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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瓠城中的侯景其實比誰都焦急煩躁。他如今真是懸在空中不上不下。


    向北看,慕容紹宗嚴陣以待,豫州又是流言四起,沒有一件是說他好的。顯然是不拿他當魏臣看了。如此沒意思,可他要真主動反叛了,那豈不是成了背主逆臣,名聲實在是不好聽。


    向南看,梁主也好,太子也好,都是大加許諾,但又按兵不動,也無任何接應。好像隻等他自己有所行動。可叫他怎麽主動上門?豈不被人看輕了?


    侯景心裏這時候倒盼望起蕭正德來。


    蕭正德前些日子送信來,大肆承諾,說主上和太子均表示:郡公若歸,必以隆禮相待。


    可侯景聽來這話是空話。心裏便對梁帝和太子不滿。但暫無別法,隻能借梁以棲身。宇文黑獺的奸滑不在他之下,他也隻好作罷了。隻是在心裏引恨時發誓,一定有一日踏平長安以報此輕賤之仇。


    唯一讓侯景舒心的消息就是,蕭正德許諾,將親至司州,臨淮水以待,替主上和太子迎郡公入梁。


    不管怎麽說,在侯景心裏這也算是找迴麵子了。


    然而沒想到,千盼萬盼,盼來的不是蕭正德,居然是高澄。而且高澄還把他的兒子侯和也從鄴城帶來了。顯然是想要威脅他。


    要不是高澄,侯景幾乎忘了他還有個兒子在鄴城。可是既然高澄帶來了,那麽這問題便擺在了眼前。如果高澄拿兒子威脅他,他能當麵拒絕嗎?那他在天下人麵前不就成了冷血殘忍的人?高澄可真是給他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除非侯和能體諒親心,不肯陷親於不義而自裁。侯景又覺得,這個希望很渺茫,他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恐怕侯和還真沒有這個血性。


    之前慕容紹宗給侯景的壓力雖沉重,但是默然無聲。慕容紹宗從來沒有給他送過書信,更是從來沒有和他相邀見麵直接說過什麽。


    但是這一次不同,突然直接命人送了書信來,相約在穎水相見。侯景心裏也明白,最後圖窮匕見的時候終於來了。


    穎水順流而下,終於與淮水相匯合。與穎水幾乎並行的汝水,也同樣最後匯入淮水為淮水注入了動力。懸瓠城在汝水以西,東為汝,南為淮,上可以至河洛,下可去荊楚,實在是個交通四方的樞要之地。


    向北渡汝水,再向北,日漸升高時,侯景已經到了穎水南岸。他並不打算真的渡穎去赴慕容紹宗之約。他現在唯一能緊握在手裏的就是汝南郡,豫州早已不複當初。


    懸瓠城地勢要緊,萬一有事可靈活應變,他決不能丟了此城。想來慕容紹宗除了和他正式攤牌以興兵伐之,恐怕也沒什麽可說的了。不過就是用兒子相要挾而已。這倒要讓他在心裏先有個定論。


    冬末春初,穎水兩岸還是一片灰黃枯萎的頹敗之色,沒有一點生機勃發的樣子。這一段的穎水並不十分寬闊,侯景足以在河的這邊就看清楚北岸的情形。


    長社原名穎陰。穎陰,故名思義,穎水之陰也。當侯景到達南岸時,果然清楚地看到了北岸已經是軍陣整齊地列隊在此了。


    來之前就已經想到會是什麽結果,但絕沒有想到是這樣一番情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都在眼前。


    第一不想看到高澄。這個鮮卑小兒將他逼迫到這一步,他已經恨不得殺之而後快。而高澄現在就在他眼前,他卻殺不了他。


    第二不想看到的是兒子侯和。隻要別讓他看到,聽到什麽結果他自信還能承受。癡奴被帶到眼前無非就是要被人利用,他倒寧願他死了。早給他起名叫“癡奴”,就知道他是愚蠢的。


    侯和看到北岸的父親,就像近在咫尺一樣,他立刻掙紮起來,好像沉入河水中的人終於撈到了救命稻草似的。


    慕容紹宗手下的人一點也沒客氣。不隻是因為上官有命,還因為傳言起的作用,誰都對侯景沒好感。所以對侯和就下了狠手。侯和被捆綁得極其結實,用的紵麻的繩子又細又長。


    因為繩子長,所以侯和通身上下不知道被纏了多少圈。因為繩子細,用力又猛,幾乎每一圈都勒進肉裏了。


    侯和嘴裏被堵了大團的亂麻,舌頭都快被絞碎了。那亂麻吐不出來,哪裏還能說話?


