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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元善見大笑起來,笑得甚是誇張又長久。連皇後高遠君都覺得她夫君今日有異樣,看他這樣笑總覺得不像是真的。


    元善見笑罷了像是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又向高澄笑道,“大將軍勿怪,孤這個妹妹不近人情。如此悍妒之婦,也多虧大將軍容忍至今,孤不勝感激大將軍。”元善見倒沒看自己妹妹一樣。


    他當眾如此評論元仲華,實際上很讓元仲華丟麵子的事。元玉儀、李昌儀,個個心裏得意、麵無表情地看著元仲華。


    說到元仲華,與高遠君無關。這時小虎已經走到她身後側,幫著皇後輕輕撫了撫背。高遠君的情緒也穩定下來了。


    “陛下見諒。陛下的好意臣心裏也不勝感激。隻是長公主是臣的嫡妃,長公主不許,臣不敢不從。”他不看元善見,轉頭來看著他身邊的元仲華,話卻仍是向元善見說的,“長公主從小被臣嬌養習慣了,脾氣過於嬌縱,實是臣之過也。不隻陛下無辦可施,臣也無法可施。臣澄之過,陛下見諒。”


    元仲華愕然地看著高澄,沒想到他也這麽當眾詆毀她。夫君都這麽親口說,她倒真的成了妒婦。


    高澄是趁機把事情都推到了元仲華身上。


    高遠君笑道,“陛下勿要讓妾之兄長夫婦起爭端才是。既然長公主不許,大兄又懼悍妻,陛下便不要強人所難了。”


    高遠君也不惜往元仲華身上潑髒水,隻要不辱及她兄長,不要讓李昌儀這個汙名在外的女人與高澄有關係,她也是竭盡所能了。


    一直沒說話的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忽然向皇後道,“大將軍連柔然公主都不願娶,又豈能以李夫人為妾室?”


    李祖娥這話一說出來忽然讓殿內安靜了。氣氛也有了微妙的變化,空氣裏好像有種一點燃就會爆炸的東西。


    高遠君滿是責怪地看了一眼李祖娥。


    元玉儀卻很留意地盯著高澄。


    高澄這時不好再為此事說什麽了。反正這時候他說什麽都是不是。


    沉默一刻,元善見滿麵淒淒之色地看著高澄,“提到高王妃,是孤疏忽了。聽說高王妃還住在大將軍府中?聽說柔然世子這些日子也常與大將軍相見,難道高王真有不虞之勢?”元善見關切問道。“孤盼高王來,高王與大將軍卻總一再推拖。孤心裏實在是思念高王,大將軍切不可怕孤傷心便瞞著孤。”


    高澄聽元善見這麽他這時已滿麵都是不悅之色,滿是不快道,“陛下何出此言?這些流言陛下是從何處聽來了?難道倒是陛下盼著我父王有不虞之日才順了己意?所以才如此揣測?”


    沒想到元善見已經丟開高遠君,從大床上起身,毫不示弱地道,“大將軍若非要問孤之猜測從何處來,正是從大將軍之處來。正是大將軍左右推拖,才讓孤不得不猜測。高王和大將軍都是孤的重臣,孤也是高王半子,自然對高王關切。可大將軍並不將孤視為妹婿,總是想隱瞞於孤,讓孤何以不傷心?外間皆說高王已垂危,柔然世子欲以公主鬱久閭氏重新嫁於大將軍,也難怪大將軍不把李氏放在眼裏。既然如此,孤也無話可說,就算是孤的一片心思白廢了。大事將在眼前,大將軍心思不定,哪裏還有心思要什麽李氏夫人為妾室,孤也不勉強大將軍。隻要大將軍準允,孤倒願親赴晉陽探望高王。”


    什麽“柔然世子欲以公主鬱久閭氏重新嫁於大將軍”這樣的話真把高澄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裏一瞬間甚是慌亂。這是他和禿突佳私下密議剛剛達成了一致態度,而且當時話也未說明,怎麽元善見這麽快就知道了?還是他真的胡亂猜測的巧合?


