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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椒房殿裏長公主元仲華剛剛被皇後高遠君親迎進來。


    元仲華覺得高遠君對她的態度甚是奇怪。時而遠,時而近時而親昵,時而冷淡。她如今索性已經是不在意這個了。也由著高遠君想怎麽樣怎麽樣好了。


    坐椒房殿裏的大床上,無意之中瞥了一眼就留意到窗上的玻璃。全都和她住的屋子一樣,想必高澄就是從這兒學的。隻是她從前沒有留意到而已。


    高遠君看出來元仲華淡然沉默的樣子,好像什麽事都不在意,與她無關似的。


    元仲華看著玻璃一瞬間失神。高遠君剛想問幾句王妃的策封儀式,沒等說話,剛才不在殿內的小虎這時候迴來了。看樣子就神色不對,高遠君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過去了。


    小虎匆匆走到大床前。別的宮婢站得遠,她也不顧忌元仲華,俯身在皇後近前低聲迴道,“太極殿裏出事了,主上和高王起了爭執。說是高王公然指責主上是昏聵之主。”


    高遠君聞言色變,強忍住了才沒有貿然起身。下意識地扶著肚子定住了氣息,才問道,“怎麽會如此?”她知道長兄雖然看起來跋扈,但也就如此了,從前總沒有公然這麽指責皇帝的。


    高遠君忽然看了一眼元仲華。


    小虎剛才說話的聲音雖低,但也是有意讓元仲華聽到的。


    元仲華直視著她們主奴二人說話,倒也不躲閃。看高遠君和小虎一起看她,她仍然不躲,也迎著她們看。反正她是毫不知情的,這事又與她什麽相幹?


    小虎看元仲華沒反映,便期期艾艾迴道,“不知是什麽人挑撥離間,主上今天匯集了宗室、三公九卿原來就是要喚高王來興師問罪的。主上發難,高王自然不服。一言不合,就”


    小虎說的也還算清楚。


    高遠君就怕這個。她知道自己夫君不是那麽任性衝動的人,長兄也不至於這麽逆君直批。看來都有原因。她自以為是心裏明白的。


    元仲華轉過頭去把玩手裏溫潤的綠釉杯子。表麵不為所動,心裏還是有點亂,隻管沉浸在自己思緒裏不作它想。


    高遠君正手足無措,忽聽外麵奴婢進來稟報說:太原公和夫人一起來了。


    高遠君又是一驚,她並沒有召高洋入宮,怎麽一起來了?


    太極殿裏確實如小虎所說起了爭執。但小虎不知道的是,現在的爭執已經不隻是元善見和高澄了。


    今天有人是真的以為要向高澄興師問罪的。


    高澄本來就已經忍著胃痛忍得很辛苦,再聽元善見把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推到他身上,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他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聽高澄說到“不用向主上交待”、“昏聵之主”這樣的話,元善見急怒不說,林興仁也打算要借機發難。但看華山王元大器已經奮然起身,幾步走到高澄麵前,林興仁立刻一把扯住了身子剛往前傾的元善見。


    元善見被他拉著,就勢坐了迴去,也就由著元大器去了。他看一眼濟北王元徽,元徽雖然緊張,但顯然也是觀望的意思。


    隻有高陽王元斌在不知不覺中安坐迴去,身子盡可能地矮下去,好讓自己不引人注目。


    殿內的人都驚到了。皇帝發難,高王質問,哪一件事都已經超出了想象的極限。心情已經可想而知。華山王又突然躥出來,誰都想不到他要做什麽。


    太保孫騰,太尉司馬子如,侍中高嶽卻個個都有一身隱忍的好功夫。盡管臉上表情緊張,眼睛緊盯不放,但還算能夠安坐。


    濟北王元徽,高陽王元斌等宗室已經沒那麽淡定,不由得便改跽坐為跪直了身子,似乎準備隨時起身。隻是元徽是興奮,元斌是驚懼,兩個人大不相同。


    華山王元大器指著高澄大聲斥道,“濮陽郡公的帛書高王不要假做不知。不隻主上,如今廟堂上誰不知道高王欺瞞主上,欺侮功臣?高王跋扈藏奸、竊取國政,又以己之私利欲逼反功臣。叫囂廟堂的不是內侍,正是高王。”


    誰都沒想到事情一下子激烈到了這個程度。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麽直斥高澄。這不隻是對高澄的斥罵,簡直就是對高氏一族的控訴。看來元大器是真的豁出去了。


    高澄果然不自覺就被元大器吸引了注意力。這事太反常了。他盯著元大器看了看,怎麽也猜不出他這麽惡犬狂吠是什麽意圖。他眼下胃裏疼得要命,何況也不把元大器放在眼裏,極冷淡地道,“既然華山王知道本王跋扈,怎麽還敢當麵對本王說這些話?你說誰是功臣?功臣會一言不合便威脅反叛嗎?華山王既然這麽忠於主上,忠於社稷,本王就讓你去豫州對侯景曉以大義。想必華山王如此忠直之人,必然能讓侯景迴心轉意。本王便允你向侯景傳主上旨意,隻要他現在肯迴鄴城,便是他沒有私心,主上願授他王爵,列職三公。本王也願與他一同扶保社稷。華山王你敢去嗎?”