    這在侯景看起來,完全是對他的示威和侮辱。他深以為恨自己怎麽之前沒有找機會高澄,還是太慈手軟了。他怎麽說都看在高歡麵子上勉為隱忍。沒想到高歡一死,高澄一點都不對他手軟。


    侯景臨水在岸,大聲喝道,“高澄小兒,我與爾父相交時日久遠,爾若真心存孝道,就該尊我為父執輩,不該以此下作手段逼淩。爾大可一切結果其性命,何必以子要挾其父落人笑柄?”


    侯和雖然嘴被堵了,但耳朵可沒被堵,把父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立刻停止了掙紮,睜圓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對岸的父親。


    朔風凜冽,侯和發髻散亂,麵色灰敗,亂發被吹得幾乎覆麵。剛才他眼神裏還有求救的渴望,這時卻已經目光沒有了活氣,麻木得像是已經死了一樣。


    高澄端坐在馬上,他的坐騎沿著河岸來迴漫步,高澄控禦自如地提韁在手。坐騎隻能在他允許的小範圍之內稍稍來迴盤桓,但不能超出他允許的範圍。


    “侯景,爾之言真當屬可笑也。”高澄大笑道,“爾一羯人奴才,也敢自恃為我父執輩?就是我先考父王在日,爾也不過是一下官臣屬,安敢如此狂妄?爾身為魏臣,卻與梁暗通款曲。與敵國交戰時,爾暗通西賊,暗害了忠武公、大都督高敖曹,我若不為大司馬報此仇,何以麵對高氏舊族、臣屬?讓高公在天之靈何以瞑目?宇文黑獺分裂社稷,而今剛是邦國安定以期社稷重新一統之時,主上待爾甚厚,匹夫竟枉顧家國、不念天子之恩,便要做叛國之臣。大魏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人人可誅殺爾這叛國之賊。高王新死,爾不念舊時恩義,王屍骨未寒,爾便迫不急待棄道義而追私利,還有何麵目頤指氣使立於軍陣前?此間皆是獻武王舊部,人人都恨不得食爾之肉,飲爾之血,以報獻武王。”


    高澄這一番話讓穎河兩岸聽得人人心頭起伏。


    南岸人心惶惶,北岸熱血。


    提到高敖曹,別人還好,陳元康第一個就心裏悲憤不已。可歎他曾事奉的府公高君,一代名將,可堪比秦末項羽,就這麽被侯氏父子陰害而死。


    慕容紹宗也是在邙山時被侯景利用、陰陷過的人,幸當時大將軍高澄有識人之明,不曾與他計較。慕容紹宗雖然在獻武王高歡在世時未得重用,但得此時渤海王高澄器重,早思報答。他這時隻等高澄一聲令下便可渡穎去擒侯景。


    崔季舒是高澄摯友,早從陳元康口中得知當時尚為渤海王世子的高澄就多次被侯景命人暗害,多少次險些令世子丟了性命。看侯景還敢說出什麽自充父執輩的話來,崔季舒早氣得臉色都變了。


    隻有崔暹異常興奮,他沒什麽機會隨同高澄征戰在外。如果這次一舉擒了侯景,不止為社稷除禍患,就是他自己,也算是有軍功的人了。


    侯景是格外機警之人,早體會到人心的微妙變化,怒喝道,“癡兒胡言亂語以蠱惑人心,有心構陷於我,竟至於顛倒黑白。誰不知道爾與大都督高公早有嫌隙?當日在孟津,爾先是命大都督孤軍深入以抗西賊大軍。後在河陰城中,爾以詐死而命城門關閉不開,才致大都督高公敗迴時不能入城,以至於慘死於西賊之手。今日推得一幹二淨,大都督若真是在天有靈,定要向爾索命。誰不知高氏乃欺淩天子的權臣?真正背主忘恩之人正是小兒,爾竟反汙於我,天下何人不知高澄小兒將天子弄於股掌間?爾以我子逼我,我子與爾從小長於一處,爾若真忍心殺之,我又有何話可說?”


