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沙昨天登門拜訪,是示好在前,給自己一個入門機會,今天卻是示威在後,讓他知道這師門的高貴難入。


    況且不敢再言語,進屋後,恭敬行禮,然後就像父親所教那樣,拿出陳白沙語錄,指出兩段,請老師指教。


    陳慕沙卻把書還給他,笑道:“你還小,人生閱曆太淺,現在研究白沙公的語錄太早些。還是大一些後再說。咱們今天不談理學,我給你演示一下烹茶的工夫。”


    屋子中央擺放著一個精致的小銅火爐,裏麵燒著炭火,好在是雨天,若不然,大熱的數天燃著炭火還不中暑?


    銅爐裏的水剛噝噝響著,陳慕沙拿著一個蒲扇,輕輕扇著控製著火候。然後說:“注意,水開的火候一定要掌握在這種魚鱗狀的狀態,不能火大也不能火小。”


    隨後,他從一個竹筒裏取出一勺茶葉,放到銅爐上麵坐著的一個瓷茶壺裏,繼續凝神控製著火候,如同擺弄一堆炸藥般小心。


    不多時,他停住手,把茶壺拿下來,緩緩倒在桌上的三個茶盞裏。


    “嚐嚐,這可是我二十年才練就的火候。不敢說天下第一,也絕不會天下第二。”陳慕沙有些得意地賣弄說。


    不用嚐,濃鬱的茶香已經飄溢滿屋,吸上一口,真如飲了瓊漿玉液一般。


    況且說不出話來,他父親也精於茶道,常常晚上一個人在室內烹茶獨飲,他有時也陪著喝兩杯,卻想不到茶葉能香到這份上。


    陳慕沙妙手封壺、分杯,繼續說道:


    “茶道雖說要第一是好茶,第二是好水,但茶壺火爐炭火也是缺一不可,而且那個環節達不到境界,烹出的茶水就會差異很多。


    “茶道也是小道,但和書畫一樣,其中也有大學問在。


    “要想學理學,就先要做格物致知的功夫,功夫足了,就是養花蒔草也能做出大學問來。


    “先師白沙公最喜歡掃地掃院子,最趁手的工具就是掃帚,最後索性寫字都用掃帚了,當然是寫擘窠大字。”


    掃地掃院子都有學問、有功夫,難怪少林僧出了個掃地僧人,最後是天下第一高手。況且心裏胡亂琢磨著,嘴上卻說:


    “白沙公喜歡掃地,未必是天性吧。


    “後漢名臣李固低微時心懷天下,卻從來不打掃室內。別人提醒他時,他卻說‘吾誌欲澄清天下。’


    “當時人就反詰說:‘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後來李固、李膺等人與皇上、宦官作對,激成黨錮之變。


    “後漢遂及於亡。白沙公此舉一定是意在矯正後漢文人的虛浮不實氣。”


    陳慕沙一怔,顯然他也沒想到況且居然對史學有此見地,對先師陳白沙做如此解釋,他也是頭一迴聽說。仔細想想,倒也合情合理。


    “這孩子,真是成了精了。”陳慕沙笑了起來。


    他那位大弟子對老師會心一笑,意思是說:老師有壓力了吧,天才之師不好當啊。


    陳慕沙擺手笑笑,意示不在話下。他老人家寶庫多的是重裝武器,不怕拾掇不了一個小孩子。


    “弟子隻是蒙老師謬愛,所以敢胡言亂語罷了。”況且急忙放低身段,躬身說到。


    在這段宗師門前,還是淺嚐輒止的好,深入下去真要鬧笑話的。


    “我倒是喜歡你這種胡言亂語,以後有話則說,對錯無關緊要。聖人還要不貳過呢。


    “對了,你怎麽理解所謂的不貳過?是說一個人一輩子隻許犯一次錯誤嗎?”


