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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海終於被甩在身後了,天色也漸漸顯亮。


    趙貴在馬上迴身掃視,這時才能完全看清楚,跟在身後的兵卒大致估計也僅數百而已,而且個個都被火燒得衣裳破爛,滿麵灰黑,甚至是披頭散發,完全是散兵遊勇,哪裏還像是大魏的六軍勁旅?


    這點兵力,而且又剛受了重創,趙貴實在是對這些兵卒沒有了信心。他猜想高澄一定會派人來追,若不及早趕到洛陽,隻怕真是性命難保。


    兩魏之戰前後數次,兩方都有勝有敗,危急的情況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但是這麽真實的危險還真的從來沒有過。


    煙塵彌漫的郊野荒草淒淒,宇文泰帶著西魏軍向著洛陽的方向狂奔。這時天慢慢陰上來,烏雲越來越濃重。過了不長時間,居然下起雨來。昨夜剛被火燒的西魏軍,這時又被暴雨傾盆澆來,個個苦不堪言。


    雨大得好像是大盆大盆的水直接從天下潑下來一樣。在雨幕裏什麽都看不清楚,甚至都不能肯定是不是走對了方向。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路上就泥濘不堪。西魏軍的殘兵敗將在滿是積雨的泥路上跋涉,深一腳、淺一腳,行走非常艱難。


    沒有任何的防雨用具,就是宇文泰也一樣被大雨澆得遍身無一幹處。尤其這雨還是深秋裏的冷雨,真把人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冷透了。這天氣和前兩天的悶熱完全不同。此時再想起來前些日子陽光灸烤簡直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了。


    不隻人難行,馬也難行。馬蹄打滑,大宛馬在泥濘中馱著宇文泰費力地一步一步向前。宇文泰這時渾身上下無一幹處,連靴襪都已經被灌入的水濕透了。他在大雨中睜大眼睛,努力辨認周圍景物,雨水在他麵頰上肆意橫流,他幾乎就要睜不開眼睛了。


    趙貴想,這時真要是東魏軍追來了,根本不用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們全部生擒。這雨這麽大,倒還不如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想必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至雨停再走反而更好些。


    “主公!”趙貴提馬上前,追上宇文泰,“雨太大,請暫避一時。”


    宇文泰倒是聽明白了,可他沒說話,眼睛四麵環顧。四周都是一片郊野,並沒有丘陵,隻有稍遠處有一片樹林,或可暫避。但宇文泰猶豫了。這雨太大,在樹林裏避雨本來就不現實。而且真要這時候東魏軍來了,西魏軍全在樹林裏,東魏軍必會包抄,那不是坐以待斃嗎?


    “主公,人困馬乏不能再走了。”趙貴勸道。他和宇文泰想的略有不同,覺得這個時候如果把精力耗費盡了,那才真的是死路一條。洛陽尚路遠,不是一息之間便可至的。


    “元貴,雨小了。”宇文泰抹了抹臉上的雨水。


    果然,雨是小了。既然雨小了,就更便於趕路。當然,也更利於東魏軍追擊。反正趙貴是無話可說了。


    “丞相!丞相!”隊伍後麵傳來驚慌的唿喊聲。“東寇追來了!”


    沒想到東魏軍來得這麽快,趙貴頓時有種心沉到底的感覺。但是,驃騎將軍趙貴,立刻抽出腰下佩劍,反倒是豪氣頓生。既然左右是一死,不如拚死以抗東賊。


    宇文泰這時也抽劍在手,怒喝道,“區區東賊,有何可怕?殺之便可。”


    原本有些慌亂的西魏軍見丞相和驃騎將軍皆如此不懼不畏,總算是勉強安定下來。


    果然便聽到了喊殺聲,而且聽聲音就已經近在眼前了。宇文泰舉劍便向提馬返迴去迎戰。


    “主公下馬!”趙貴卻忽然攔住了他。他在靈光乍現之間突然有了主意。


    “元貴有何計策?”宇文泰雖未下馬,但也明白趙貴必是有了什麽主意。


    喊殺聲越來越近,沒有時間再猶豫、遲疑了,趙貴把所有的顧慮都拋開,自己先翻身下馬,然後一把扯住了尚在馬上的宇文泰,用力將他扯下馬來。趙貴用了他最大的力氣,宇文泰身上穿著明光鎧,行動不便,生生就被他從馬上扯下來而摔落在地。


    趙貴顧不上扶宇文泰起來,他先一把將宇文泰頭上的兜鍪摘下來,奮力便扔出很遠,任憑那兜鍪滾落泥水中,看都不再看一眼。然後又把宇文泰一把拎起來,等他站直了身子,趙貴便動手動腳地去為他卸甲。


