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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婢大唿小叫地進來,興奮得幾乎聲音都跑了腔調。還不等主母問,便大笑道,“夫人,郎主來了,已經進來了。”


    元仲華下意識地立刻從大床上起身,被阿孌扶著下來。無意間匆匆用手撫了撫鬢發便迎出去。


    阿孌看一眼主母頭上梳的飛仙髻,倒還整齊,但隻發上一隻五色玉珠為流蘇的步搖,另幾支簪子,顯得簡素了些。衣裙自然也來不及換了。阿孌靈機一動,轉身將大床上的一條緋色綾子的帔帛拾起來,追上元仲華為她披在肩頭。


    這帔帛上飾有金箔所貼的朵朵梅花,別致而亮眼。而且絲綾的質地輕薄,在冬日略顯厚重的衣裙上加上這條帔帛,就有了飄逸之感。阿孌特別滿意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好主意。


    聽到說話聲,格外溫和。帳帷挑起,看到果然是高澄,將菩提和阿肅一手一個抱在懷裏走進來。元仲華沒再走出去,止步看著他抱著兩個小郎向她走過來。心裏有種感動。


    曾幾何時,他自己還是那個紈絝世子?他是什麽時候長大的?什麽時候變成了現在這個男人?他唇上的青髭雖然已經是刮得幹淨,但還是有一抹若隱若現。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好像就在不久前,他還需要在任性妄為之後有父親為他清除掉任性的後果。現在他居然可以抱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逗弄他們,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父親。


    菩提和阿肅被他逗得直笑。一會兒伏在他懷裏很乖,一會兒又在他懷裏扭來扭去,全然不顧抱著他們的人有多小心,多辛苦。當高澄想去親吻他們的時候,兩個小郎雖然話還說不全卻聰明極了,紛紛都大笑著躲開。


    他們是怕他唇上及頜下那硬硬的紮紮的胡子茬。


    高澄抬頭看到元仲華就覺得眼前一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屋子裏的窗戶換成了玻璃,外麵強烈的陽光被過濾掉了刺眼的部分,灑在元仲華身上有一種特別溫柔而和暖的感覺。這種感覺在這時候特別吸引高澄。


    自從生下菩提之後,元仲華人也變得豐盈了些,有了成熟的韻致,不再像從前總是小女孩的樣子。


    兩個小郎見到元仲華就再也不肯老實了。在高澄懷裏就探著身子、張著小手臂想要元仲華抱,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叫“阿母”。


    高澄隻得抱著他們又走上來,幾乎貼上了元仲華的身子。四個人幾乎是你碰著我,我碰著你地擠在一起。


    元仲華幾乎已經感受到高澄的唿吸,心跳起來。兩個小家夥卻覺得快活無比,不停地咯咯大笑。這種情景看得旁邊的阿孌都喜在心頭,隻希望這一刻能夠長久一些。


    高澄把兩個小郎放下來,奴婢們把小郎帶到裏邊去玩。


    “多日不見,殿下還好?這玻璃蒙在窗上的主意是下官想的,殿下覺得可好?”高澄伸手握住了元仲華的手臂,看出她想轉身走遠些的意思。他另一隻手抬起來,用手指細細地、輕輕地勾勒著她帔帛上的金梅花。語氣裏有有意獻好的意思。


    “大將軍的主意真好,多謝大將軍。”元仲華抬頭看著他低聲笑道。


    高澄臉上滿是不甚滿意的意猶未盡的神態。他費心找了那麽多玻璃來,就換她這一句話,讓他覺得不甘心。但他心裏對她是歉疚的,他要不得不對她食言了。他放開元仲華的手臂,繞到她腰後,收緊了。那隻剛才還在畫著金梅花的手也抬起來,撫著元仲華的麵頰,元仲華被他的手臂摟緊了收進懷裏。


    不明白高澄怎麽忽然動情起來,綠眸子裏亮晶晶、水汪汪的。元仲華大惑不解,覺得他的眸子好像深不見底,怎麽也看不到他的心底究竟在想什麽。又覺得他身上有種格外沉重的東西。


    “夫君,怎麽了?”元仲華輕輕問道。


    “沒什麽。”高澄摟緊了她,低下頭來,把頭埋進她肩頸處。“是下官辜負了殿下。”


    大將軍府的後宅有一處院落寬闊奢華,幾乎和主母元仲華居處不相上下。自從月光進了大將軍府,就一直住在這兒。隻是這些日子和之前的氣氛有了很大的不同。


    自從柔然世子禿突佳來過之後,尤其是在禿突佳見過大將軍高澄之後,這院子裏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隻留下跟著鬱久閭氏的柔然奴婢,其他的奴婢都被遣了出去。


