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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正好,就在院子裏的女貞樹下設席而坐,長公主元仲華坐在樹蔭裏看著奴婢哄著兩個小郎君菩提和阿肅玩耍。


    康娜寧情不自禁滿麵笑顏。她多日未見高澄了,倒是自從阿肅病好後常來給長公主元仲華定省。


    雖不時常,高澄也偶有去康娜寧那兒的時候。康娜寧有個好處,話不多說,事不多問,常以歌舞琵琶娛之,這正投了高澄所好。原本在元玉儀那兒的遺憾都得到了彌補。再加上粉嫩可愛的小郎君阿肅,倒也讓高澄覺得樂趣不少。


    康娜寧在長公主這兒呆了好一會兒了。雖也見元仲華眼睛牽係在菩提身上一刻也離不開,可康娜寧又覺得公主有點心不在焉。


    在嫡子孝琬和康娜寧所出的孝瓘出生之前,高澄的兩個庶子孝瑜和孝珩就已經五六歲了。嫡子降生前的這五、六年,高澄的妾室幾乎無所出,沒想到忽然得了一嫡一庶兩個小郎君。


    康娜寧忽然向元仲華歎息道,“算起來,東柏堂的琅琊公主身重六、七個月了,也不知道大將軍想怎麽安置她?”


    康娜寧是市井出身,難免喜歡異聞奇事。她原也是無意中一句話,但對元仲華就成了有意提醒。琅琊公主的身孕對於元仲華來說,就是大大頭痛的事。她不喜歡元玉儀,自然不願她入府為妾。可是如今這種情勢,想必高澄是要給她一個妾室的名份了。雖然孩子出生就算是她的子女,但元仲華心裏還是萬分不願意。


    元仲華搖著手裏的扇子,沒迴答康娜寧的話。


    元仲華身後的阿孌看了康娜寧一眼,覺得這個康姬真是不通曉世事。


    康娜寧渾然無覺歎道,“近來傳聞很多,說西賊挑釁,大將軍早晚要與西賊一戰。若是大將軍真的西征而去,想必數月之後才能迴來。琅琊公主一個人住在東柏堂,身子又重,可別有什麽事。”


    前些日子阿肅生病,康娜寧吃夠了苦頭,真正知道了做妾室的辛酸。她也是有感而發。


    “大將軍自己的事,自己會安排。”元仲華眼睛看著遠處的菩提,沒有看康娜寧。但明顯因為提起了元玉儀已經讓她不快了。


    阿孌看了一眼康娜寧,別有意味地道,“康娘子還是多看顧些四郎君,少管別人的事。”


    康娜寧這才反映過來自己是多口多舌了。


    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晉陽霸府。鄴城的王府本來就居住得少。雖也有家奴婢仆收拾打理,但沒有家主和主母、郎君、娘子們在這兒,還是顯得冷寂。


    以前高王朝於鄴城的時候,主母、姬妾們會隨行,總能暫時熱鬧一番。現在連這一番熱鬧也沒有了。自請休棄的夫人婁氏住到了鄴城郊外的佛寺中,連鄭娘子等幾個妾室也一同遷去了佛寺。高王再迴來的時候,府裏就隻有新王妃鬱久閭氏這一個主母了。


    月光發現,鄴城也一樣的沒意思,和晉陽一樣。可為什麽從前她會覺得鄴城很好?鄴城的王府很好呢?


    屋子裏,高歡親手提起綠釉陶壺給陶碗中傾倒酪漿。潔白如脂的酪漿從鳳首中流出,緩緩落入碗中,因為稠膩而流瀉緩慢,最後在碗裏堆積成雪白的一碗,看著格外誘人。


    這是高澄最愛的食物。


    “大將軍嚐嚐味道如何?”高歡放下提梁壺,親手捧起裝滿了酪漿的陶碗遞給兒子。就好像這是他未嚐過的無上美味,所以一定要讓他試一試。


    高澄接了陶碗,也不客氣。“多謝高王。”


    高歡自己不食用,笑吟吟地看著高澄,好像非常在乎他此刻的感受。


    高澄食用完了,放下陶碗,這才抬起頭來,盯著父親。“高王看著我做什麽?”


