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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門大開,知道有人進來了。高澄隻管低頭自己給自己斟茶,任由腦後逍遙巾長長的絲帶滑落垂在肩上也沒有顧及。


    禿突佳並不太關注地隨意一瞥,但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他看到進來的果然是個美麗的胡姬,隻是漢妝打扮,神色清冷,這都和她的高鼻深目極不相襯。而讓他蹙眉的是,他的妹妹月光、高王妃居然也一起來了。


    聽到有人喚“王妃”,高澄立刻抬起頭來。他沒留意康娜寧,更沒在意康娜寧滿麵的不悅之色,卻看到月光淡妝素服地進來。這個時候是他和禿突佳正要摒人密談的時候,鬱久閭氏尤其不適合在場。


    月光身後照例跟著她的柔然奴婢,帶著她的弓,還有裝金丸的錦袋。康娜寧倒沒有一個奴婢跟著。


    “王妃怎麽來了?”禿突佳站起身,看樣子是想就此順勢把月光送出去。


    月光瞟一眼安坐的高澄,“聽說大將軍還有興致看歌舞,我也想看看。”月光就像是沒看出她兄長的意思,製止了跟著的奴婢,自己走上來,在簷下而立,掃了一眼設好的座席,然後盯著高澄。


    康娜寧進了院子後就在庭中止步,任憑雪花飄落在自己身上,也似渾然不覺一般盯著簷下的高澄。她從來沒見過他穿白狐裘,再加上格外灑脫的逍遙巾,倒讓他有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清貴氣。自從她進了院子,他便沒有看過她一眼,讓她覺得他們之的距離像是遙不可及。


    “王妃既然也這麽有興致,澄自然無異議。”高澄抬頭看一眼月光,示意她坐下。


    禿突佳倒心裏一動,沒再阻攔,也坐下來,他有意坐在了稍偏遠的位置。倒好像是高澄和月光在對酌。


    女樂紛紛懷抱琵琶而來,入廊下待命。


    高澄這才看著庭中立了許久的康娜寧,笑道,“卿雖擅跳白紵舞,但究竟不如胡舞嫻熟。”


    康娜寧立刻迴道,“郎主有命,妾不敢辭。願以胡旋舞以娛賓客。”說著她看了一眼禿突佳。


    高澄沒留意,康娜寧從不稱他“郎主”以自貶。禿突佳倒留意了,這個胡姬自始至終都沒有笑過。說是以娛賓客,但毫不諂媚。


    崔季舒是比較清楚高澄和康娜寧事情始末的人,這時他也無語,隻能側坐一邊觀望。他知道高澄並不是個對人長久之人,況且現在也沒心思在這種事上下功夫。


    龜茲樂起,溢滿庭中,氣氛頓時不同。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康娜寧身上。康娜寧突然伸手拔下了發髻上的金簪雲篦,毫不憐惜地一一拋落於地,不再看一眼。她的發髻散開,透著金棕色的黑發立刻傾瀉下來,一霎時就刺激到了所有人的眼球。


    雖然身上還是襦裙,並未換裝,但拆散了發髻,發絲披拂而下,頓時顯得放逸,與她那一雙極大的眼睛,還有麥色肌膚頓時和諧起來,有種格外勾人魂魄,讓人不能移目的美麗。


    連月光都在心裏驚愕了。她從小便知道自己貌美無人能匹,但這時對著康娜寧也不得不真心在心裏讚她一聲。她認識她這麽久了,也就是這一刻才覺得她最真實。


    高澄倒不顯得特別震動,卻格外興致勃勃的樣子。而其實在他心裏,心思並不在此。他留意到了禿突佳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康娜寧。


    遙遠的蔥嶺以西,屬於康居國中的粟特人,心中的聖地撒馬爾罕,是他們世代居住過的地方。嗜酒好舞的粟特人,常以此來表達自己心裏的喜悅悲傷。或者什麽都不為,隻是在揮灑天生的如此任性毫放。


    鼓聲大作,節奏漸快,比這節奏更快的是康娜寧的身姿。看不到她的臉,看不到她是怎麽旋轉的,隻能看到重重的一篷帶著金棕色的濃黑不停地迴旋,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息。


    她已經不是靠自己的雙腳去旋轉了,她是飄浮在空中的。甚至在旋轉的同時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前,忽而後,讓人完全不辨其意圖,更顯得飄忽不定,難以琢磨。


