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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正德情緒早被侯景代入。不但侯景成了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慈心之人,就連他自己也在這種暗示下成了為天下蒼生簡拔賢才的有識之人。


    侯景一句不提自己受了什麽委屈,一句不提為兒子報仇。他這話是說給蕭正德聽的,說給蘭京聽的,也是說給那些魏國將士軍卒聽的。


    他就是要打消這些人心裏的疑慮。他們並不是大魏叛臣。是因為高澄這樣的城狐社鼠之輩已經亂了魏國廟堂,所以他才帶著部卒尋找明君。他們不是背叛,是誌在高遠。


    因美姿容而一向極其講究的蕭正德這時心裏完全起來。他用那件華麗錦袍的大袖胡亂拭了臉上的涕淚,霍然起身。


    “二弟,郡公,以後便是一朝之臣,一家之人,”他走過來扶起侯景,“我與二弟現在就進城去,好好商量怎麽北上興兵,就趁此機會,渡汝水、過穎水,攻入長社城,把那個鮮卑小兒一舉擒獲,也好為那苦命的侄兒報仇。”


    蕭正德忍不住把心裏想的一口氣都說出來。但他並沒有說,之所以想去攻長社、捉高澄,也是為了自己趁機建功立業。到時候大梁一統天下之後,他也是有大功之臣。他以為自己特意提到了侯和,應該會說中侯景的心思,得到他的認同。


    侯景心裏是完全不認同的。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別人以為他是為了報私仇才投梁。而且他現在也不想立刻返身就去攻長社。


    跟著他的這些魏卒,多少都有鄉土情份。要是立刻去攻舊主,他們心裏一定會矛盾不已。而且侯景心裏也並沒有實足的把握。


    那天慕容紹宗追過穎水,極其勇猛,如果不是他退得快,後果很難說。最可怕的是,慕容紹宗並不是有勇無謀之輩。


    邙山之戰的時候在潼關把真真假假那套玩得那麽純熟,計謀與奇兵相匹敵,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讓東魏軍大勝西魏軍。


    侯景想快點南下去建康。他需要在梁國給自己謀得一個合適的身份地位。這個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都聽大兄吩咐。”侯景反攙扶住了蕭正德,並沒有把自己心裏真實的想法透露出來,然後就與蕭正德相攜一同進了懸瓠城。


    與臨賀郡王蕭正德和建威將軍蘭京並行,溧陽公主一行人也離開平陽城向北潛入了魏國。


    渡淮、渡汝、渡穎,終於遠遠望見了長社城。對於溧陽公主來說,長社在望,雖然知道高澄就在長社城中,但這個時候的心情遠遠不隻是期盼見到他以慰思緒那麽簡單。


    她並不知道的是,長社城裏的高澄這時候也是心懷顧慮,正在和慕容紹宗等人商定要怎麽追擊侯景。或者說要不要這麽做。


    這幾日天氣忽然熱起來,早春的氣象把已經逝去的冬日痕跡塗抹盡去。穎水岸邊已經隱隱約約地現出了青色。隻是春日的陽光再好,也不能把人心裏的煩惱都拂去。


    對著輿圖,慕容紹宗給高澄詳細講了自己的計劃。


    懸瓠城,固然是能北上南下的通路,但也正因為如此,它也是孤懸於此的孤城一座。


    慕容紹宗的意圖是就此向南大舉逼近,將懸瓠城圍得水泄不通。畢竟汝南郡是魏國地界,梁魏盟約尚在,難道梁國真的就敢背盟來救,非要幹涉魏國清內亂的家事?


    隻是慕容紹宗忘了,他的意圖是捉住侯景、收迴汝南而已。高澄考慮問題的角度和他不同,自然不可能完全同意他的想法。


    那天殺了侯和,追過穎水,並未能一舉擒獲侯景。畢竟侯景在豫州經營多年,勢力極大。他的將士、部卒對其忠心耿耿,甘為用命,根本就不管侯景是不是叛臣。在他們眼裏,大魏天子是誰不要緊,隻要侯郡公在就一切無恙。


    高澄覺得,以慕容紹宗之力,要擒獲侯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勢必要耗時費力,而且事情走向也很難說,畢竟梁國已經幹涉進來了。


    他不能在豫州停留太久。給鄴城留出一段時日是想逼人現原形,把平時不敢做的事事做出來。但要是時間太久了,鄴城空虛,就更別提事情瞬息萬變了。


    高澄心裏清楚,侯景的勢力很難頃刻之間就鏟除幹淨。如果真能如此,他的父親獻武王高歡在世的時候早就做到了。


    這不是簡單的清除個對手的問題。侯景身後牽扯的關聯太多。


    為所欲為的人恐怕真是從來不存在的,就像天柱大將軍爾朱榮一樣暫時做到了,誰又能知道身後醞釀了多少禍患?身死族滅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


