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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日入不知多久,日色已趨暗淡。即便有玻璃窗,屋子裏還是抵不過將夜的黑暗。


    屋子裏很安靜,隻有元仲華一個人心慌意亂地急切等待。當然不是等著高澄再來。她有種預感,好像他永遠也不會再主動到她身邊來了。


    她等著他迴府。哪怕隻是見他一麵,問他一問。如果他親口告訴她,可能很不盡人情,很冷漠,很殘忍,也算是她徹底明白、徹底死心了。


    “殿下!”突然聽到阿孌的聲音。


    太專注於自己的心思,都不知道阿孌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阿孌支持長公主主動去問問郎主。就算還未立王妃,如果不出意外,世子妃當然就是王妃。元仲華還是府裏的主母。郎主要想置妾室,主母自然有權力管這事。


    元仲華轉過頭來看到阿孌,心稍安。


    “郎主迴來了。剛進府門,正在往內宅來。”阿孌不知是緊張還是期待,她聲音有點輕顫。


    聽到說夫君高澄迴來了,元仲華頓時心跳加快。其間情緒難以言喻。她一時迷亂了,剛才想好的質問也全都模糊了。她真的需要這樣做嗎?如果真的事已至此,為什麽還要把它一點一點撕開看真切?可能會讓自己更難堪。


    會得到什麽?重迴過去?就算是真的重新得迴來,也不是過去了,還有什麽意思?


    “殿下是主母,不能這麽軟弱。”阿孌也是痛下決心了。她知道這話對元仲華有點重。


    毫無征兆之下,元仲華站起身來。


    阿孌跟在她身後向外麵走去。


    高澄已經穿過前麵的重重廳堂入了後宅,正往妾室們住的那邊走去。孝瑜、孝珩的生母還有康娜寧、李昌儀等都住在那邊。連月光所居之處也在一起。


    不知道高澄想去哪兒。但顯然他是早就心有定論,而且根本沒想過要去元仲華的居處。


    元仲華看到就在不遠處的聯廊裏高澄走過的影子,毫無疑問地向著一個方向而去。她也猜到了他的意圖,她再次覺得自己來得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這算什麽呢?她就這麽追過來質問他?想想都覺得丟臉。


    阿孌在元仲華身後,輕輕喚了一聲“郎主”。


    聯廊裏的高澄似有所感,立刻止步張望。


    其實阿孌的聲音並不大。


    高澄一眼看到昏暗中的元仲華,覺得她在昏暗中那麽醒目,讓他眼前一亮。剛才他實在太急著去見月光,根本心無旁騖,竟沒看到她。


    兩個人之間沉默了一瞬間。這一瞬間在高澄心裏是千頭萬緒,在元仲華心裏卻久得如同永恆。


    高澄從聯廊裏繞行找出口,元仲華心裏千難萬難終於還是走過來迎上他。


    “妾拜見高王。”元仲華的聲音有點飄。


    她不喜歡這個稱唿,這個稱唿總讓她疑惑。


    “殿下!”高澄一把將她扶起來。


    “好些日子不見高王。”元仲華被他扶著起身,微有感慨。


    “有什麽話進去說。”高澄意外遇到她,心裏卻是驚喜重重。


    他的目光左右逡巡。像是在找一個合適他們說話的地方。顯而易見的是,他並沒有想去元仲華的屋子裏好好坐下來和她說話。樣子像是待崔季舒和陳元康這樣的心腹,需要的是找個地方去商議什麽事情。


    元仲華胸口又悶又堵。她已經什麽都不想說了,她還不至於看不出來他心不在焉。


    高澄扯著她穿廊過戶去了自己的書齋。


    書齋裏最清靜,是整個高王府裏最安靜的地方。絕沒有人敢隨便就進來。


    阿孌守在屋子外麵沒有進去。屋子裏隻有高澄和元仲華兩個人。


    高澄這時還是高冠朱衣未曾來得及更衣,原本行色匆匆想去見月光。元仲華默默注視著他在大床上坐下來,她有點手足無措。從她長到這麽大,他們之間沒有這麽疏遠過。這是一種心裏疏遠的感覺,讓她覺得甚是絕望。那種距離感不是她想走過去就能走過去的。


    “殿下不過來坐嗎?”高澄今天已經累得精疲力盡,口幹舌燥,坐在大床上不想再起來。捧起剛剛出去的奴婢在青釉盞中斟好的茶慢慢品味。他逐漸發現這是一種很好的解脫疲勞的辦法。


    元仲華見他自顧自地低頭飲茶,她隻得慢慢走過去,也在大床上坐下來。兩個人之間僅隔著一張小小的矮幾,又像這段距離遠得遙不可及。


    高澄放下茶盞抬起頭,發現元仲華正盯著他看。


    “殿下有事嗎?”他覺得奇怪。


    “高王不覺得有什麽事要告訴我嗎?”元仲華終於把心裏最想問的說出來了。而這話說出來之前,這樣場麵的發生在她心裏也毫無預警,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高澄借著燈光正看到元仲華眼睛裏水汪汪地看著他。


