即是皇上本人。


    當然,這隻是種叫法,實際上沒人敢跟皇上叫老師。會試時的總裁——禮部尚書,以及閱卷的房師,這些人才是進士真正的座師和房師。


    二甲榜單上進士的功名是賜進士出身,取若幹名。每年名額或多或少沒有定數,通常按照省份分配名額,並非完全靠成績錄取。


    然後是三甲再取若幹名,這個榜單則稱為同進士出身。看上去隻多了個銅字,身價可就大不一樣了。


    這個同,字麵解釋就是雖然不是進士出身,卻和進士出身相同,享有同等待遇。所以後來有人把這個同改為銅,謂之銅進士。


    是故,一甲的自然是金進士、二甲是銀進士。這雖是一種戲虐的稱謂,實際情況也是如此。


    一甲三名馬上就會分到各個王府甚至是太子府裏任老師,將來就是天子老師,至少也是親王的老師,正常而言,不出二十年,都可以躋身六部尚書、內閣大學士,也就是宰相。


    而二甲銅進士入相的機會不能說沒有,隻是渺茫。


    考進士已經大半是靠天命,當宰相隻能說是純粹的天命。而一甲三名幾乎已經是把宰相的目標鎖定,何時上位隻是時間問題。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科舉便是如此誘人。


    閑說一句,蒲鬆齡最痛恨一甲進士,原因不詳。在聊齋故事中,凡糊塗官幾乎都被他指定是一甲進士出身,是否葡萄酸的心理作祟也未可知。


    “嗯,不做官好,正合老夫心思。老夫就懶得做官,上次皇上征召我去京師,留好了官位,我卻是堅決不從,皇上仁慈,開恩放我迴來。不想卻得了個征君的頭銜,大失我本意。”


    言罷,老夫子心中一亮,顧慮全消。


    他原來擔心如況且這般才俊,難免會有仕途之欲,日後為了升官,或許會屈從那些出身陽明心學的當權者,甚至會投入對方陣營。


    眼前的況且,老夫子越看越順眼,感覺這個弟子簡直是老天為自己特地打造的,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今後就看他能否通過自己的考驗了。


    陳慕沙忽然有種預感:況且一定會順利通過那幾關,而且也會達到自己最終的目標。他就是自己的衣缽傳人。


    同時,他適才躲進密室,不是真的怕見他那個乖戾的侄女,而是借機創造一個他們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


    他心裏還隱含著一層意思,隻是現在時機未到,不便說出來而已。


    看到兩人初次見麵的光景,以後如何發展不好說,但這次會麵還是特別成功,遠遠高於他的預期。


    或許先師白沙公在天有靈,保佑自己事事心想事成。陳氏一派式微多年,如今真的又有複興之望了?


    言念及此,他內心激蕩起來,好在他調心鎮靜功夫到家,不管心裏如何,臉上還是那副藹然長者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


    陳慕沙覺得,實施計劃的條件已經基本成熟。


    他要出手了。


    況且卻茫然無知。下完棋後,他就告辭迴家了。


    一路上,陳明伊,就是那個乳名叫石榴的姑娘,顏容相貌始終在眼前晃蕩,揮之不去。


    迴想著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辭,況且樂不可支。若是單憑美貌,也不至於給他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但她的做派卻是與眾不同,那些在大明朝純屬異端的話語,深深吸引了況且。


    難怪老夫子門庭冷落,不會是都被這位刁鑽的小魔女給想法嚇走了吧?


    迴到家裏,卻見父親在廳堂裏坐著,陪一個人吃茶說話。仔細一瞧,那人是周鼎成。今日的周鼎成很是正經樣子,一點都不癲。


    “周大人,對不起啊,畫我還沒動筆呢,您不會是上門討債的吧。”行過一禮過後,況且笑著說。


    “哪裏,我隻是來看看,聽說練大人跟陳老夫子都上門來了,我那位本家大哥也派人送禮,我再不過來,豈不顯得太托大了。”


    周鼎成哈哈笑著說,“書畫的事不急,我還要在蘇州盤桓一陣,你隻管慢慢畫,另外別叫我大人,當不起。”


    “這是哪裏話。”況鍾接過話說道,“周兄乃是朝廷的紅人,怎麽一個大人就當不起了。”


    “況兄,一般人不知道,你一定清楚,我們這些中書,實際就是書畫匠,連真正的吏員都算不上。要別說是紅人了,朝廷上下的大人們對我們敬重些,無非是看皇上的麵子。別說是個大活人,就是皇上養的貓狗跑出來,大家也得當神佛供著不是?這道理我們都懂。”


    周鼎成快人快語,一語道出實情。況且父子相視而笑。


    “不過,中書也有實惠的地方,最主要的還是能有機會看到大內珍藏的書畫,那可是本朝數代的積累,民間書生哪有這眼福?若不是為此,我何必為幾兩俸銀去受朝廷禮法的管束,在江湖中自由自在玩耍豈不爽快?有一管筆在手,走到哪裏也缺不了我吃的穿的。”


    “周兄的話極是,況且,你學著點。”況鍾笑道。


    周鼎成來了勁兒,接著說道:“我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現在不就興這個嗎?不是我當麵奉承,況兄賢父子都是實誠人,我還能有半句虛的。”


    況鍾點頭答道:“實對實最好,人之相交,貴相知心,就是一個實字。”


    周鼎成向況鍾拱拱手,轉頭對況且說:“小子,我跟你也不講客套,不玩虛的,練大人跟陳老夫子都許諾你萬般好處,他們能做到。


    “我能淺力薄,沒法許給你什麽,聽況兄說,你將來還是以行醫為生,如果今後真想到京城甚至太醫院行走,我給你蹚道。


    “你就是想進宮看看字畫,我也能想法辦到!”


    “周前輩,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不分彼此。您說這些做什麽?”況且嘻嘻笑著說。


    在父親跟外人跟前,他還得裝出一副規規矩矩的樣子,侍立在父親左側,不問就不能說話。


    “著啊。我還廢這些話作甚。”周鼎成大喜,轉瞬又覺得有些不對,看著況且說道:“小子,你不是想給我下什麽套吧?”


    況且笑道:“周前輩,您有什麽怕被我套的,先都藏好了,別讓我知道,我可是說了,不分彼此。”


    “得,我還是被你套住了。”周鼎成朗聲說到,卻覺得很是開心,自覺跟況且的關係,比練達寧和陳慕沙還近了幾分。


    “笑談,笑談。”況鍾急忙插了一句。


    “況兄,這可不是玩笑,我可是認真的,今後他……”


    他一指況且,“跟我就跟一個人似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事臨到頭,就算刀按脖子,我也不會皺眉頭。”


    “周兄如此看重小兒,自然更好,在下謝過。”況鍾站起一揖。


    “別,別客套,我就不耐煩這些。”他迴了一禮後,又對況且說:“小子,你那些畫法、筆法?”繞了半天,他其實還是為了這個目的。


    “都是您的,我保證。”況且正色說道。


    “成交。”周鼎成一拍桌案,心中大為暢快。


    盡管近乎賭咒發誓,其實周鼎成在心裏早有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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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元旦快樂~今天下午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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