    “不是,是說聖人絕不在一個問題上犯同樣的錯誤。”況且應聲答道。


    這問題不難,屬於常識。在後世不過是道填空題。


    要答對也不容易,明朝的文人在這上麵栽跟鬥的也是車載鬥量。


    “嗯。”陳慕沙原本是耍個花招,想要把問題難度降下來,然後一點點升高,最後拋出一個高難度的題目,難倒況且。


    轉念一想,自己這是怎麽了,跟自己的學生、一個孩子鬥起氣來,這也太跌身價了。是以急忙打消此念,考問也就此停住。


    他今天的確是有意給況且一個下馬威,隻是沒鎮住況且,反而被震了迴來,一時間有些不受用,居然想難倒對手,給自己扳迴臉麵,如此真是私念作祟了。


    至於況且對陳白沙掃地的解釋,他是越想越對頭,心內暗自佩服,不由得又是一陣驚喜,就是要有這樣的弟子,將來重振師門,與陽明心血分庭抗禮才能有望,若都找些俗庸弟子,陳氏理學可能就砸在自己手上了。


    “來,孩子,別拘禮,過來喝茶,過一會涼了味道就不佳了。”他招唿兩人一同入座喝茶。


    “老師,您烹的這茶別說品,就是聞著都夠了。”況且歎息一聲,真誠的說。


    那位大弟子在旁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小師弟天資高,學問高,這都不算什麽,這拍馬屁的功夫也太高了,簡直他奶奶的絕了。


    看似不是拍馬屁,實則卻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循的絕妙一拍,這孩子將來真是要了不得了。


    但願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話在他身上得到驗證,不然真沒多少人的活路了。


    陳慕沙歡喜的胡子都微微抖動著,兩眼迷成一條縫兒,歡喜的直沒入腳處,嘴上還故作謙虛地說“哪裏,若是跟先師白沙公比,不逮遠矣。”


    世上沒人不喜歡拍馬屁,就看是誰拍,怎麽拍,若是真有神仙,神仙也一定喜歡有人拍馬屁,隻不過得拍的達到神仙級才行。


    況且這句無意說出的一句讚語若按拍馬屁的境界來比,那就是大師級的。


    最妙的就是這句讚語絕不是拍馬屁,卻是任何馬屁功夫都無法比擬的,這才是真正的大師級的境界。


    況且真是誤打誤撞,絕不是誠心拍,不然也不會達到如此高的境界。


    他真是又吸兩口屋中的茶香,然後才端起小小的茶盞,細心的小口飲著,張開口,卻連一句讚語都說不出了,感覺舌頭好像都花了。


    那位大弟子又是看的心驚肉跳,這孩子真成精了,連身體動作、語言都會拍馬屁了,而且是無言勝有言,達到了無上的宗師級的境界。


    這是怎樣一個小人精啊!老師真是慧眼識金,一麵之下,就發現了這孩子的真正價值,當時就先下手搶下做門生。他先前還不理解,現在理解了。老師真乃神人也。


    看著況且的表情,陳慕沙心花怒放,覺得自己費了不少心力烹出來的茶值了,太值了。比自己喝到嘴裏還受用。


    從此,他又多了一個怪癖,看況且品自己的茶。對他而言,就是超級享受。


    “再把這杯也喝了。”陳慕沙把自己的茶盞遞給況且。


    “好物不可多用,多用就是暴殄天物了。”況且急忙推辭。


    那位大弟子心道:你是沒招使,沒咒念了,倒知道見好就收。他悶悶不樂的喝下茶,就如喝著一杯白開水。


    本著好物不可多享的原則,陳慕沙也隻是喝了一盞,就把茶盞茶壺收拾起來。他的大弟子明白,忙把爐火熄掉,把銅爐都物事都收拾出去,而且再不見人影。


    陳慕沙看了況且帶來的小楷,讚賞幾句,覺得比之品茶的功夫還是相差甚遠,又不好意思收起來太快,於是凝神看了一遍,然後說:


    “這小楷的確很有鍾王神韻,隻是功力火候還不足。當今文人中,小楷寫的最好的就是文征明了。哪天我介紹你們認識,相互切磋一下。


    你就算書法不如他,也不必在意,至少你茶道上遠非他所及,可以和他鬥茶,讓他一敗塗地。”


    況且故意驚訝道:“老師也認識文征明?他在蘇州城堪稱文壇翹楚,可是真的?”