    “殿下想讓我說什麽?”高澄的神色也如天色一樣黯沉下來。


    數月以來,他處處被人逼迫,迴到自己府裏還有這一出戲等著他。


    “為什麽鬱久閭氏還住在府裏?”元仲華索性把話說到最直白。“高王和她……”下麵的話她真的說不下去了,難以啟齒。話沒說完,但她的意思很明白了。


    這事還要問嗎?倒是高澄訝然了。他根本就不覺得她該問此事。


    “殿下如此質問阿惠是覺得阿惠不該把她留在府裏?”高澄的反問顯然是他自己覺得,他是應該把月光留住的。“內憂外患如此,真要是和柔然翻臉無情,鐵騎長驅直入時,殿下的兄長能上陣殺敵嗎?還是那些宗室諸王能平外患?”提到元善見和那些宗室高澄就忍不住火冒三丈。“除了在蕭牆之內大生事端,我真不知元氏帝裔還有什麽可為之處?”


    然而他最後一句話讓元仲華誤會了。


    高澄從來沒這麽對元仲華說過話。


    元仲華覺得那些話表麵上是在說皇帝和宗室諸王,實際上卻像是在說她。


    他何曾對她這麽絕情過?


    元仲華忽然站起身來。


    高澄詫異地看著她。


    她竟在這一瞬間想到廢立世子妃風波中,高澄對她的承諾:再也不置妾室。現在想起來這是件多麽可笑的事?


    當初為了保住她而費力地拒絕月光。可沒想到終於有這麽一天,他不但違背自己的承諾,而且這個讓他違背承諾的人居然就是月光。


    他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麽迫不得已嗎?


    元仲華無聲地冷冷一笑。她笑得沒有一點做作,隻是淡然的嘲諷。


    “高王終於知道柔然鐵騎的用處了?”元仲華反問道。高澄仍然坐在大床上看著她,並沒有起身。“元氏早就傾頹,高王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嗎?既然高王願與出帝一樣,做出此等行徑,就別怪我心裏小覷了你。當初高王可以為了拉攏元氏宗室求娶我,現在再為了取悅柔然不惜自毀聲名,這也實在沒什麽怪異的。我也無話可說。”


    她不是認命了,但又能如何?早該知道是這個結果。


    高澄氣得臉都青了,一雙綠眸子陰沉冰冷地盯著元仲華。他今天剛剛被侯景那通胡說八道氣個半死,現在又無端被元仲華斥責。侯景是有意興風作浪,元仲華也真的一點都不體諒他嗎?


    侯景的書信送到元善見那兒,宮裏還不知是什麽情景。雖然知道也起不了大風浪,不能如侯景所願,但畢竟是被人算計了,覺得心裏萬般的忿恨,可又不能發作出來,別提多滯悶。如果是他的父親高王在世,侯景安敢如此?


    元仲華是從小被他養在身邊的,現在居然也敢這麽和他分庭抗禮了?想清靜一會兒都不能得,究竟還有沒有可去之處?


    高澄的太陽穴跳了又跳,幾乎眼前金星亂躥。他忍了又忍,終於忍住了。


    站起身攔在了元仲華身前。用盡了所有力氣耐住性子勸道,“殿下是主母,她不過是個妾室,她並無意取代殿下,殿下何必非要如此斤斤計較?”


    元仲華仰起臉看著他。燈光下清清楚楚看到高澄已經是額上青筋暴跳。那麽他這份耐心又是為誰?他分明就是心已經偏在月光一邊,在替月光說話。語氣裏處處顯示出他隻有和“她”是一心的。而她是站在他們對麵的。


    這個“她”字在他口中念出來格外味道不同。


    “高王真的想清楚了嗎?柔然向來貪得無厭,豈能滿足於妾室之位?要是到時候再生了事,妾實在是擔當不起。高王不如現在就把嫡妃的位子給她好了。用不著多麻煩一迴。”元仲華這次心裏算是徹底輕鬆了。索性什麽都不要。都放手就不再患得患失。


    高澄猛然一把掐住了元仲華的小臂,他胸口起伏不定地粗喘,元仲華被他扯得身子一踉蹌想走沒走成。她也怔住了,從來沒見過高澄對她怒到這個樣子。


    “在殿下心裏阿惠就是這樣的人嗎?殿下就一點沒想著體諒阿惠,隻想斥責?”高澄聲音漸高。


    在元仲華眼裏他竟是如此的如蠅逐臭之徒?


