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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瓊花飛舞。


    蒼頭奴劉桃枝站在堂前簷下看著衣著單薄的康姬一個人走來。


    她的奴婢不知道在哪兒,她的兒子也早就被她送到了王妃元仲華那兒。


    劉桃枝不知道這個康氏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人人都說康姬蓄意爭寵。高王後宅的事劉桃枝從不多問,可他偏覺得這個康姬說不準哪裏有點不一樣。


    別人都著錦衣華裘,隻有她好像連冷都不知道似的。看不出來一點以色事人的心思,她究竟靠什麽爭寵?於是妾室們暗地裏笑康姬,想爭寵都想得瘋魔了。尤其是李昌儀,心裏忍不住冷笑。認定就是康娜寧這副打扮,高澄怎麽會願意多看她一眼?


    李昌儀心裏也看不上鬱久閭氏那種任意張狂,總覺得蠕蠕人長得再美貌也不夠傾國傾城。顧影自憐,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傾城佳人,當仁不讓。


    果然,當李昌儀無聲穿過庭院進入堂中的時候,堂內立刻猶如蓬蓽生輝。但這麽好的姿色是沒用的,美麗的妝扮也是沒用的,反惹人暗笑她不得寵還這麽張揚。並沒有人覺得她美,隻覺得她可笑。但她們自己的身份比趙郡李氏出身的李昌儀更卑微,又不敢把這種極盡怨懟和諷刺的嘲笑真地表現出來。


    李昌儀心裏確關不舒服。高澄的個性她知道,是個極好女色的人。他明明是早就盯上她了,那時候她還是高仲密之婦。可為什麽嫁給他為妾他反而越來越冷淡她?還不如沒嫁給他的時候讓他更上心。


    濟濟一堂的除了月光都是高澄名份上的妻妾。


    偏偏就是月光自己不在乎。別人倒反要躲著她,迴避她。


    月光又偏要在這些如花似錦般美的婦人麵前有意和高澄卿卿我我。妾室們心裏都清楚,夫主心裏隻有柔然公主一個人,連王妃、長公主都沒辦法,何況是她們?對於月光的這種獨占心裏是不滿意到了極點,但又一點不敢露出來。


    如果不小心表露出來,月光自己倒是不在乎,大王是一定不會高興的。連王妃稍有不滿都險遭大王見棄,更何況是她們?


    這真是無滋無味的家宴。


    滿是期盼的人又紛紛在心裏傷感失落了。


    眼看著王妃坐在大王身邊,也不過就是距離大王近一些。這還是仗著元氏長公主的身份和肚子裏的孩子。她們這些卑微的妾室又算是什麽呢?


    誰都看出來,大王的心思都在他另一側的鬱久閭氏身上。盡管她距離他沒有長公主那麽近。但是他幾乎是移不開他的眼睛,時不時就要迴頭看她。兩個人的眉目之間都是隻有他們自己才能懂的神情。


    李昌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要讓高澄把心思轉開。


    她順手拿起盛滿了河東頤白的耳杯,在席上跪直了身子向高澄笑道,“大王,宴上無歌舞實在乏味。王妃有孕又不能飲酒,想必心裏更無趣。請大王允康姬一舞以為王妃助興。”


    李昌儀的提議顯然是引起了高澄的興趣。他眼睛看著末座的康娜寧,好像在等她自己上前請命。他若肯聽歌看舞,她應該自己上前欣然請命才是。


    元仲華看了一眼李昌儀。


    李昌儀為自己的提議深深得意。既成功吸引了高澄注意,又暗自貶了康娜寧的身份。除了長公主,都是妾室,康姬卻要以歌舞以娛眾人。


    李昌儀的提議是為了長公主,更顯得她是一心為了主母。成與不成,她都算贏了一個迴合。


    康娜寧坐在席上一動沒動,沒有受寵若驚之態。直直地看著距離她很遠而高高在上的高澄。


    高澄身邊的月光倒興趣實足地道,“康娘子跳舞的確無人能及。”


    別的妾室們,尤其是那些住得距離康娜寧很近的,知道她苦練的,這時候都心裏恨意實足。覺得她是有意做作的,明明就是盼著有這一刻,現在卻裝得比誰都安靜。沒想到這個西域胡姬竟然這麽有心計。


    李昌儀滿麵笑意帶著嘲諷看著康娜寧。她不信康娜寧費了那麽多功夫會放過這個機會。她就是要看看她是怎麽出場的。


    “康姬。”高澄喚了一聲。


    康娜寧終於站起身,她走上前來,沉著而又沉穩。眼睛直直盯著高澄,眼裏沒有別人,而她的表情極其複雜。


    高澄看到康娜寧梳的是粟特婦女的發式,身上衣服卻是漢裝襦裙,甚是不倫不類,他甚至有點懷疑她究竟有沒有心思跳舞。他不想掃興。


    “大王,妾數月以來苦習劍器舞,願意為大王和王妃獻舞以賀大王和王妃又得嫡子之喜。”康娜寧不等高澄懷疑索性自己直接請命。


    她深深看了一眼元仲華。


    高澄見康娜寧確實有這個心思,他也知道她一直在練習劍器舞,隻不過他沒心思去理這事罷了,於是便吩咐道,“既然你有此心,便去先更衣再來。”