    “才是有的,至於翹楚,也很難定論。他前些日子還來給我請安哪。早就想要入我門牆,不過……按說他天資人品都好,隻是心性上還略有不足,我才沒收他。


    你記住,將來至少要在一個方麵勝過他,方可繼承我的衣缽。”


    況且心中一驚,老師這是明著講價了。自己可以入師門,將來有繼承衣缽的可能,但至少先過文征明這一關。


    對於繼承什麽衣缽,他根本沒這概念,但也知道,一派之中,衣缽最為重要,猶如國家的皇位,隻有得到衣缽的傳人才是人上人,其餘不過是等閑門人弟子罷了。


    所以衣缽最重,哪一位宗師也不會隨便傳授。必須傳人真是眾望所歸才行。如此看來,自己還真是任重而道遠啊。


    要在一個方麵勝過文征明?談何容易。要是比試數學、物理化學的,他倒是穩妥的勝出,可惜不能。


    要在文章詞賦書法上勝過他,哪一個方麵看似都不可能。就算自己把張猛龍碑寫的再好十倍,也不會比文征明的字好。


    “有壓力了?大可不必。”陳慕沙灑然一笑,說道:


    “我讓你勝過他是說將來,又不是現在,三十歲上勝過他也不晚。你還小,優勢在你這邊。


    “先不說文征明的事,眼下幾年你先勝過周文賓一籌,這樣至少書院內無人說嘴了。


    “偌大的書院裏,想要入我門牆的人可是太多了,我是一個不收,都留給練大人去挑揀吧。”


    說著,老夫子居然嗬嗬笑起來,似乎在這一點上,他已經勝過了練達寧練大人。


    “嗯。”況且點頭稱是。


    壓力是小了些,卻也是比較而言。周文賓的天資才學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在自己書法上應該能勝過他,算不算數不知道。


    但看老師這意思,是要全麵超越才行,這樣壓力就不小了。但還是有可能做到。


    “文征明之後就是唐伯虎了,那小子你一定要給我打敗,徹底打敗他,讓他以後在咱們陳氏門下抬不起頭來。”老夫子忽然有些惱怒了。


    “這……”況且又說不出話來,鬥過唐伯虎?跟文征明比書法,跟唐伯虎比畫,那隻有自虐狂才能做得出來的。而且勝負一點懸念都不會有。


    “對,就是這小子,我給他麵子,親自寫書請他到書院來講學,其實既是為了書院弟子著想,也是想考察他的天資心性,看他是否堪當大任,他居然一點麵子都不給,直接給我一一閉門羹。


    “不就是小覷我門下無人嗎?你就要鬥敗他,讓他知道知道什麽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就這三關?”況且聽得腿都有些軟了,這哪是難關啊,分明是要逼著自己上天一樣。


    “這隻是前三關,後麵還有哪,你先過了這三關再說。”陳慕沙打量著況且笑道。


    “還有……”況且已經想不出還能有什麽更難的難關了。但他知道一定有,而且難度超乎任何人想象。自己不是過關,而是要爬天梯。


    “你也不必有太大壓力,唐伯虎隻是名聲響亮些,未必比文征明難鬥多少,你要是能勝過文征明,離打敗他就不遠了。”


    不遠是多遠,況且已經麻木了,不敢去想了,覺得自己一輩子恐怕也過不了文征明、唐伯虎這兩關。


    明朝一共有幾個大家啊,這一下子就讓自己超過兩個。這還隻是前麵的幾關,後麵呢……


    正在愁悶無聊處,忽然門外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老爺子,聽說您又騙來個傻子,是哪家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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