    元仲華手臂被他掐得很痛,像是要斷掉了。


    站在屋子外麵的阿孌聽到郎主在裏麵大發雷霆,心裏急得要命,又不敢動。


    連站在院子門口的劉桃枝都聽到了高澄怒吼,下意識地張望過來。


    這些天劉桃枝心裏也極不痛快。覺得明明侯景在鄴城時可以挾製住他,怎麽就偏讓他逃迴了豫州呢?


    屋子裏,高澄仍然用力掐著元仲華的手臂。“殿下猜得不錯,我早就對她有意,殿下今日既然已經責問了我,就不要再去讓她難堪。此事若真有錯,錯全在我,與她無關。是我想留住她,我一日不見她便心不能安。是我強留下她。殿下在乎嫡妃的名位,她未必在乎。殿下要是這麽介意她給我做妾,正如我所願。我也不忍她居於妾室。王妃的名位我奉於殿下,好讓你兄長和宗室安心。殿下也不要多管我的事。從今往後殿下與我各自相安無事便好了。”


    說完高澄甩開元仲華就向外麵走去。


    他急於去找個能讓他真正安靜、輕鬆下來的地方休息,他實在是太累了。


    元仲華被他用力一甩,身子撲倒在地,眼看著高澄的背影就消失不見了。隻有她手臂上的疼痛還提醒著她剛才發生的事。


    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些話是真的。這話是高澄自己說出來的,再也沒有可以裝作不知情的機會。是他真的變心了。


    不同於以往,他對她從來沒有這麽絕情過。


    不知道這事是怎麽發生的,怎麽忽然就到了這步田地。總之是一切都變了。


    元仲華胸口又悶又痛,但就是一滴淚都沒有。


    這時阿孌進來,看到眼前情景,也不知道再勸什麽。她和元仲華心裏想的一樣,也覺得郎主是真的變心。如果不是真的變心,就不會這樣前後判若兩人。


    元仲華推開阿孌,自己慢慢站起身。


    月光住的那個院子甚是不起眼。不得不說高澄剛開始就是為了掩人耳目。月光原先不喜歡此處,不喜歡它簡陋,不喜歡和他的妾室們混為一談。現在反倒不要求了,甚至拒絕高澄給她換個居處的建議。


    從剛開始的高王妃,到後來的不明不白,到現在的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月光在新的高王府已經完全應付自如、隨心所欲。


    一天到晚府裏的婢仆、妾室們就看到這位新繼位高王的新寵、柔然公主無處不至地自找其樂。開始是人人咋舌,現在也都人人視若平常了。


    整個高王府被這位異族公主攪得雞飛狗跳。她從來不顧忌哪兒是前堂,哪兒是後宅,從來都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比長公主元仲華還隨意。


    幸好有分寸,知道大王的書齋是禁地,倒是從不去那邊。


    柔然公主雖然在高王府不妻不妾,倒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人。


    總有些人,在暗地裏是幸災樂禍的。尤其是那些妾室們。從前世子盛寵嫡妃,妾室們心裏不敢有怨言。現在這個柔然公主奪了風頭,妾室們又樂得看熱鬧以泄胸中之憤。


    月光住的院子大門緊閉,門口站著幾個虎背熊腰的柔然奴婢,個個繃著臉,一副不知規矩的樣子。


    高澄從書齋出來,滿腔怒氣,本沒有想要去哪兒,下意識就順著走習慣的路走到這兒了。


    幾個柔然奴婢沒像府裏的奴婢那麽低眉順眼,反倒個個昂首,對高澄視而不見。


    高澄見到這態勢止了步。他心裏猛然想起了什麽,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幾個奴婢。


    倒盡了胃口,甚至不想進去了。心裏的焦躁又起來了。他竟真無處可去了嗎?


    這時正好院門打開,出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是從前高王府的奴婢鸚鵡。因為既會說漢語,又會說鮮卑語,還會柔然語,人又機靈,深得月光喜歡。


    鸚鵡當然不能視而不見地讓郎主走掉。用柔然語訓斥幾個奴婢不懂規矩。說是訓斥,倒也辭色柔和。這種輕聲慢語倒把高澄的心也安撫下來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箭拔弩張的氣氛。


    鸚鵡上來施禮,笑道,“郎主,公主正想著郎主呢。”她瞧一眼那幾個笨手笨腳才來施禮的奴婢,又笑道,“這幾個奴婢不會說話,就是公主讓她們在這等著郎主迴來好迎郎主進去的。”


    高澄心裏熨帖了。


    院子裏燈光溫馨又柔和,感官之間就容易讓人放鬆下來。


    善於察言觀色的鸚鵡又格外奉承體貼,更讓高澄把心裏怎麽也散不出來的疲勞不知不覺間就消解了。


    他急不可待地想快點見到月光。


    屋子裏麵隔門細聽外麵動靜的桃蕊聽得清楚,趕緊去迴稟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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