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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時節,忽然下起大雪來了。一場初雪來得如此之早,倒是出人意料。雪又下得如丟棉扯絮一般,不多功會,一座洛陽城就湮沒在厚厚的積雪中。夜色裏,四處都白茫茫一片,讓人幾乎辨不清方位,辨不清周圍景物。


    大雪無疑給西魏軍製造了巨大的障礙。好在天氣倒不十分地冷,也算是慶幸了。西魏大軍在大雪中銜枚疾進,出了洛陽城向北直奔邙山的東魏軍營地而來。路程倒並不十分遙遠,數十裏而已,所以才能突襲。隻是沒想到遭遇大雪,路滑難行,不時地有馬匹跌倒,軍卒滑倒,簡直是障礙十足。


    但既已行到此處,便無再返迴的道理。等到好不容易趕到邙山大營,正是深夜時。望見營中空地積雪上的淩亂痕跡,宇文泰心裏倒覺得安心了。這正像是亂象初定,剛剛安置好,正適宜劫營。


    然而於謹卻生疑了。因為自從進了東魏軍大營,居然沒有遇到一個人,連個士卒都沒有。難道沒有人巡營嗎?這是不太可能,也太不正常了。看起來倒是燈火通明的樣子,可是怎麽安靜得那麽異常呢?


    於謹是自告奮勇為先鋒的,這時下令暫停向前,自己親自縱馬掉頭迴去找宇文泰。


    因前隊停止,宇文泰坐在馬上仔細看東魏軍大營。他也覺得,營塞安紮整齊有序,不像是慌亂中匆匆而為。


    “丞相。”於謹帶馬至近前。


    士卒仍然都銜枚待命,不知為什麽停止,心裏也都猶疑起來。雖不便交頭接耳,但均以目光相疑問。


    “營中甚是安靜,並不見一人,是恐有詐。”於謹的馬首挨近了宇文泰的馬首,於謹也放低了聲音。


    “難道就此迴去?”宇文泰以肯定的語氣反問道。


    宇文泰的原意是想讓於謹留守洛陽城,令高仲密率兵來劫營。令叛將來與故主廝殺,不管勝負,對於西魏軍總是都有好處的。


    但出乎宇文泰預料的是,高仲密居然抵死不肯來。雖然之前也曾想到過高仲密或可推諉,但總以為他不敢不遵命,就算不願來也會來。可沒想到的是,高仲密態度堅決,就是不肯來,而且竟然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仿佛西魏的廟堂上竟無人能命令他似的。


    這讓宇文泰非常不快,可真說起來,高仲密不願意,宇文泰一點辦法也沒有,還真不能拿他如何。


    本來侯景奪了滎陽,占了虎牢,就已經讓宇文泰對高仲密不滿了。恨他不該棄虎牢於不顧,私自到洛陽來拜見。後曾命高仲密去率兵奪迴虎牢,高仲密已是斷然拒絕。現在讓他去劫高澄的大營,他又不遵帥命,這是對宇文泰威勢的挑釁。西魏廟堂還沒有人敢如此公然不遵丞相之命。


    宇文泰按下心裏的不滿,知道這時候不能與高仲密這個叛臣公然生隙,這對西魏軍一點好處也沒有。於是更覺得一鼓作氣拿下邙山大營,打得高澄大敗就是必要的。


    所以,轉而命高仲密去奪迴虎牢,令其遠離洛陽,又自命西魏督將守洛陽,宇文泰自與於謹盡傾城之兵力來邙山劫營,隻期待一場大勝。


    於謹也知道,這時是不能迴去的,想了想又低語道,“高澄詭詐,不如丞相在此且觀望,謹自率兵去劫營,萬一有詐,也好做退步抽身之計。”


    宇文泰雖明知該如此,但又猶豫了。既然傾巢而來,又畏手畏腳,豈能大勝?況趙貴還在高澄手中,他雖未提及自己心裏憂慮,可又豈會真的棄趙貴於不顧?