    高澄也猛然直起身子,然後慢慢站起來對著元善見。


    氣氛一霎時緊張到了極點。元善見的話說得格外露骨,幾乎就差扯著高澄指著鼻子相問了。關於高王危重的流言這些日子在鄴城傳得風生水起,但這話在宮闈之中,這樣私密的時候,由皇帝元善見親口說出來,效果格外不同。


    元仲華耳朵裏聽到的消息一個比一個讓她震驚。高王即將不虞,柔然世子要把公主鬱久閭氏重嫁高澄,還有眼前的天子非要賜給高澄的李氏……她幾乎要坐不住了。


    高澄滿麵寒霜,其勢劍拔弩張,高遠君也緊張起來。


    就在所有人都盯著皇帝與大將軍幾乎撕破臉的時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高澄忽然破顏一笑。


    仍然跪在地上的李昌儀緊張地看著高澄。


    元仲華也不解地看著高澄。


    高澄慢步走到李昌儀旁邊,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昌儀,他忽然向著元善見跪下來,“臣澄失儀,望陛下見諒。臣自從邙山歸來,一直勞累不堪,不曾好好休養,實是有些心不在焉,故此脾氣大了些,陛下勿怪。不過是個妾室而已,既然是陛下賞賜,臣便帶迴去好好安置,多謝陛下的厚賜。”說罷他伏首叩拜。


    元善見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情景。高澄這個紈絝子弟,曾經在鄴城郊外以至於一言不和敢動手和他拳腳相對,今日怎麽竟如此遜順?


    一直密切關注隱於元善見身後的林興仁也不敢相信地看著高澄。


    “陛下!”高遠君看元善見怔怔的表情便提醒他。她也不想自己兄長和夫君互若仇敵。


    元善見恍然大悟一般,“大將軍請起,請起,是孤的不是。”他瞟一眼元仲華又向高澄道,“是孤不諧,惹得大將軍不快,想必長公主也在心裏怨恨孤。”


    元仲華確實心裏不快,但事已至此,不是她能左右地,隻能忍著不快道,“妾不敢怨恨陛下,隻想陛下以後切勿如此行事。”她其實已經敢了。


    元善見也甚是不滿意元仲華的態度,但他不敢再對元仲華大發脾氣。高澄雖然這時已麵目和悅,可他並不能真的把他徹底激怒了。


    高澄起身,走到李昌儀身邊,親自俯身伸手把她扶起來,打量著李昌儀,“陛下如此深知臣,臣與陛下雖非骨肉,卻是至親,實臣澄之幸事也。”


    李昌儀跪久了,腿都麻木了。高澄扶她起來剛鬆了力氣要放手,她足下酸麻不止便有些站立不住,便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高澄。高澄倒也沒有為難她,又扶了她一把。


    看他們相扶相攜的樣子,元善見終於又破顏一笑道,“如此甚好,孤甚是欣慰。”


    他是欣慰了,但除了元善見幾乎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


    等到高澄出宮的時候,天都黑透了。


    闕門之外,一乘華麗的馬車已經遠遠地停了許久。除了禦夫,不見有人。寒風之中,其實車裏也冷,太原公高洋在這兒已經忍了兩個時辰。


    就在高洋快要忍不下去的時候,他無意中透過車窗向外麵張望,居然發現右丞陳元康帶著幾個隨從騎馬而來。陳元康並沒有看出來他的馬車,也沒有多看一眼,像是有什麽心事而無暇旁顧。他就在他的馬車邊不遠之處下馬等候,遙望宮門。看樣子也能猜出來,是在等他的兄長、大將軍高澄。


    究竟會是什麽事呢?高洋心裏暗自猜測。他猜不出來,但他可以去問。


    陳元康忽然見太原公高洋從馬車裏出來,向他走過來。這顯然是他沒想到的,倒讓他有點驚訝,怪自己粗疏了。但這時已經無處可避。


    “長猷將軍!”高洋用袖子抹了抹自己的鼻子,假作不在意地走過來向陳元康笑道,“可是來等大兄的?”


    陳元康假看出來,也裝沒聽出來,拜見太原公。


    高洋便東扯西扯地絆住了陳元康。


    這時高澄的蒼頭奴劉桃枝從闕門內出來。看到劉桃枝就知道高澄快要出來了。於是陳元康和高洋都翹首以待地看著宮門內。


    從椒房殿出來,各自上輦。高澄沒留意到元仲華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已經登輦而去了。他又不好刻意追趕尋找,便自己上輦而去。


    別人還好,唯有李昌儀,心情極其複雜。去也不願,留也不願。“妾室”這稱唿讓她心裏無比痛恨。更別提這稱唿坐實了之前她作為一個有夫之婦被大將軍戲侮的傳聞,變假為真了。然而她也隻能忍,就算是東柏堂的外婦,也好過廷尉獄的罪婦吧。想到這兒她居然有心情同情起元玉儀了。