    這麽說起來,侯景在魏國和不在魏國的區別就大了。反倒他叛國出了魏國更好處置他。


    太陽高照,長社城頭陽光遍灑。崔季舒和高澄一前一後地沿著城頭馬道慢行。


    高澄在前,一邊走一邊向城外望外遠處眺望,穎河依稀可見,在陽光下隱約能感覺到波光粼粼。


    崔季舒跟在身後,看著高澄的背影。突覺格外挺拔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瘦削了些。之前沒留意,現在看來很明顯。


    初春的天氣冷熱不定,但今天陽光特別好,高澄穿得很單薄。袴褶的束腰處竟然顯得腰肢有些過於纖細了。


    他身後,頭發如雲散落。當他還是那個少年世子的時候,這種辮發讓人覺得是個活力實足、放蕩輕浮的頑皮兒郎。現在怎麽看背影都覺得是個表麵放逸不羈,實際上有心思有城府的男子。


    “大王什麽時候迴鄴城?”崔季舒看高澄停下來,也跟上來問道。


    “怎麽,你比我還著急?”高澄看都不看他,他的目光被長社城外不知什麽時候馳來的幾個飛騎吸引了。


    “怕大王心裏過於惦記公主。”崔季舒看著眼前沒人索性開句玩笑。他見不得他這麽愁眉不展的。再也找不到從前那個少年的影子了。這時在太陽底下倒是他頜下的青髭格外明顯。


    “她有什麽好惦記的?”高澄心裏閃過月光的影子。說心裏話,他覺得隻要她不欺負別人,她不找碴,哪裏還敢有人為難她?雖然她現在無名無份,但誰不知道她早就是他的人了?恐怕等他迴鄴城的時候不知道她又闖了什麽禍等著他去收拾。高澄隻能在心裏慨歎,隻要她無恙,他也就別無所求了。


    崔季舒頻頻點頭道,“大王是不必擔心。連劉桃枝這個奴才都留給公主了,後宅現在又安靜,沒人敢生事。宮裏還有皇後,除了皇後還有王太妃,大王替公主想得也太周全了。”


    高澄這才明白過來,崔季舒說的“公主”是指元仲華。


    他顧不上理睬崔季舒。元仲華有身孕數月,行動不便,又從來不愛熱鬧,深居簡出就在府裏。還有劉桃枝,他叮囑過要緊跟著王妃。這麽嚴防死守,想必是不會有事。


    雖然有點冒險,但他不得不用這種辦法來逼出有些人的真麵目。


    “不急,不急,”他轉過身來看著崔季舒,“諸事妥貼,你心裏也是知道的。”


    崔季舒笑道,“大王說的是,大王是得道多助。”他看起來確實是沒有著急的意思。


    高澄無意中抬起頭向遠處掃了一眼,發現有人向這邊急急奔來。他原本想問崔季舒的話沒再說下去。


    “大王,有書信。”一個著兩襠鎧武士裝扮的軍官手裏捧著一支鑲雕羽的樺木箭跑來。聲到人到,已經單膝跪下來將箭捧上。


    高澄拿來羽箭,將上麵綁縛的一份帛書取下來,隨手就展開來看。隻有一句話,“要事詢問,城外相見。”落款是“蘭陵蕭氏”。


    高澄拿著帛書看,沒說話。


    崔季舒站在他身側也把帛書上的內容看得清清楚楚。他暗中抬頭窺見高澄神色裏好像在動什麽腦筋。


    這字寫得大氣又精巧,再加上“蘭陵蕭氏”的落款,崔季舒早想到一個人。他相信高澄肯定也想到了。


    其實崔季舒並不覺得意外。自從上次數年前隨高澄出使到建康他就看出來了:梁國天子佞佛,太子軟弱又混沌,太孫年紀小,溧陽公主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隻知道詩詞樂舞的女郎了。


    高澄把帛書握在手裏,“叔正爾與我同去。”說著就沿著馬道向下城牆的石梯處走去。


    崔季舒趕緊跟上來。


    長社城外,穎河邊上不遠的地方,溧陽公主蕭瓊琚盯著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蘭京講的,高澄是怎麽一腳把侯和踹到穎河裏,然後站在岸上看著,任其沉入河中淹死。她總覺得這個人不是她認識的高澄。