    樂聲漸起,不隻胡琴、琵琶與羌笛,高澄又命添了羯鼓。


    當康娜寧更衣迴來的時候,倒也沒有十分稀奇,仍然是白衣,隻不過是白色紵麻舞衣。


    元仲華看著她這一身妝扮,她並不十分喜歡這樣的舞衣。


    高澄卻神色稍變。雙目不移地看著康娜寧一直走上前來。


    “你既然久習劍器舞,今日可否真正用劍一舞?”高澄癡癡盯著康娜寧問。


    康娜寧聽他這一問心跳得厲害。她好不容易穩住了心神,抑著心跳,緩著聲迴道,“妾平日練習此舞時都用劍,隻是今日不敢在大王和王妃麵前用利刃。”她的聲音裏微有輕顫。


    “無妨,既然是劍器舞就要用劍才好。”高澄不等康娜寧再說什麽就已經吩咐奴婢去拿劍來。


    堂中人雖多,但都閉口不言,在一聲接一聲又沉又緩的羯鼓聲中全都集中精神看著安靜等待的康娜寧。她反比誰都鎮定。


    元仲華下意識地撫了撫胸口,突覺慌亂。羯鼓聲並不重,並不快,可又像是一聲一聲都敲在她心頭一樣。


    “康娘子,雖然是李娘子提議,你若是不願意,不必勉強。”元仲華看著站在正中的康娜寧。


    康娜寧轉頭看了一眼李昌儀。


    李昌儀正得意洋洋地看著她。


    “王妃不必擔心,既然是李娘子想看,妾就遂了她的心意。”康娜寧又轉過頭來看著元仲華,“王妃隻管安坐,勿要輕動。”她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看著元仲華,竟有些依依不舍似的。


    奴婢捧劍來了,這是一柄可以纏腰的軟劍。若是不會用的人恐會自傷。


    康娜寧並不懼,接了軟劍拿在手裏反複仔細看。


    “康姬你究竟可否一舞?”李昌儀看她反複斟酌,還以為她不會用此軟劍,不等高澄說話就先催逼康娜寧。


    康娜寧捧劍抬頭看著高澄,“多謝郎主之恩。”


    這話說得有點莫名其妙。


    然而不等人多想,康娜寧已持劍在手。


    樂聲大起,節奏卻並不十分快。康娜寧本來就是擅樂舞的粟特人,歌舞是天生的技藝,更何況她還苦苦修習了那麽久。


    堂中除了樂聲之外沒有一句說話聲。所有人都很快被吸引住了。不靠美姿顏,不靠華麗衣飾,不靠賣弄技巧,純是人和劍和而為一與節奏融為一體,天成自然,真正的大家之舞。


    高澄在舞樂上造詣頗深,他也被吸引得雙目不能移。這和元玉儀之前的白紵舞一比,高下立見。他忽覺康娜寧看起來極其陌生。


    他們在鄴城酒肆相識,成皋再相遇,很快就你情我願、如膠似漆起來。然而迴了鄴城他更快就把她丟在一邊。他沒耐心去知道她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沒有心思去管她會什麽不會什麽。他是心裏真的沒有這個人。