    侯景若不提高敖曹之死還好,提到此節高澄也是氣得麵色鐵青。高敖曹之死是紮在他心裏的一根刺,他如何能忘?


    聽得目瞪口呆的侯和,見高澄突然下馬奔他而來,嚇得身子顫栗,不知道高澄要意欲何為。


    陳元康緊跟在高澄身後。


    那幾個看押侯和的偏將、士卒,見高王怒氣衝衝而來,紛紛讓開,把跪在地上的侯和孤憐憐地拋在中間空出來。


    侯和見高澄的樣子急怒,他剛才本來愣怔著不知所以,現在忽然直挺起身子,一時難以起身又爬都爬不了,身子扭來扭去地想往前蹭,像是想膝行上前向高澄求和的樣子。


    被亂麻塞住的口中嗚裏嗚魯的,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侯和的眼睛也一下子亮起來了。侯和好像忽然又活過來了,不同於剛才形同於死人,他好像有了什麽想法。


    高澄當然不會把堵他口的亂麻拿出來,他俯身一把就將侯和提著衣領從地上拎起來,然後大力拖著侯和往穎水岸邊走。那樣子活像是要把侯和扔進水裏去。


    侯和跪久了,又被綑綁得緊,身子都麻木了。高澄哪裏管他能不能走路,隻管拖著往前走。侯和身不由己如同死畜一般被從地上拖過。


    被慕容紹宗的人折磨了一晚上,原本就已不成樣子,現在更是衣破發亂、滿身灰塵泥汙,沒辦法再讓人看一眼了。侯和身子動不了,口中的嗚魯聲更激烈。好像待宰的牲畜知道自己瀕死的絕境而死命抗爭。


    高澄用力將侯和甩了出去。


    被綁得一點不得自由的侯和跌在地上,順著河岸的斜坡向下滾去。侯和在滾下的過程中用盡力氣、使盡辦法地掙紮,希望阻止這種下落的趨勢。


    被亂麻塞住的口中發出了更多、更大的聲音。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也沒有人關係他想說什麽。


    幸好高澄甩出他的力道是有限的,最終越來越小,當力道完全消散的時候,滾落的侯和終於停下來,他半個身子已經入了水,他奮力將頭抬起來,不讓自己的頭沉在水裏。否則他將窒息而死。


    陳元康走過來,他已經左手扶著腰間的劍鞘,右手握緊了劍柄。陳元康雙目滿是怒火盯著侯和,一步一步走過來。


    “長猷兄,讓這個癡人自己來說。”高澄也走過來。他已經從侯和眼睛裏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要讓這對父子自己自相矛盾。