    所有人都覺得雪花像是被固定在空中了,甚至感覺不到它的飄落。沒有人能再有多餘的精力去說話,甚至沒有能力去唿吸。包括奴婢們,沒有一個奴婢在此前能想像得出來,一向以為微賤的康娘子,從來不會爭寵,竟有如此舞技。就是擅跳白紵舞的琅琊公主也不能望其項背。


    坐在簷下席上的月光忽覺口幹舌躁,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茶盞,眼睛卻還盯著康娜寧。無意中驚覺碰到了什麽,驚詫之下低頭一看,竟然和高澄的手碰到了一起。他也是來拿茶盞的。而她想要去拿的正是他的茶盞。他的手是冷。


    月光被那種冷刺激到了,抬頭看高澄。高澄也恰好來看她,兩個人目光一觸,月光躲開去,繼續看康娜寧跳舞。高澄去盯了她一刻,這才拿起茶盞。他的手微微有點顫抖,把那一盞冷透了的茶送到口邊一飲而盡。


    禿突佳看似是在完全無視所有人,隻留意庭中舞蹈。隻是沒有人留意到他唇邊在這同時漾起笑意。


    崔季舒倒瞟了一眼高澄。這時鼓聲漸漸變輕緩了。康娜寧的旋轉也不同於剛才急於旋風一般。她像是變成了柔軟的棉絮,任憑風吹,輕輕地隨風而轉動,隻是她已身不由己,隻能聽從風的擺布。她的發絲也像是被風梳理過的初春時新生的柳絲柔滑得讓人生憐。


    終於,樂聲止了。這一場胡旋風暴也停了。


    康娜寧感覺不到冷,她身上的數重衣裳已經被汗浸透了。發絲落迴肩背上,這種淩亂更讓人覺得她美得出挑。


    禿突佳迴過頭來看著高澄,“小郎君家的姬妾果然與眾不同。也難怪小郎君****沉溺在府中不願出去。臘日宮宴,高王也快來了吧?我許久不見高王,甚是想念。”他別有深意地笑道。


    禿突佳突然把這個問題拋出來了。


    高澄看一眼康娜寧向禿突佳笑道,“世子若是喜歡,盡可贈於世子。”他避開了關於“高王”的話題。


    康娜寧簡直是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反倒沒有了任何反對,一動不動地仍然立於庭中看著高澄,任憑雪花飄落於她身上。


    這時恰好侍女捧著一把龜茲琵琶從廊內走來。月光一眼看到那琵琶,看一眼康娜寧,向高澄道,“康姬獻舞累了,大將軍還未賞賜。妾聽聞大將軍也擅彈琵琶,可否也來娛樂賓客?妾也甚是想親耳聆聽。”


    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和高澄說過話。從來都是別人以技邀寵,何來他去娛樂賓客這一說?


    禿突佳也不說話看著高澄。


    崔季舒笑道,“天氣寒冷,外麵久坐不宜,世子和王妃進去可好?”


    高澄看著月光道,“王妃倒是有雅興。”他麵上笑意淡得似有沒有,好像剛才的所有興致都隨著康娜寧一舞的結束也全消失了。


    月光盯著他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大將軍都有雅興,妾自然也有雅興。”


    禿突佳倒饒有興致地看著高澄不說話。


    隻有康娜寧仍然立於庭中無人理會。


    高澄沒說話,示意那捧著琵琶的奴婢過來。他接了琵琶在手中。好像忽然又想起了康娜寧,難得聲音溫柔地吩咐道,“你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康娜寧盯著高澄,沉默了一個在自己心裏足夠長的瞬間,向高澄拜辭,“妾謝郎主之恩。”


    等到了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已經聽到了琵琶聲,隻是她再也沒有迴頭。


    這一次高澄彈的是龜茲曲。


    月光並不懂音律。


    禿突佳也不懂。


    他們看到的隻是這個抱著琵琶任意揮灑的男人。


    崔季舒很少聽高澄彈龜茲曲。不知道為什麽,今天襯著漫天飛雪覺得曲中之意格外蒼涼。


    高澄橫抱著琵琶信手續續撥弄,他自己倒完全沉浸其中了。


    康娜寧走了,庭中空曠。廊下女樂也撤了。院子裏的積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幾個鳥雀不知道是因為見簷下有酒食,還是因為被高澄彈奏的琵琶曲所吸引,竟然有好幾隻就落在院子好奇地張望。