    再也沒有人叫“王妃”,奴婢們都重新按原來的規矩,稱唿月光為“公主”。柔然的奴婢沒有人多問,也沒有人奇怪。大將軍府裏的人雖覺得奇怪,也不敢亂說。倒覺得柔然公主這些日子深居簡出,再也不像之前****都去和世子妃相會。


    大將軍府裏的新鮮事太多了。那天康姬為大將軍獻舞,這幾日世子妃的屋子換了玻璃蒙窗,宮裏皇後有了身孕,臘日宮宴高王究竟會不會入宮……月光的事雖奇怪,但也還不到讓人念念不忘的程度。


    柔然世子禿突佳在近幾日出入大將軍府甚是自由,這是得了大將軍高澄默許的。隻要他是入內宅到月光公主的院子裏去,幾乎就不會有人問什麽。當然,除了那個事事緊張的劉桃枝偶爾會問。


    禿突佳早就把他和高澄談好的意思詳細而略有婉轉地告訴了月光。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月光沉默了。沒有極力反對,也沒有東問西問。或者應該算是她默認了吧。


    月光脾氣禿突佳清楚,向來是我行我素習慣了,任意任性也是他父親可汗阿那瑰養成的嬌縱脾氣。忽然逢此失意,禿突佳也不敢過分催逼她。既然她明白了這個意思,又沒有強烈反對,已經算是讓他大鬆口氣了。


    禿突佳這時進了這院子,一眼就看到月光正在院子裏徘徊。倒沒有用金丸射鴉雀,好像是在研究什麽。她剛走迴簷下想進屋子裏去,桃蕊眼尖已經看到了禿突佳,趕緊在月光身邊低聲提醒她,“世子來了。”


    月光迴頭一看,看到禿突佳,笑道,“兄長來得正好。”她指了指院子裏,“女貞樹太多了,擁擠不堪,不如都砍去,院子也大些。大將軍也一定喜歡。”


    月光不是個會取悅別人的人,禿突佳倒不解了。但見月光談笑間沒有一點不正常之處,他倒覺奇怪了。


    敷衍著進了屋子裏麵。


    今天日光甚好,外麵是難得的冬日明婿的景色。進了屋子就好像忽至黑夜,讓人很不舒服。


    那天月光雖然和元仲華還有高澄都辭行了。但她當然沒有走成。而且,後來才知道,以後她都不會走了。


    “讓妹妹給大將軍做妾室,確實是受委屈了。”禿突佳在大床上坐下。他這幾日已經偶聽府裏奴婢說過世子妃的屋子換了玻璃蒙窗的新鮮事,他心裏當然也不是滋味。但他並沒有對月光說什麽,以後時日長久,不必急於一時。


    最要緊的是月光和高王就沒有生育子嗣,一定要讓月光和高澄生個有柔然血統的兒子才是。這事細細一想,甚覺必要。之前就算月光和高王生了嫡子,一個乳兒自然也奪不了高澄的世子位。但現在高澄還未繼承爵位,更沒有立世子,況且元仲華的兒子菩提也不過一歲而已,凡事都未定。月光要是能盡快生下一個兒子,後麵的事就大有可為。


    “既然是為了柔然部族,還說什麽委屈不委屈?哪個公主不是換給人保平安的?沒丟了性命已經是幸事了,大幸之事,何論委屈?”月光略帶不屑地道。


    禿突佳沒計較她的語氣,笑道,“妹妹明白就好。凡事都往前看,大將軍前途不可限量,必然勝於高王。”


    月光仍然滿是不屑道,“兄長自然會算計。高王已經是行將就木了,大將軍位極人臣,說不定還更進一步,這個兄長沒算出來嗎?”


    禿突佳自然不會把她這樣衝口而出的話當迴事。但月光這種總是不肯上心的態度讓他顧慮。於是便想刺激她試試,裝作不經意道,“妹妹和大將軍從名義上的母子變夫婦,是不像大將軍與長公主結發日久,鶼鰈情深。大將軍心裏也多惦念長公主。妹妹的居處雖然奢華,但還是比不上長公主所居之處。連蒙窗的麻布都換成了玻璃,屋子裏就是冬日也又亮又暖。大將軍疼愛長公主別說府裏,就是整個大魏,誰不知道?”