    陳元康迴頭看了一眼高澄,他立刻讀懂了高澄的心思。


    陳元康不會自己去碰侯和,命士卒把侯和口中的亂麻掏出來。


    侯和顧不上把自己口中的碎屑吐出來就大口喘氣。喘得太急引起了劇烈咳嗽。好不容易止住,迫不急待地大唿一聲“高王!”他亂發覆麵,遮擋視線,幾乎看不到高澄在哪兒。


    一雙翹頭烏皮靴移動到他麵前停下來。


    “癡奴。”這聲音竟然十分低沉溫和。


    “高王!高王饒命!”侯和心機靈動地大喊起來。他這個時候已認定隻有高澄才是那個能掌握他生死的人。他自然不遺餘力地要巴結高澄。


    侯和被士卒從地上又拎起來。他的亂發也被人揪起來,好讓他清楚地看到高澄。


    “癡奴,你這人其實並不糊塗,都到了此時,有什麽要說的話盡管說,或許我可以留你性命。”高澄極溫和地勸解道。


    河對岸的侯景其實距離不遠,他雖不能完全聽清楚高澄的話,但是也明白了高澄的意圖。這時候再講什麽都多餘。


    侯景向自己身後的幾個髡發黑衣的羯人隨從暗做個手勢。那其中兩人便持弩上前,盯著對麵,在河岸邊找了個合適的位置。


    “高王,當日在孟津,王中了西賊趙貴的箭,入河陰城之前命我去尋找大都督高敖曹。皆是我自己畏死,並未去尋找,所以在外麵遊蕩之後返迴河陰。後來大都督深入敵軍之中,中了西賊幾路伏擊而敗迴,正是侯景令我不許打開河陰城門!”侯和說著返身指向河對岸。


    侯和的話印證了高敖曹之死確是侯景陰陷所為。侯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話,當日之事終於大白於天下。兩個羯人隨從聽不到主子的命令,畢竟侯和是大公子,未敢輕易下手,迴頭望著侯景。隻等侯景的手稍稍一動便要射出弩箭。


    侯景這時盯著對岸未敢置信似的,心裏已經是空白一片。


    河對岸,高澄示意士卒放開侯和。


    侯和滿麵麻屑,頭發因剛浸入河水裏也是半濕半幹。他一雙眼睛期盼地望著高澄,不看對岸的侯景一眼。他這時唯一的希圖就是能求得活命。


    陳元康深怕高澄真的放了侯和,緊跟上來,手死死握著劍柄不放。


    稍遠些的崔季舒心裏卻冷冷地打了個寒顫。每次看到高澄這副樣子就一定會有大事。


    侯景總覺得他身後的這些將跟著他降梁的魏軍開始竊竊私語。然後他猛然迴頭時卻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


    他心裏不得不下了決心。


    高澄逼近侯和,再次耐著性子強作溫和地問道,“癡奴,我待爾究竟如何?”


    “高王待我如生身父母。”侯和恬不知恥又毫不猶豫地迴答。他眼裏早沒了侯景這個生父。


    對暗的侯景微微歎息一聲,終於做出了手勢。


    兩個羯人隨從開始描準。一個是瞄向高澄,一個是瞄向侯和。


    “既然如此,便不許與我妄語。你真的不曾去尋找過大都督傳我之命嗎?”高澄的綠眸子像是要著火了一樣。


    “高王,當日之罪癡奴願為高王當牛作馬以抵之,高王……”侯和求生的欲望異常強烈。


    然後他話並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


    聽到他承認,高澄忽然飛起一腳就踹向了侯和。他這一腳醞釀已久,他從來沒有打算放過侯和,因此使足了力氣。


    就在這同時,高澄身後的陳元康拔出劍來,他幾步上前就將劍劈向侯和。


    河對岸的兩支弩箭也一前一後地忽嘯而來。


    慕容紹宗大喝一聲,“侯景逆賊,竟然公然作亂,爾真乃大魏叛臣,人人可得而誅之!”說罷便揮劍向前,是要渡河決戰的意思。


    渡河的小舟早就準備好了,就藏在岸上。慕容紹宗就等此時過河生擒侯景。


    那支弩箭並沒有射中高澄。一是因為高澄移動,二是因內陳元康突然擋在了高澄前麵。


    弩箭擦著陳元康的肩臂飛過去,最後式微而墮。


    侯和挨了重重一腳,自己完全沒有辦法控製,他的身子幾乎飛了出去。但他也恰好躲過了生身之父命人射向他的那支弩箭。


    弩箭射落在河邊的荒草亂石叢中。


    侯和的身子飛出之後最終隨入了穎河。重重一聲巨響,又激起了數不盡的水花。落水後侯和隻稍微在河麵上起伏掙紮了一瞬就沒入河中不見了。


    沒有人再會去管這個曾經的郡公公子、武衛將軍的死活。


    侯景心裏驟然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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