    “元貴!東賊至矣!”宇文泰不明白他要做什麽,大急。


    趙貴這時動作粗魯,手腳頗重,根本顧不上迴答他的話。他叫了兵卒上來幫忙。終於迅速地把宇文泰身上那數十斤重的明光鎧脫卸下來。趙貴吩咐兵卒去藏遠些,甚至把馬都牽遠些藏起來。


    這時的宇文泰完全就換了一個人。發髻淩亂得完全沒有了形製,幾乎就是亂發覆麵。身上隻剩袴褶,也是又破又髒。趙貴打量著猶嫌不足,上去扯著宇文泰的發髻又弄得更亂些,宇文泰的發髻馬上就散了,完全就是披頭散發,連麵目都看不清楚了。


    袴褶是夠破爛了,趙貴還算滿意,但他盯上了宇文泰的雙腳。


    “給丞相脫靴!”趙貴一把按住了宇文泰,同時吩咐給兵卒。趙貴看兵卒猶豫不前的樣子,立刻怒喝道,“休要多問!”


    這時宇文泰也不再問了,顯然是他心裏明白了。隻是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心情。


    趙貴這時自己也讓兵卒幫著,手忙腳亂地丟盔卸甲。等到他也收拾好,吩咐兵卒把馬和盔甲藏好,猛然就聽到一個厲聲大喝,“大將軍在此!爾等西賊,還不快說宇文黑獺藏於何處?”


    “大將軍”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灌入了宇文泰的耳朵裏。是高澄來了!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時雨已經變成了微雨,他完全能看得清楚,果然一位頭戴兜鍪的銀甲將軍已經提馬到了眼前,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一雙綠色的眸子目光銳利,不是高澄還會是誰?


    那厲聲大喝的人是高澄的蒼頭奴劉桃枝。說是蒼頭奴,其實劉桃枝的身份遠不是一個家奴那麽簡單。也沒有人敢真拿他當個蒼頭奴。跟著大將軍西征,劉桃枝自然是不會對戰場有一點的陌生感,怎麽說他也是經曆過河橋生死之戰的人。


    要說劉桃枝恨侯景在大都督高敖曹危難時不救,那麽他同樣也恨宇文泰及最後斬殺高敖曹的柱國大將軍李虎。對於整個西魏軍,劉桃枝都是痛恨的。他知道昨夜大將軍命陳元康將軍縱火焚河橋,自己又奪了河陰城,宇文泰生死必在其中。


    既然沒有人找到宇文泰的屍體,以確定他的死訊,那麽宇文泰就是沒死。知道了西魏軍敗兵欲逃往洛陽,大將軍命陳元康將軍守河陰城,自己親率兵來追,必要找到宇文泰。劉桃枝也恨不得能親手生擒了宇文泰以告慰大都督在天之靈。


    然而眼看著眼前這幾百個狼狽不堪的西魏軍士卒,高澄和劉桃枝都失望了。這根本就是已潰散的都不成樣子的逃兵,惶惶如喪家之犬,連個領軍的將佐都沒有,哪裏有宇文泰的影子?


    劉桃枝見無人迴答他,又怒喝道,“宇文黑獺究竟在何處?”他一邊喝問,一邊用劍尖指向了身邊的西魏兵卒。


    高澄的眼睛同時在幾百人身上逐一掃過。


    “丞相豈能在此坐以待斃,早走脫矣!”西魏兵卒這時人人不畏重兵利劍,紛紛說道。


    高澄心裏是不抱希望了。


    劉桃枝卻逐一細看。他一眼看到了宇文泰,見他立於那裏一動不動,雖然赤足亂發,衣裳髒破,但那處驚不變的樣子讓劉桃枝覺得他很異樣。關鍵是,為什麽有幾個西魏軍兵卒往他身前湧?


    趙貴這時看出來情勢不對,他忽然幾腳踹開那幾個欲護著宇文泰的兵卒,然後掄起手裏的馬鞭,狠狠向著宇文泰抽了過去。口中怒罵道,“奴才,丟了我的馬,還敢活著迴來?”又向那幾個兵卒怒斥道,“爾等若再為他請命,我將爾等一同殺之。”


    這一鞭子下去,宇文泰立刻就皮開肉綻了。趙貴真是用了實足的力氣,下手真是其狠無比。


    宇文泰被抽得倒地,整個人都滾在了泥漿中,這下便是滿頭、滿身、滿臉的汙泥。


    “爾一匹夫,命如草芥,竟敢開丟我的寶馬良駒,真是自求死也。”趙貴追上來,轉身護在宇文泰身前,以背對著高澄和劉桃枝,舉起手裏的鞭子連連狠抽下去。


    幾鞭子下去,宇文泰就已經滿身是血,甚至臉上也是鞭痕。他仿佛是承受不了這重重的鞭子,痛苦地蜷縮在泥水中,來迴翻滾,但就是不說話。


    高澄見遠處有動靜,這時提馬上來。聽趙貴連連怒喝,他憑聲音認出了趙貴,問道,“莫不是元貴兄?”


