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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澄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宇文泰身上穿的袴褶、兩襠鎧都是他的。等他明白過來這事,就覺得心裏很是不舒服。


    猛然見宇文泰抽出利劍,一手提韁馭馬,仗劍衝刺而來。他是為了殺他而來的,他是用了實足的心思,凡是看到這場景的人都覺得宇文泰心裏是必定要殺了高澄才甘心。


    宇文泰身後的西魏軍也蜂擁而來。沒有擺陣,就在禁穀入口外麵兩魏的士卒又一次混戰一處。長戟與矛戈,金刃相擊,肉身豈能阻擋?血肉橫飛,屍骸橫野。不一會兒的功夫,剛才還碎冰如玉的清澈溪流邊就有了鮮紅刺目的血跡混雜而入。


    高澄躲開了宇文泰的那一劍,同時他也抽出了自己的劍。等到宇文泰第二劍再迎麵劈來的時候,高澄橫刃相迎,震得宇文泰握劍的虎口處酸麻不止。兩個人誰都不願輸,盡全力和對方暗中相較。


    “黑獺兄必欲我一死方能後快,豈知究竟是誰先死?”高澄熱血上湧,格外用力,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劍刃上。


    宇文泰表麵上紋絲不動,其實已經盡全力支撐,皆因他格外堅韌,所以不會輕易撤手。“子惠所言甚是,弟與我必死一人兩魏方能大定。”


    兩個人都支持不住了,同時撤迴,又格外有默契再次向對方揮動利刃,都想抓住這個近身的機會把對方置於死地。這一瞬間誰都沒有猶豫,誰都沒有雜念,最清晰的念頭就是成敗在此一舉。


    劉桃枝、陳元康皆在高澄身邊徘徊不肯遠離。


    侯景卻越來越後退,距離鬥得你死我活的高澄和宇文泰越來越遠。


    高澄已經看出來宇文泰是劍劍直指要害,他自然也下手不會留情。雖然從洛陽到此疾行了十數個時辰,但因為心情急切,反倒格外興奮,疲憊一掃而空,就想一劍結果了宇文泰。


    宇文泰是待敵已久,以逸待勞,又是沒有退路的破釜沉舟之舉,所以也下手格外狠辣。但到底還是抵不過高澄。高澄漸漸占了上風,終於瞧到宇文泰漸漸應付不了的時候一劍狠狠刺來,宇文泰像是躲閃不及,肋下中劍。


    高澄好像沒想到宇文泰會被刺中,撤手迴來就停頓住了。精神一恍,這才笑道,“姑父老矣,何能再戰?速迴長安才是上策。”


    陳元康就在高澄身側,看到宇文泰中了劍,他並沒有急切上前去擒獲,忽然發現趙貴、於謹一個都不在宇文泰身邊。


    劉桃枝卻不管這些,催馬就要上來擒宇文泰。


    “澄弟所言不錯……”宇文泰看樣子是傷勢不輕,左手捂著肋下中劍處。兩襠鎧本來就擋不住利刃,已經看到鮮血滲出。他說話也沒有那麽聲音洪亮了,微微頷首向高澄笑道。然後突然調轉馬頭便催馬飛奔而去。


    劉桃枝急追而上。


    高澄終於也雙腿一夾馬腹縱馬追了出去。


    “大將軍!”陳元康見高澄突然追了去,他也趕緊追上。“大將軍且慢!”


    兩方的將帥奔逃疾追而去,士卒也大亂起來。西魏軍像是無頭之蠅般向禁穀中湧去。東魏軍士卒疲態盡現,可又不敢不隨著大將軍去追。隻是等他們向禁穀中追去的時候,大將軍早就不見了蹤影。


    侯景見宇文泰、高澄一前一後進了山穀,除了少量東魏軍士卒也跟著大將軍追了進去,大部分還都在山穀外麵。他立刻下令集結,傳令山穀中路窄難行,不宜大軍進入,繞道到小關接應大將軍。東魏軍士卒不能不聽其命。


    武衛將軍侯和重傷未愈,雖然大將軍命他隨行,也隻能靠人照顧,一直落在隊尾,到這時候才追上來。


    眼見一片狼籍,心頭甚是不解。侯景卻笑而不答,隻不緊不慢地率軍西進而去。


    長安城郊外,虎賁郎領宿衛軍率兵而出。為首的統帥就是皇帝元寶炬。


    西魏立國以來,天災**不斷。在風雨飄搖中支撐著社稷,丞相宇文泰同時也加強了京畿及宮中的保衛。這支宿衛軍就是這麽費盡心血充實起來的。這時兼領虎賁中郎將的驃騎將軍趙貴出征在外,大丞相宇文泰也不在長安,皇帝一聲令下,這支虎豹騎便傾巢而出。


    這已經是長安城中唯一能調動的兵力了。宿衛軍一出,長安城幾乎再無保障。如果不能奪迴潼關,如果失了丞相宇文泰這個擎天之柱,西魏國本動蕩,立致傾塌,還談什麽保衛長安?保衛皇帝?