    高澄說完也不理任何人,便命傳宮中宿衛軍,當即便要將華山王元大器押解出宮,直送豫州。


    天子在上,高澄口說旨意卻一點沒有要問元善見的意思。顯見得就是將元善見視而不見。這下孫騰、司馬子如、高嶽等人更是麵色沉靜,安然不變地坐著。


    元善見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指著高澄怒道,“高王眼裏還有沒有孤?大事在前,孤今日會同宗室及三公九卿都是為了給高王善後。高王竟變本加厲,就不怕再有人學侯景?”


    濟北王元徽這時才起身走來,慢悠悠向高澄道,“高王,事情一莊是一莊,麟趾格就是高王定的。不知道欺君之罪及君前失儀該如何處置?主上還在殿內,高王招來宿衛軍,欲如何?難道欲行大逆不道之事?高王也不用辯白,如果真的問心無愧,不如在主上麵前自請入廷尉獄以待審。如果議定高王無罪,不用辯也是周公之心天下皆知。高王要是早就一心要行司馬氏之事,再在這裏剖白,那就真是顛倒黑白了。”


    元善見心裏一顆心立刻落了迴去。反平靜下來道,“高王,濟北王說的有理。孤從來不敢違逆高王,但有律例在前,高王何去何從,孤也不敢相強。隻是孤心中之苦,殿內的臣工此刻恐怕心裏都明白了。”


    元善見已經是一副傀儡之態。仿佛是受了多久的欺負。


    林興仁心裏為濟北王叫好。還是濟北王厲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高澄不是講律法嗎?看你如何以身做則?像華山王元大器這樣的,口說指劃不過是一刻痛快,過後還要被忌恨。難道你還能當殿殺了高澄不成?


    這時高澄愛惜清白,真入廷尉獄,那後麵的事就不由他了。他要是不肯,那就是自己打臉,以後誰會把他說的話當迴事。


    林興仁越想越得意,覺得濟北王給高澄下的絆子實在是高明。


    元善見也饒有興趣地看著高澄不再說話。


    高澄這時額上全是冷汗,他幾乎忍不住痛了。再沒心思和濟北王元徽當殿辯什麽律法。他也看出來了。皇帝和宗室是存心作難。他豈能蠢到真會被他們引著走入圈套?這事如果沒能殺雞警猴,以後這些宗室免不了要再出詭計。那麽連元善見也就不好再任他搓圓捏扁了。他不想把精力都耗費在這樣的事上。


    “濟北王,別說是你,”高澄忽然抬頭看看禦座上的元善見,盯著他道,“就是他,也不能說得如此堂而皇之。既然個個說大亂在前,國之大事,怎麽沒有一個人肯說出些真正定國安邦的計策來?不禦外敵而自亂於蕭牆,究竟起的是什麽心思?若不是本王先考,今日座上是誰?若沒有高氏,你如何能垂拱而治?不是怕侯景生亂嗎?本王現在倒有興趣看看,他究竟能如何生亂?就是他真的生亂,本王也能讓他一敗塗地、無處存身。”


    高澄不再理會元徽,直唿道,“侍中高洪略,速去殿外傳命於黃門侍郎崔叔正,主上今日授他宿衛軍統領之職。宮室之內再有敢如華山王一般叫囂無禮者,不用再來稟報,一並送到廷尉獄中去。”


    高嶽毫不遲疑地起身領命而去了。


    皇帝元善見和濟北王元徽看高澄當麵便自作主張口傳聖旨,一點麵子都不給留,頓時麵無人色。


    隻是高澄沒留意,被逼到絕處的華山王元大器忽然伸手從大袖中抽出匕首便向高澄刺來。口中怒道,“我今日早晚一死,不如先除。”


    誰都沒想到元大器是帶著利刃上殿的。看來早就想抓住這個機會來報仇。知道高澄主意已定,一定要把他送到豫州去,索性也就豁出去了。


    元大器心裏也明白,侯景當然不會是什麽好人。他要是真去了豫州,到了侯景手裏,也未必有什麽好下場。可那時候再要想找高澄報仇,那就是不太可能的事了。還不如今天拚死一試,高澄明顯是要拿他做例子給元氏宗室看。他要是真殺了高澄,宗室之難也解了。


    太保孫騰猛然起身大喝,“高王小心!”