    到闕門內下了輦,恰旁邊一輦也停下來。高澄止步等著。然而簾子挑起來,一個奴婢先下來,是銅環,可高澄並不認識她,也沒留意她。裏麵的人一露麵,居然是太原公夫人李祖娥。


    李祖娥見高澄在外麵候她,也有點意外。


    這時再無別的輦來,前麵也不見人去,兩人便並肩一起向闕門外走去。


    燈火通明之下,高洋和陳元康遙望之際看到竟是高澄和李祖娥一起從內裏走出來,都覺得有點奇怪。


    看到大將軍出來,陳元康丟下高洋迎上來。


    高洋也緊隨其後,看著大兄和自己的妻子。


    “長猷兄來得正好,隨我一同迴東柏堂。”高澄不等陳元康說什麽就先吩咐給他。他心裏明白,這個時辰,陳元康候他於宮門之外一定有事。要說隨他一同迴府,被宮中人聽到了恐惹猜疑。


    “這麽晚了大兄還不迴府嗎?可是有什麽要緊事?”高洋關切地問。“主上留下大兄出了什麽事?”高洋索性直接問出來。他倒沒顧上看李祖娥一眼。


    “侯尼於,既然你這麽有興趣,索性和我一同迴東柏堂可好?”高澄也不拒絕他便邀他同去。


    “好,我隨大兄同去。”高洋當然是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陳元康深悔自己不該在闕門外候著高澄。這時高洋要跟著,甩都甩不掉了。


    高澄倒無所謂,他本來就沒想要瞞著高洋。這個時候他必須把高洋培植成自己的心腹,首先就是不能與他兩心相隔。高澄知道高洋絕不是他的心腹,但一定要讓他自己覺得他就是。


    高洋假做完全沒看出來,這時才丟下高澄將李祖娥送上自己的馬車,又對著禦夫叮囑了許多。吩咐銅環等人如何小心。看起來一副婆婆媽媽的樣子,顯得多事又過於謹慎。


    陳元康剛想趁這個機會和高澄說什麽,蒼頭奴劉桃枝又喚“郎主”。來了一輦,高澄轉身留意看。半天沒有人出來,他剛想讓身邊的仆役去瞧瞧,就見一個宮婢從輦中出來,向他走來。


    其實高澄心裏已經明白輦中何人。未見阿孌,未見大將軍府的奴婢。也未見緹女,未見東柏堂的奴婢。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剛被高洋送上馬車。這乘輦中必定是李昌儀再無別人。


    “大將軍,李娘子說無顏麵見大將軍,請大將軍與她隨意找一居處,不必奢華,可居住便可。或是窟寺尼庵,娘子願以餘生虔心禮佛,為大將軍祝禱,以報大將軍之恩。”宮婢垂眸娓娓將李昌儀的話轉述給高澄。


    陳元康一直在旁邊,聽完看著高澄。要不是這宮婢說這話是李娘子說的,陳元康真不敢相信這是出自李昌儀之口。高澄是怎麽對李昌儀的,他比誰都清楚。他也知道,李昌儀其實是真正無辜負。


    自從高澄下狠手懲貪瀆時高仲密就成了高澄的眼中釘。從大丞相高歡時算起,前塵往事太多,到了高澄和高仲密時已經累積而無可更改。不幸的是,偏偏讓李昌儀承受了。


    高澄沒理會那宮婢,徑直走到車輦前。


    李昌儀正坐在輦中細聽。她就是想試探高澄的反映。她以退為進,以柔弱相向。冷不防簾籠突然被挑起來,還沒看清楚就有人上來了。


    陳元康跟著高澄走到一半又覺得不合適,遠遠站著看著李昌儀所乘之輦。


    劉桃枝卻不管不顧跟著郎主。郎主上輦他就立於外麵。一簾之隔,裏說話聽得清清楚楚。


    “我對娘子有什麽恩?讓娘子至今念念不忘?”高澄聲音裏帶著一絲嘲諷。“君有賜,臣不敢辭。何況是娘子這樣傾國傾城的美人,子惠也不願辭。娘子若是念及子惠有心,便隨子惠迴府去,子惠必不會薄待娘子。”


    李昌儀心裏萬萬不願居於妾室之位,況且主母是長公主,不能輕易放肆。但她無別可選擇,總不能還頂著高仲密遺孀的名義,作為一個罪婦再迴廷尉獄中去吧?


    她不知道高澄說的是真是假,可又看不出來他究竟是什麽心思。雖無論如何不敢信他能厚待她,但又出於本能想在來日博夫主之隆寵,好讓自己能重新揚眉吐氣。


    “多謝大將軍,妾願聽大將軍安置。”李昌儀作出一副感激泣啼的樣子。


    陳元康見高澄從輦中出來,這才趁勢迎上來,見高洋不在眼前,向高澄低語道,“大將軍,梁國陳兵於邊境,大將軍可知來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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