    還未等宇文泰下令,前軍漸起騷亂。


    宇文泰和於謹對視一眼,神色都不由緊張起來。


    “丞相斷後,謹自為先鋒。”於謹不等宇文泰下令,已經提馬向前衝去。


    於謹到了隊伍前麵,看到一隊巡營的東魏軍從裏麵走出來,顯然也是未想到會有西魏軍從天而降,一副震驚莫名的樣子。見此情景,於謹心裏倒安定了。


    來巡營的是東魏武衛將軍侯和。


    侯和這些日子一直心裏暢快。不隻是因為父親侯景的功勞,還因為這一次出來征戰,大將軍高澄幾乎就忘了他這個人,不但沒為難他,而且沒有派任何差使,讓侯和閑在得像是來河南觀賞風物的。


    今日侯和躲在自己的軍帳中飲酒,忽然大將軍命人來傳令,令他今夜巡營。高澄的規矩,軍中不許飲酒,侯和是犯忌諱了。想起小關之戰在蒲津關時,因為他鞭打漢人將士,高澄怒責了他,侯和立刻就怕了。


    正想央告隱瞞,沒想到那人問都不問,像是沒看見就迴去複命了。這讓侯和心裏忐忑不安。也隻能匆匆忙忙又半醉不醉地趕緊奉命出來巡營,也不敢有怨言了。


    派給他的兵卒不多,侯和也沒在意。巡營不過是走個過場,在營中各處走馬觀花地過一遍也就迴來了。


    可讓侯和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運氣居然如此之差,正遇到西魏大軍來偷營。眼見得白雪茫茫中烏黑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西魏軍正堵在眼前,侯和一下子就怔住了,幾乎就僵立在當場動不了。


    西魏軍將士也沒想到忽然有東魏軍出來巡營,這下偷營的計劃完全暴光,西魏軍將卒也怔在當場,看著侯和等人不知所措。


    在差不多雙方都瞪著對方怔了一瞬之後,又都各自忽然反映了過來。而第一反映,雙方又都不約而同。侯和掉轉馬頭便跑,他可不想被西魏軍將士生擒或是死在刀劍之下。而西魏軍在意圖暴露之後,反映過來,居然也是紛紛掉頭而跑。


    這奇怪的一幕簡直是讓人忍俊不禁。


    於謹縱馬而來,見此情景怒氣衝衝大喝道,“東寇在此,還不與之速決!”


    西魏軍將士聽到柱國大將軍這一聲大喝立刻便定了心,又紛紛轉迴來欲戰東寇,擒殺侯和。


    侯和聽這一聲大喚,震得耳膜幾乎要破了,早就膽怯不已。在馬上轉身來看是何人。驚慌失措之間失了控,積雪又滑,馬蹄有失,那馬竟致失了平衡,身子傾斜。


    馬自己倒是最終保持住平衡了,但馬背上的侯和卻被摔落在地。


    這時於謹提韁縱馬上前,西魏軍士卒圍住了侯和。


    侯和心裏大恨,念自己運氣不佳,偏逢今日大將軍命他巡營,又偏是今日遭遇西魏軍劫營。


    西魏軍開局大利,這時士氣震作起來。擒了東寇的消息立刻傳開。宇文泰在後隊聽到了,也心頭大喜,立刻馳馬上前一看究竟。


    於謹下馬來,以劍相指,帶問道,“高澄軍帳在何處?”


    這時宇文泰已馳來,見是侯和,倒有些訝異。沒想到侯和沒跟著他父親侯景,倒被高澄帶在身邊。宇文泰心思細膩機敏,料知便是高澄與侯景有隙,以其子為質也。


    宇文泰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侯和。


    侯和見宇文泰來倒如同見了救星般大唿“丞相救我!”


    宇文泰並不下馬,仿佛是不認識侯和,有意拿足了腔調問道,“將軍何人也?”


    侯和大急,“宇文丞相,家君侯豫州也。”他不便言父親名諱,又怕宇文泰還不明白,便欲上前。


    於謹劍刺來,劍鋒抵在喉頭,不令其上前。


    宇文泰這時方笑道,“原來是侯和將軍。”又向於謹道,“思敬不必如此,豫州之子便是我之侄也,非外人。”


    當著兩魏的將士軍卒,宇文泰說這樣的話,讓侯和非常不自在。就好像他的父親侯景是鑽營兩頭之人一般。但畢竟保命要緊,侯和也不敢辯駁。


    於謹聽丞相有此吩咐,雖仍是冷麵相對,但劍鋒已撤下。


    “侯將軍可知道趙元貴在何處?”宇文泰笑容滿麵地問道。


    侯和倒是知道趙貴被高澄所擒,但他從未關心過趙貴在何處。宇文泰這突然一問,他還真答不上來,隻能是嚅嚅不語。


    宇文泰笑道,“將軍既是不知,也不必為難,我也知道將軍不是高子惠心腹之人。”


    侯和聽這話心裏滿不是滋味,尤其和於謹的劍鋒與冷麵一對比,更覺宇文泰大度。


    “那將軍可知高子惠的軍帳在何處?”宇文泰又笑容可掬地問道,樣子像是尋常敘舊。


    見侯和猶豫不答,又笑道,“黑獺許久不與高大將軍見麵,甚是想念,特來雪夜探望,望有緣圍爐夜話。高大將軍既早已知道黑獺前來,又為何避而不見?倒讓將軍來使這疑兵之計?”