    高澄來不及多想,好在他身手快,急忙一閃,算是勉強避開。


    元大器偷襲不成又舉著匕首刺來。他一向擅弓馬,行動迅猛,因為存了必死之心,這時更是無比兇狠。


    太尉司馬子如令宮監打開殿門,喚外麵侍衛進來。


    林興仁揮手示意幾個心腹內監下手。雖未明說,但肯定是幫著元大器來製約高澄的。


    殿內早就亂作一團。幾個公卿紛紛起身,麵無人色地退到壁角。


    高澄這時胃裏難受得厲害,勉力一腳踹開元大器。這時宿衛軍已湧入殿內,元大器看孫騰是要來擒他的。知道自己大勢已去,突然將手中匕首向高澄擲來,做最後一擊。


    好在高澄有防備,躲開了。但是終究身上的官服還是被利刃劃破。


    元大器失了最後的希望,像是一口氣泄掉了。


    孫騰上來一腳踹倒元大器,對著他死命地又狠踹幾腳,怒罵其“奴才”、“癡人”。


    宿衛軍擒了元大器。


    高澄立刻便吩咐就在殿外縊死。


    殿內的宗室、公卿、寺宦宮婢個個都麵色慘白,抖作一團。


    隻有司馬子如安然而立,算是鬆了口氣。


    高陽王元斌軟癱在地上起不來了。


    崔季舒這時才氣喘籲籲地跑進來。


    孫騰站在高澄身邊,看著元大器被架出去格外氣憤。


    濟北王元徽也一言不發地看著被架出去的元大器,雖擰眉而視,但一句講情的話沒說。


    元善見幾乎失神,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


    林興仁反倒護在皇帝前麵,怒目而視地看著亂得不成提統的殿內情景。


    不一會兒的功夫,宿衛軍便進來迴稟,就將華山王元大器在殿外縊死了。


    高澄轉迴頭來盯著元善見。


    “臣澄自問於心無愧。陛下不是要責問臣嗎?臣願單獨奏對。”他又迴頭掃了一眼殿內個個噤若寒蟬的藩王、公卿吩咐道,“侯景並未有尺寸之功便敢要挾天子,實乃大逆不道之奸佞。本王已經命大行台慕容紹宗為豫州刺史以征討侯景。來日必將叛賊抓迴鄴城以車裂之刑昭告天下。再有說侯景是功臣者,與其同罪施刑。”說罷便命殿內臣工散去。


    隻有新任的宿衛軍統領、黃門侍郎崔季舒留下來。


    臣工們離開太極殿如同逃生,個個急走不敢迴頭。一霎時,太極殿便隻剩下元善見、林興仁、高澄、崔季舒四個人。


    剛才還混亂喧鬧的太極殿現在安靜得可怕。


    崔季舒看高澄麵色煞白,便湊過來,輕輕低喚了一聲,“高王”然後便欲來扶。


    這個動作被林興仁看在眼裏。他也伏在元善見耳邊低語道,“主上,高王今日有恙。”


    元善見這時才站起身,向下麵走來。


    高澄推開崔季舒,迎著元善見走過來。


    元善見走到高澄麵前,昂首道,“高王遣走了臣工,難道欲治我於死地?”


    他不相信高澄敢在太極殿裏公然弑君嗎?就是他的父親高歡也不敢,更別說是他。


    高澄猛然一把拎住了元善見的衣領怒道,“我殫精竭慮、宵衣旰食時你在何處?如此謀害國之柱石無異於自毀長城,你究竟要如何?若真是不滿於我,便當麵言明。皇帝你不願做,自然有人來做。行此下作之事,真欲謀反耶?”


    崔季舒沒想到高澄焦躁暴怒到如此程度。他張了張口又說不出話來,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


    林興仁撲上來便來扯高澄的手,又急又怒道,“高王真欲弑君,行此大逆之事?主上是高王世子的阿舅。”林興仁情急之下脫口便搬出了長公主元仲華和小郎君菩提。


    高澄明顯手上一鬆。


    元善見趁機反握住高澄的手一把就扯下來,他用力捏住了高澄的手腕處,怒喝道,“座上傀儡誰願做?高王盡管去找別人!高王難道不是太子的阿舅?高王說我謀反,從古至今有天子謀反者?這是何道理?”


    高澄一用力,竟沒有掙脫,盯著元善見怒道,“既然你不願意,等太子生下來便讓位於太子好了。”


    元善見一把甩開高澄,“孤今日留汝性命,你要是除了侯景這個奸人,孤自然願意讓位於太子,任憑你去輔政。”


    兩個人冷冷對視。高澄轉身而去。


    崔季舒也跟了出去。


    一直到高澄和崔季舒消失在殿門處,林興仁鬆了口氣,看著元善見雪白無顏色的麵頰低聲問道,“主上為何要放了高澄?”


    元善見若有所思地道,“對付此人容易,對付侯景不易。且先讓他把侯景除了再說。”


    元善見這時心裏已經徹底明白,其實他是被侯景利用了。


    雖然恨高澄,但高澄顯而易見地是有軟弱處的。不像侯景奸滑無下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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