    趙貴聽到身後高澄的聲音,知道他已經過來了。索性轉過身來,挺身上前,對著馬上的高澄笑道,“大將軍別來無恙?不想又在此相逢。”他將仍蜷在泥水中的宇文泰不著痕跡地擋在了自己身後。


    趙貴坦露了自己的身份,這時反倒鎮定自若。高澄看果然是趙貴,便被他把注意力全吸引過來了。河陰城外那致命一箭就是趙貴射中的,這時真是仇人相見,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斷。


    “既然元貴兄在此,想必姑父也不遠矣。”高澄知道趙貴是宇文泰最心腹之人,必不離左右。


    趙貴大笑道,“我在此專候大將軍,我主公早已到洛陽城中矣。”


    高澄左顧右盼,確實不見宇文泰蹤影,偏偏就忽略了那個躺在泥水中,失了本來麵目之人,於是便笑道,“我與元貴兄久不相見,正思把酒言歡,真是湊巧了,元貴兄便與我一同迴河陰可好?”


    趙貴上前幾步迎上來,大笑道,“大將軍之言,元貴豈敢不從命?願與大將軍一同迴河陰城中。”


    高澄看了一眼趙貴,自己提韁掉轉馬頭而去,一邊吩咐道,“劉桃枝,給元貴將軍一匹馬。他是姑父的心腹之人,豈可慢怠。”


    劉桃枝應聲領命。雖然沒找到宇文泰,但畢竟抓住了趙貴,劉桃枝心裏也能算是舒服點。


    馬牽到趙貴麵前,趙貴翻身上馬,隨著高澄往河陰而去,並未迴頭再看一眼。


    一直到東魏軍再不見了蹤影,西魏軍兵卒才將宇文泰從泥水裏扶起來。


    宇文泰滿身是傷,但他已經感覺不到鞭痕之痛。剛才一直極力忍著才沒出聲。若是他出聲了,被人發現,結果必定是他與趙貴一同被高澄擄走。他隻有忍下來,才能保命逃脫,才能速速奔赴洛陽找於謹商量對策敗東寇,救趙貴。


    “丞相,驃騎將軍下手真是狠。”兵卒看著宇文泰一身的傷痕歎道。


    “黑獺唯願鞭痕永駐不去。”宇文泰歎道。


    西魏軍和東魏軍在一番較量之後又暫時安靜下來了。高澄帶著被擄的趙貴迴了河陰,與陳元康一同商量稍後的行事。同時等待玉壁、陽州、碻磝的消息。


    洛陽城中的於謹,當聽到守城將軍稟報說,大丞相率殘部而至時,立刻便大開城門,迎了出來。


    不隻是於謹,還有一個剛剛歸附了西魏的東魏叛將高仲密。他更想及早見到這位西魏權臣,有實無名的天子。高仲密在鄴城已經是叛臣之名坐實了,又失了妻子,甚至就是親弟弟高季式也撕破了臉,他已是再無迴去的可能。將來他前途如何,就全在這位大丞相身上了。


    於謹和高仲密相處也是留了餘地的,這時自然不會容高仲密和他一同出城去迎宇文泰入城。知道宇文泰是兵敗而至,但於謹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迴事,怕有高仲密在中間說話不方便。更怕高仲密從中看出什麽端倪。


    即便這樣,於謹出城見到了宇文泰還是嚇了一跳。見宇文泰狼狽到猶如被主人抓迴而鞭打得體無完膚的逃奴,這才是最最奇怪的。就算是遭遇了東魏軍,也不對於被打得渾身鞭傷。


    “主公何以至此?!這是何人所為?!”於謹驚多於怒,想著其中必有緣故。


    “思敬,高澄小兒焚了河橋,奪了河陰,已從河內到了河南,你我且入城去議一議,如何擒獲小兒?!”


    這時天色已暗,洛陽城外丘陵起伏,風吹草低,日將落下,遠處是最後的輝煌。洛陽城陷於一片荒涼之中。


    “丞相且先入城,容後再議。”於謹覺得在城外說話不方便,“侍中司徒高仲密還在城中相候,等丞相修整幾日再見他也不遲。”於謹覺得讓高仲密見到宇文泰這臉上有鞭痕的樣子甚是不妥當。


    聽到高仲密這個人,宇文泰此刻心裏是不痛快的。雖說高仲密據虎牢而降,西魏軍又趁勢攻克了柏穀、洛陽、金墉,但遭逢河橋大敗,又怎麽能知道高仲密是不是詐降?沒準兒正是為了引西魏軍上鉤?


    “思敬,元貴被高子惠擄走,元貴是險些射殺他的仇人,我豈能不急?”宇文泰這才說出實話。但他對高仲密的懷疑去隻字未語。


    “竟有此事?”於謹也驚訝了。但別的他也一字未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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