    禿突佳一邊說一邊看月光,果然變了臉色。


    月光先前不隻是自己心裏別扭。雖然胡人不講結發之情,父死而嫁其子的風俗長久如此。但畢竟高歡還未真死,況且她和元仲華之前也情意融融,誰知道忽然之間就變成了主母和妾室的關係。


    而月光居然從身為長輩的正妃,變為妾室,她再心高氣傲又有什麽用?從前是元仲華要對她盡禮,以後就要翻過來,她心裏當然不舒服。


    就算和兄長出氣爭口舌之利,她也明白,她既然是柔然的公主,就不能太任性妄為。況且那天禿突佳摒人密談,她也知道了柔然強敵環伺,每況愈下。父親心急染恙,兄長憂心忡忡。她不可能一點不動心。


    剛才禿突佳這些話確實刺激到了她。


    她要是認命了隻居於妾室之位,也不可能太過安逸。忽然之間爭強好勝之心頓起,不爭嫡庶,不爭主母正妃,她也要他心裏隻有她一個人,隻對她一個人最好。不要像她的阿姊一樣,費盡心機仍然被冷落,最後慘死。


    那邊屋子裏,高澄放開元仲華,兩個人相攜走到大床邊坐下。


    “這些日子夫君勞累了。”元仲華抬頭看著高澄。玻璃窗透進來的陽光很明媚,照得人在麵頰上幾乎是纖毫畢現。元仲華竟然在高澄的眼角處看到了幾條幾乎微不可見的細細紋路,這是從前從來沒有的。


    高澄正心裏糾結。元仲華這話像是和暖的春風輕輕從他身上拂過。這些日子人人都以為大將軍大勝西寇,心裏得意,****聲色犬馬,不知道有多逍遙快活。眼看著臘日宮宴,天子必然又大行封賞,必然是風光無限。誰知道他心裏有多累?


    “還是殿下心裏最惦記阿惠。”高澄無可奈何地低語一句,重又執了元仲華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


    兩個人一時相對無言。都覺得心裏仿佛有多好話想說,可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元仲華剛抬起另一隻手,輕輕在高澄額角劃下來,突然聽到外麵有個奴婢迴稟,說太原公和太原公夫人來訪。也不知道這奴婢是什麽時候進來的,驚得元仲華手一顫,臉就紅了。


    高澄倒像沒聽到奴婢的稟報,目不轉睛低頭看著元仲華,慢慢用雙唇貼近她麵頰。


    奴婢因為隔著帷幕,看不到裏麵情景,又聽不到聲音,又疑惑郎主和主母究竟在不在裏麵。便試探著喚了一聲“郎主”,然後往裏麵走來。


    聽到木地板上傳來的輕盈小心的腳步聲,元仲華立刻推開高澄。高澄偏摟緊了她不放手。


    奴婢聽不到說話聲,自己掀開帷幕走進來,卻一眼看到大床上郎主和主母並坐,大將軍抱著長公主不放,嚇得臉色都變了,立刻垂首躬身退後幾步。剛要請罪,便聽到主母吩咐。


    元仲華是情急之下便吩咐那奴婢去請太原公和夫人進來。


    奴婢見長公主沒生氣,郎主也沒怒責,這才敢問郎主在何處見太原公。


    高澄這時累極了,懶得動。他實在不想離開元仲華這屋子,甚至連這張大床都不想離開。或者是因為根本不想離開眼前人。身子向後斜靠在隱囊上,吩咐道,“請太原公和夫人就到這兒來。”


    奴婢領命出去了。


    高澄這時已經是半躺在大床上不肯起來。


    元仲華等奴婢走了才轉身向高澄低聲笑道,“夫君怎麽讓子進到這兒來?”


    她話裏的意思顯然是不希望高洋進自己的寢臥。說著已是欲要起身而去的樣子。


    高澄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了她,也低聲笑道,“侯尼於是下官的弟弟,就是殿下的弟弟,骨肉兄弟,有何不可?”他拉著元仲華不放,反正知道一時半會兒高洋夫婦也沒那麽快能走進來。索性把元仲華往懷裏扯,“侯尼於來了必定又有麻煩事,趁他還未來……”


    元仲華很怕弄亂了發髻讓人看出來,執意不從。兩個人氣喘籲籲地終於都住手,高澄也不得不放棄了。這些天來就輕鬆了這一刻,偏偏高洋還不肯放過他。知道高洋一來必定要警惕,他心裏已經警醒起來了。


    “大將軍哪兒像大兄的樣子。”元仲華理了理鬢發,笑著低聲向高澄道。


    高澄剛才說的“骨肉兄弟”這幾個字,不知怎麽她就記在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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