    信武將軍羊鶤在稍遠的地方提馬漫步逡巡。他身後也看不到有別的侍衛。公主吩咐說人多反而容易引人注目,況且多幾十人、少幾十人也沒有什麽不同。


    羊舜華先看到,遠處有人騎著馬向這邊而來。看方向應該就是從長社城出來的。等到近了看出來是兩騎,再近一些就能看清楚,正是高澄和崔季舒。


    她倒有點驚訝。沒想到高澄來得這麽快,而且隻有崔季舒跟著,沒有別人。


    羊舜華慢慢走近還在盯著穎河想心事的蕭瓊琚身邊,輕聲低語提醒,“公主,魏國渤海王來了。”同時她仔細掃視高澄身後長社城的情景。


    蕭瓊琚像是猛然驚醒,立刻轉身抬頭向遠處眺望。果然看到辮發披散,身著袴褶的高澄正騎馬而來,轉眼就到了她眼前。


    高澄也看到了穎河邊上的蕭瓊琚和羊舜華,兩個人為了不引人注目,都是男裝。隻是春日晴好,天氣適宜,用不著再著狐裘了。


    數年不見,這眼前正值青春年華的男子卻怎麽看都不是記憶裏那個少年,不得不讓人感歎時光易逝。少年時那種灑脫和狂放已經沒了蹤影,眼前人雖然還是傾國傾城的美顏,那雙綠眸子卻再也不是清澈見底的,幽深得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高澄走過來,直奔蕭瓊琚。


    崔季舒早就止了步,停在他身後遠一些的地方。


    蕭瓊琚倒沒猶豫,也迎上來。


    羊舜華沒跟上來。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腰裏。她今日是士子裝扮,沒有帶劍,但帶了匕首。那把從來不離身的匕首還是高澄所贈。


    “渤海王見信即來,吾多謝大王。事關重要,不得不私下約見,大王見諒。”蕭瓊琚略略一拱手。


    “公主既然說是要事,不妨直言,不必如此客氣。”高澄也一拱手。


    蕭瓊琚轉過身向穎河邊走去。


    高澄跟在她後麵。然後走到她身邊,兩個人並肩慢行。


    崔季舒遠遠望著,心裏頗有感歎。怎麽都沒想到高澄和蕭氏有今日這樣的見麵。


    羊舜華看著兩個人從她身邊走過,一直走到了河邊沿岸的斜坡上又向下麵走去。


    蕭瓊琚止步轉過身來,“侯景的帛書裏講渤海王淩逼功臣,陰害大將……”


    “公主特約相見,不會是來質問我吧?”高澄打斷了她。“你都信以為真嗎?”


    蕭瓊琚沒想到他這麽盛氣淩人,而且看得出來並不是有意的,想來是如此習慣了。她突然覺得,大魏天子說不定是怎麽受這權臣的輕慢。


    元善見,她同時想起這個人。


    看來侯景說高澄淩逼他,也不是完全沒有的事。


    “渤海王怎麽如此不能容人?”蕭瓊琚極其不快道,“我何曾說過我相信侯景?從前渤海王和侯景的事是魏國家事,與梁國無關。我今日請王相見也不是為了管渤海王和侯景的恩怨。既然渤海王這麽不耐煩,便恕我直言:王殺了侯景之子,看樣子王是有意逼得侯景不得不叛魏國。如今侯景要降梁國,此人奸詭之徒,必成禍患,王就忍心看著此人遺害梁國嗎?”


    高澄倒沒想到一個深閨女郎把他的心思看得這麽清楚。但聽她這麽說怎麽都覺得很刺心。最終還是耐著性子道,“公主說的不錯,此人奸詭之徒。前事已過,我也不想和公主解釋。但並不是我逼得他叛國,是他早生了叛國之心,我又如何能留住?殺他兒子倒是我無奈之中的任性了。公主要是覺得他將遺害,我倒不知道梁國難道真要收了這個魏的叛臣而奉其為重臣,加以高職嗎?梁若如此,想必是要取巧,又如何能責怪魏國?盟約尚在,七皇子湘東王就在鄴城,梁國卻要如此不管不顧地趨利而棄信,我又能如之奈何?還要受公主的遣責。公主究竟意欲何為?”


    他語氣裏滿是委屈。是啊,背盟的背盟,叛國的叛國……自從他父親獻武王高歡薨逝之後,獨木難支的滋味他是體會得夠多了。


    蕭瓊琚盯著高澄那雙綠眸子一時心裏不知道如何是好。原本她是一腔怨責,覺得責任都在高澄身上。現在聽他這麽一辯解,又覺得責任其實不在高澄身上。


    “渤海王誤解了我的意思……”她猶豫著說了一句。


    “公主誤解我,我也不敢分辯,受的委屈多了,不在乎再多這些。”高澄好像有點賭氣。


    蕭瓊琚心裏不舒服,倒不好勸他了,又覺得自己冤枉了他,歉疚得很。兩個人安靜了一刻,終於還是蕭瓊琚先問道,“事到如今,渤海王想怎麽辦?”她語氣緩和了很多。


    “國中本就不安定,”高澄歎道,“又出了侯景的事,現在內憂變外患了。連公主都責備我,還不知道梁天子怎麽怨恨我。隻是侯景的事,我也實在是力不從心。公主可有什麽辦法?”


    蕭瓊琚幾乎要心疼他了。但聽高澄這麽問,便把自己心裏原先想好的辦法說出來。“渤海王要是有意,不妨和梁國一起除了侯景這個禍患,豈不是兩國都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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