    “大將軍知道?!”侯和脫口問道,不敢置信地盯著宇文泰。


    於謹逼上一步,冷冷道,“自然知道,不然如何令爾以身為餌?”


    侯和頓時便滿目都是怒火,忿忿道,“大將軍自在營後的中軍大帳裏。”


    宇文泰笑而不語。


    於謹又逼問道,“寢帳在何處?”


    侯和稍一猶豫,垂首低聲道,“在中軍大帳之後。”


    這時他才明白,為什麽高澄忽然今夜命他巡營。


    宇文泰、於謹上了馬。西魏軍如蜂湧般衝向東魏軍大營深處。


    越往大營深處便越黑暗,隻有白茫茫的雪是亮的。西魏軍行進速度越來越快,這速度幾乎是不受控製的。縱然西魏軍求勝心切,士氣實足,到後來更是如風而至,不可阻擋。


    然而於謹心裏卻懷疑了,漸漸覺得馬蹄下奔跑的感覺非常不對。然而他已經控製不了局勢了。想勒韁繩,坐騎像瘋了一樣嘶吼。前後左右的士卒也足下生風,如騰雲駕霧一般。


    就在於謹心裏懷疑的時候,前麵的士卒突然大批倒地。於謹若再不勒馬,必定要踐踏士卒。他這次沒有再顧忌坐騎用嘶吼來反對,提韁勒馬,想先止住看看情景。然而不知是因為他太用力勒韁繩,還是因為馬蹄打滑,他的坐騎終於重重倒地,把於謹也重重地拋落了下來。


    於謹落地之際身上巨痛,可是他的身子居然沒停下來,而是不停地向前滑落。他前麵的士卒也皆是如此。他如同身在漏鬥中一樣不能自已地掉落下去。直到跌落在什麽凹陷的地方才停止了下墜。


    於謹和士卒全都跌落在了一片大坑中。


    這時於謹才明白,剛才那條路一下就是傾斜向下的。而且路麵的斜坡是澆製成冰的,所以才會讓西魏軍士卒紛紛滑落坑中。這大坑的坑底和坑壁也全是澆製成冰的,進來了就別想再出去。


    原來高澄並不是不知道,他是真的知道。


    宇文泰說高澄以侯和為餌是在詐侯和的話。而實際上他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高澄確實就是以侯和為餌。


    如此看來,高澄不但早就想到宇文泰會來劫營,甚至早就想好了計策,做好了安排。


    “丞相!主公!”於謹在坑底大喊。然而沒有迴音,不知道宇文泰在哪裏。如果宇文泰也上了當,那真是西魏軍的大劫。所幸讓他略感欣慰的是沒有士卒發現大丞相也跌入了坑中。


    宇文泰確實沒有跌入坑中。


    宇文泰是忽發奇想,覺得一股大軍全都一湧而至,若不能一擊而成,豈不是留而機會讓高澄逃脫。見於謹已經一馬當先衝在前麵,他便意欲繞路至中軍大帳後身與於謹前後夾擊堵截。


    當宇文泰與於謹兵分兩路時,根本不知道於謹所率西魏軍已全部落入高澄囊中,甚至包括於謹自己。


    中軍大帳後麵倒是甚是安靜,一個東魏軍不見。宇文泰見那中軍大帳後麵果然有一座小的軍帳,相隔並不遠,想必就是侯和說的是高澄的寢帳吧。


    四處四暗寂靜。宇文泰正欲令入寢帳中去搜尋高澄,忽然卻見那寢帳門口的簾幕挑起來,出來幾個東魏士卒,再卻又出來個穿著兩襠鎧如蒼頭奴模樣的人在帳門外抱刀而立,看也沒看宇文泰一眼,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宇文泰心裏頓時便明白了,又中了高澄的計策,立刻便後悔自己太一意孤行。果然便看到高澄從帳內走出來,也穿著兩襠鎧,隻是小冠束發,未戴兜鍪,還真是隨意,仿佛相候已久。


    這時便人潮湧動,東魏大軍從四麵八方都湧上來,將宇文泰和西魏將士圍在當中。


    高澄立於寢帳外並不上前,打量著宇文泰笑道,“許久未見,宇文丞相別來無恙?”他的心情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宇文泰也未下馬,俯視高澄,微微一笑道,“高大將軍別來無恙?”


    高澄又笑道,“雪夜難行,難為丞相前來探望。想必鞍馬勞頓。帳中物事齊備,丞相何不下馬入帳來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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