    元寶炬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


    虎豹騎入供宿衛,出任征伐,元寶炬率宿衛軍出征並不是先例。但也許從來沒有人如同他一般心裏這麽悲壯。


    潼關,出入長安的門戶,西出關中的密鑰之地。元寶炬不知道,當他抱著必死之心奔赴潼關的時候,占據潼關的敵將慕容紹宗的心境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東魏西道大行台慕容紹宗甚至可以說是得了天時,才能取巧湊時機地奪了潼關。隻是潼關易得,再想往後更進一步就不易了。河南戰場上兩魏打得如火如荼,但關中並不是空無人守。


    北麵蒲阪有敗走的李弼,西魏太子元欽及大司馬獨孤信。南麵武關、上洛也有駐軍。慕容紹宗不動便罷,隻要輕舉妄動,必定要遭圍攻。長安豈能那麽容易陷落?慕容紹宗多少有點騎虎難下的意思。


    慕容紹宗的注意力集中在關外。知道宇文泰敗迴,大將軍高澄已追至,他需要做的是截住宇文泰,和大將軍高澄一同裏應外合。


    然而事情出乎慕容紹宗的意料之外。當他得到斥候送來的消息,知道大將軍高澄追著宇文泰進了禁穀,他便已經是嗟呀而歎了。


    慕容紹宗不得不準備著出潼關去接應了。


    慕容紹宗準備出關的時候並不知道,侯景所率的那一部分東魏軍在一路無遮無擋之中已經接近小關。


    侯景沒想到的卻是原本以為在小關的西魏軍殘部其實並不在此。他這時才想到,宇文泰的心腹趙貴、於謹等並沒有隨宇文泰一同去迎擊高澄。


    到眼前便明白,真正的決戰之地其實正是禁穀!這一前思後想得來的結論讓侯景大驚。這時他已經完全不能預料到戰局最後的結果如何了?這才是最讓他恐怖的事。


    侯景更沒想到的是,原本遠在陽州的高嶽這時已經也驅兵西來。


    高嶽其實並不能完全認定侯景傳大將軍之令讓他西來助陣究竟是不是大將軍真的有命令。


    但是等高嶽衝動氣忿之後也得到了真實消息,大將軍高澄確實是率兵從洛陽西去。原本為了爭奪河南要地控製權的戰爭轉移了陣地。東魏軍從內線應戰變成了主動出擊。


    叛臣高仲密已死,原本被西魏軍奪去的州郡也已悉數收迴,西魏丞相宇文泰敗歸。到現在為止,以邙山為中心的這一場戰爭其實已經告一段落,以東魏軍的大勝收尾。


    既然戰場已轉移,高嶽這時再留在河南就有點坐壁上觀的意思了。不管侯景傳的命令是真是假,他都不宜再滯留在此。


    西道大行台慕容紹宗既然已奪取潼關,那麽原本西魏主動入侵的爭奪河南之戰就已經演變成了兩魏爭奪社稷之戰。


    這個時候大將軍高澄率軍深入,西魏軍多股勢力四方來襲,慕容紹宗不能以一擋十去用,侯景又為人奸詐,高嶽給自己找到了西去助陣的理由。何況成敗在此一舉,豈能過於思慮自身結果?他也是高氏族人。


    禁穀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幽穀仿佛地獄。正午時還是陽光燦爛,這時天色大變。穀中幽深,更是昏暗似夜。


    劉桃枝衝入禁穀中便覺得森森然陰冷至極。這不同於那種冬日的寒冷,是從心裏發出來的陰氣沉沉的冷。這樣怪異的地方他從來沒見過。他也隨過世的大都督高敖曹數次出征,戰場上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早就無法讓他動心動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但心裏從未受到過這樣的震動。


    高澄衝入穀中的那一刹那忽然聽到有人清清楚楚地喚了一聲“阿惠!”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那是師父達摩祖師的聲音。師父從來都是滿麵笑容,似乎從來無事讓他憂慮過。年紀已老,總似頑童。不久前在邙山大營還看到過師父抱著他的兒子菩提,那時師父還是滿麵輕鬆。


    這一聲“阿惠”聲音不大,卻好像重重地敲擊在高澄心上,他由不得勒馬止住了再往前的衝動。四處打量,哪裏有達摩祖師的影子。一定是他的錯覺,師父怎麽會來此處?