    月光向自己的奴婢招了招手。那捧著弓的奴婢明白,立刻上來遞上那張小弓。月光接過提錦袋的奴婢獻上的金丸。她並沒有極專注地去瞄準便將手裏的幾粒金丸連連射出。立刻便有三兩隻鳥雀應聲被射落,掉在積雪裏。


    高澄的琵琶戛然而止。他將琵琶遞給了奴婢。


    柔然女婢將鳥雀拾迴。月光看了一眼,向高澄道,“妾在大將軍府中叨擾了許多日子,如今高王受傷染恙,妾也該迴晉陽去了,就此向大將軍辭行。身無長物,無以相贈,就以這幾隻親手射落的鳥雀贈予大將軍,大將軍切勿見怪。”


    月光說完起身就要離去。


    那柔然奴婢竟還真的把死雀捧給了高澄。


    崔季舒心頭狂跳起來,幾乎連氣也不敢出了。


    禿突佳也盯著高澄。


    沒想到高澄居然也真的拈起一隻死雀,笑道,“公主要走,澄不敢強留,澄謝公主之饋贈。”


    月光不再理他,真的走下石階穿過庭院而去了。


    禿突佳知道月光的脾氣,他並沒有阻攔。原本就想著等自己和高澄談好了再安置月光,想必月光也不會現在立刻就走。此刻隻剩下他和高澄,還有崔季舒,看樣子是到了攤牌的時候。


    “小郎君,我久不入大兄的書齋,想進去瞧瞧可好?”禿突佳隨意找了個借口。


    “賢弟請。”高澄已經站起身來。


    崔季舒幾乎快凍僵了。他也跟著高澄起身,然後跟在高澄和禿突佳後麵進了書齋。


    書齋裏早就準備好了,乍然從外麵進來覺得簡直是溫暖如春,格外的舒適,讓人的整個身體都放鬆了。外麵雖然景致好,明亮,但隆冬時不宜久坐,實在太冷。屋子裏就算是麻布蒙窗,但溫暖不透風,多點燈燭,又有火盆,比起寒氣浸體來不知道要好多少。


    “小郎君,此處再無別人。小郎君說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再無別人知道。”禿突佳實在按捺不住了,再次發問,“高王究竟如何?”他瞟一眼崔季舒。在他心裏,崔季舒就是高澄。


    屋子裏的奴婢已經都出去了。高澄知道,劉桃枝必定在門外,他也就沒有什麽顧忌了。


    崔季舒敏銳地覺察到,禿突佳說的是“再無別人知道”。他驚喜的發現,禿突佳或許已經知道真相,他隻是想在大將軍這兒求證,想成為高澄的自己人,想和他同氣連枝。當然這些都是以為柔然謀求利益為前提的。崔季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太樂觀。不知道高澄有沒有聽出禿突佳的弦外之音。


    高澄已經脫掉了狐裘,裏麵穿著一件白色袍子,再配著發髻上同色的逍遙巾,倒真像是江南士子的樣子。他在大床上坐下,命禿突佳和崔季舒也上來坐。這種大床本來就是多人共坐的坐具,但隻他們三人倒從未一處坐過。現在仿佛是行止親密的摯友,禿突佳心裏倒覺得他在這一瞬間仿佛是得到了高澄的首肯,和他成了同舟共濟的人。


    “世子以子惠為兄,子惠亦以世子為弟。世子知道了什麽,又想知道什麽?又有何所求,不妨直言。子惠必坦誠相待。”高澄沒有躲閃,直視禿突佳。


    真正緊張的時刻來了。高澄與禿突佳對坐,被兩個人夾在中間的崔季舒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大將軍以為我知道了什麽?大將軍又想讓我知道什麽?我隻求大魏、柔然之盟不變。”禿突佳隔著大床上的小幾不自覺地微微探了探身子,下意識地想盡量接近高澄。


    “當日是子惠親口和世子許了盟約。彼時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並無別人。世子願以子惠為兄,子惠絕不欺瞞世子。隻要子惠在一日,大魏和柔然便是兄弟邦國,永不負約。”高澄的語氣沒有一點猶豫不決,沒有一點遲疑。禿突佳心裏大熱,不能不有所感慨。


    “好好好,”他笑道,“大將軍果然不似宇文黑獺奸詐。”在禿突佳心裏,宇文泰早已經不是什麽可交之人。“既然如此,高王病重,大將軍想怎麽安置我妹妹?”


    這真把高澄給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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