    康娜寧的發髻忽然散落,垂下長長的幾條發辮,那是栗特少女的發式。她頭上原本插著的漢家婦女用的金釵掉落在地上。那是兩隻蝴蝶雙雙而飛的金釵。


    她自然不會去在意。


    別人也都全沒留意,實在是從未見過如此精彩的舞蹈。


    隻有李昌儀麵色悻悻。


    羯鼓聲越來越重,漸有加快。康娜寧更是舞得忽如射落九日,忽如虯舞螭翔。忽而銀光閃閃,忽而長袖飄飄。


    就在她長袖飛舞之間,堂中的燈全都被撲滅了,隻見青光團團。


    高澄但覺有異,放下手中耳觴。


    冷風掃過,一個個嬌容豔色的姬妾突然發現青光飛向了“李夫人”。


    還未等別人明白過來是怎麽迴事,就聽得“砰”的一聲,一個圓球般的東西重重地跌落地上滾了開去。


    然而再看明白時,驚聲尖叫連成一片,姬妾們連滾帶爬地退了開去。仿佛恨不得自己多生了幾隻手腳才能躲得更遠些。


    那圓球,正是李昌儀的頭顱。她的身子直立一瞬,鮮血從腔中漰出,濺得四處都是,然後那沒了頭顱的身子便撲倒了下去。


    頭顱已滾落到堂中空地上,正中心的位置。那頭顱上還掛著怨念般陰冷的笑。


    高澄猛然站起身來。


    月光也跟著起身。她又返身從她身後的奴婢手裏接了弓和金丸握在手中,冷靜地盯著康娜寧。她已經有所準備。


    元仲華身子搖晃著站起身,忘了剛才康娜寧讓她安坐。


    “康娘子……”元仲華向前幾步,走到了高澄前麵。


    康娜寧已經舉劍而來,沒看到她的步子移動,康娜寧形如鬼魅一般已經到了高澄麵前。


    高澄下意識地一把將元仲華拽迴來,他上前一步護在她前麵。


    “你有何話說?”高澄直對著康娜寧手中向他指來的利刃。


    “高子惠,”康娜寧用劍指著他道,“李氏於我有破家害親之血仇,我叔父正是死於她之手。我殺她並不為止為她欺淩於我,但家破人亡的仇我不能不報。”她麵對高澄時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順從,因為心裏不再有一點期盼。她已經視他為路人。


    “原來如此。”高澄心裏清晰起來。從前他沒在意過,因為根本不在乎。原來康娜寧去向成皋是因為李昌儀害得她無法在鄴城容身。


    高澄其實並不在乎康娜寧殺了李昌儀。他早知道李昌儀是皇帝元善見送到他身邊來的,他也知道李昌儀這個人心機深,性奸滑,又陰狠刻毒,隻是他原本不想現在打草驚蛇。


    李昌儀借用一點小事就攪起這麽大的風浪,他雖冷落她,但究竟還是不如康娜寧這麽處置更痛快,永絕後患。


    “既然李氏已死,你報了仇,還糾結什麽?”高澄倒沒想因為李昌儀而懲處康娜寧。正相反,康娜寧這麽做反倒是有益於他的。


    姬妾們個個抖得如風中落葉,不敢出一點聲音地看著眼前。


    高澄看到劉桃枝進來。他看了一眼劉桃枝,眼神意味深長。劉桃枝明白,郎主是製止了他。而他卻不能不有所防備,摒息靜氣地看著康娜寧。他還不至於為了這麽一個婦人就亂了心思,沒了手段。


    月光看著康娜寧,她倒欣賞起她來。從前覺得她出身低微,又沒什麽個性脾氣,原來竟可以這麽堅深隱忍。終於報了大仇,也算是值得。


    她倒不擔心高澄了。康娜寧如此恩怨分明,她還真不信她會殺了高澄。


    “康娘子,你究竟想做什麽?”元仲華推開扯著她的阿孌走過來。她這時候已經鎮定下來。“你不想一想阿肅嗎?”


    康娜寧淒然一笑,“我說過阿肅是王妃的兒子。我報了仇,也除了殿下的禍患,放心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原來康娜寧一直都是有意把四郎阿肅放在元仲華身邊。她一直苦練劍器舞並不是為了爭寵,為的就是能有報仇的一天。


    李昌儀的婢女苦葉這時早就縮在角落裏身子癱軟起不來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小娘子竟然會落得這個下場,紅顏轉眼成枯骨。


    就算小娘子欺淩康氏是自取其死。她也是幫著她求死的幫手。顧不上再想小娘子,她隻希望康娜寧想不起來她。


    高澄深鎖眉頭,他竟實在是沒有想到康娜寧會是如此之人。他唯一後悔的事就是,早知如此,他真不該那一天走進街市的那間酒肆。如果沒有那一次,也許康娜寧可以一直在酒肆裏當壚賣酒,有興致時彈彈龜茲琵琶。然後可以嫁一個真正與她相配的男子……


    終究還是她錯付了他,他又辜負了她。


    如今他又能怎麽樣?


    他拉開元仲華,迎著康娜寧手裏的利刃走上來。康娜寧一挺劍,她的劍尖幾乎抵在他的喉頭上。


    “康娘子,你若有心,我今日便放你離去,此後你和高王府再無關係。”如果迴不到過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如此了。放她一條生路,兩人從此再無關係,任憑她以後想去哪裏都可以。


    康娜寧冷笑一聲,“高子惠,你能想出來的就隻有這個嗎?成皋城外遇上你不是光明神降福給我,是給我設劫。今日就是我劫數圓滿的時候。”說著她棄掉了手中的劍。


    所有人都心裏鬆了口氣。


    “我是栗特人,我要你以栗特人的葬式葬我。我的墳塚之中隻能有我一人,也不許你留下任何痕跡。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到你。”康娜寧說出這一篇駭人聽聞的話來,然後突然伸手拔下自己頭上唯一餘留的金簪用力釘進了自己的脖頸。


    “康姬!”元仲華見她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血流如注,她立刻便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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