    隻是那聲音那麽真實,還有那種略有無奈的擔憂。這究竟是不是師父?


    “大將軍!”陳元康這時追上來,在高澄身邊勒了馬,他已經是神色大變,“此地極是怪異,大將軍不宜在此久留,速速離去才是。”


    高澄沒迴答陳元康的話。


    陳元康這時也訝然了。


    東魏軍士卒在莫名的恐怖中看著對麵的情景。


    其實剛才出穀襲擊的西魏軍士卒是露頭藏尾,半隱在山穀中並沒有全出來。所以給人造成了錯覺以為西魏軍人數眾多。這時眼前的西魏軍士卒身著黑衣,在陰暗的山穀中更像是陰兵鬼卒。西魏軍正隊列整齊而冰冷鎮定地麵對著東魏軍。


    這時西魏軍隊列分開處,兩騎緩慢而出。宇文泰和趙貴一前一後坐在馬上走來。


    在昏暗中宇文泰麵色蒼白如紙,幾乎無人色。不知道是因為他剛剛被高澄以劍刺中的傷情,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趙貴無聲跟在宇文泰身後。這兩個人都不再像剛才那麽激昂忿恨,平靜得可怕。


    高澄忽然意識到,某個時刻到了。先是趙貴突襲,後是宇文泰不惜以身為餌,他們是有意誘他來此的。


    “高子惠,”宇文泰的聲音出奇得冰冷。“吾與汝今日必死一人。”他繼續縱馬上前。“建康相識就是孽緣,無奈……無奈……弟之恩來世再報,莫要怨恨。”宇文泰勒了勒韁繩,沒再接近高澄。


    高澄反倒在自己士卒皆裹足不敢前時無所顧忌地馭著馬向宇文泰而來。他要看清楚他,穀中昏暗,總覺得他那麽遙遠而不清楚。


    “看來黑獺心裏已經認定了是我必死?”高澄心裏已覺不妙,難免驚慌,隻是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奇怪的是雖驚慌卻並沒有讓他失了本性衝動起來。


    宇文泰不再說話,他抬起右手做了個手勢。


    “郎主小心!”劉桃枝反映奇快,從他的馬上躍過來直接撲向高澄,將高澄撲倒在地。


    高澄墜馬之後被劉桃枝死死按著。這時整個禁穀被照亮了,好像一霎時滿天星鬥齊出。


    西魏軍無聲退向兩邊。車騎將軍於謹及身後的弓箭手動作一致,萬箭齊發。帶著火苗的箭簇飛向東魏軍。而其中原本有一支箭是必須要射中高澄的,幸虧有了劉桃枝這一撲,高澄如有神助地躲開了那一箭。


    “大將軍快走!”陳元康一邊撥擋火箭一邊大喊。他並沒有下馬。“大魏士卒,隨我去擒宇文黑獺!”陳元康看都沒看一眼被劉桃枝按在地上的高澄,冒著箭雨向宇文泰衝過去。


    高澄奮力掙脫了劉桃枝,“長猷兄!”


    場麵已經混亂了。西魏軍的無數火箭襲來,不隻東魏軍中箭無數,連身邊的幹樹枯枝等等紛紛被火點燃。穀中本就狹小,人數又多,中箭的東魏軍還有被火燒著的東魏軍一時不能脫身,喊叫、咒罵、痛哭之聲不絕於耳,讓人不忍卒聽。這無異於關門閉戶置人於死地,讓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逃無可逃,隻能就死。


    如此施以毒計,高澄心裏對宇文泰的所有複雜感情全都匯聚成了痛恨。他可曾念過兄弟之情?現在再說這個豈不可笑?他不惜一切地誘他來此,就是為了能一舉結果了他的性命。


    高澄不顧一切地在混亂中想找到一匹馬。可是沒有馬。而這時兩魏軍混戰一處,在山穀中廝殺於一處,就是有馬也難行。西魏軍不惜一切地放火箭,哪怕麵對的是戰在一處難分你我的兩魏士卒。在射殺別人的時候也在射殺自己。


    火箭一支接一支射來,高澄不斷撥擋,一邊向前行,去找宇文泰。劉桃枝緊隨他身後,為他劈荊斬棘。


    “宇文黑獺!”高澄大喊。


    西魏士卒、部將有想趁機立功的,都被高澄手刃,下手穩、準、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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