    “大將軍想如何調兵遣將?”高歡直接就發問。


    高澄沒說話,似乎在想什麽。


    高歡倒是目光搜尋,但發現他這屋子裏並沒有輿圖。好在河南地形父子二人都爛熟於胸,不用輿圖對照也能明白。


    “高仲密占據了虎牢,於謹得了柏穀,二人合兵一處欲取洛陽、金墉。”過了正午,屋子裏陰暗下來,帶著說不出來的陰冷,就好像高澄現在的神色一樣。“西賊欲取洛陽、金墉的消息不可知其真假,也許正是誘我之計。高王可速命人送書信給侯景,令其去擒高仲密。”


    高澄知道,侯景一直覺得他是小兒輩,心裏對他萬分不服氣。但是侯景不敢在父親高王麵前輕舉妄動。擒叛賊是容易立大功的事,他必然會聽命。


    “兒子心裏最擔心的是河橋通路,可令河陰城與北中城死守,萬不能有失,然後遣上黨軍直下,兒子也親去河橋應戰。此外,可再遣人去襲潼關,斷黑獺後路,直指長安。”高澄把他心裏想的一口氣都說出來,高歡這時才明白,原來兒子早就心裏有謀劃。見他如此意氣豐發,口說指劃之間儼然已是揮軍直指西寇,令高歡也受了感染。


    “給侯景寫信容易,今日便可送出。我與阿勒泰有密約,遇緊急事送密信,書中自有暗示。他接到書信必然按令行事,大將軍不必擔心……”高歡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這事妥當了,高澄這時沒心思去管父親和侯景是什麽密約,話鋒一轉道,“最可擔憂之處還不在河南。”


    高歡沉吟一瞬問道,“大將軍是指玉壁?”


    “大人說的是。”高澄應道,“王思政受宇文黑獺重任,屯兵玉壁。若這時趁勢沿汾水而上,大大不妙矣。若再分兵拒之,他又死守不出,豈不白白耗費了精力?”這事很讓高澄頭痛。


    “大將軍勿慮,”高歡這時也興奮起來。他是廝殺習慣的人,久不征戰,自己都覺得難受。“我可親率軍至玉壁,攻克王思政,直搗潼關,以策應大將軍。”高歡胸中久未有此豪氣,甚至覺得趁此機會一舉滅了西寇,將元寶炬和宇文泰生擒迴鄴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父王去玉壁做什麽?”高澄卻沒他那麽衝動,不解地問,“父王剛立了新王妃,欲讓她一人留在晉陽嗎?”


    高歡忽然側過頭去,有點不太自然,問奴婢怎麽到了晡時還沒有膳食送來?


    奴婢也覺得奇怪,明明離晡時還早,怎麽郎主忽然問這個?難道是餓了?於是也不管是不是到了時辰,趕緊去催促。


    高澄還想問什麽,外麵就有人大聲喚道,“夫君!”


    高澄還好,高歡卻如聞霹靂,促然之間又出乎意料之外,身子輕輕一顫,再轉過頭來時臉色已經很勉強了。


    一聽就知道是王妃鬱久閭氏。


    果然便看到月光步子輕盈地跑進來。她還是穿著那件紅色袴褶,滿頭的小辮子,隻是發式有點淩亂,並且滿額都是汗。明明就像是草原上哪個未嫁時的鮮卑少女趁著春和景明時出去玩耍,瘋夠了迴來的樣子。


    月光哪裏像個王妃?


    她知道夫君和世子高澄在一起議事。剛才她自己在王府的園子轉來轉去,幾乎是連撲蝶、捉螞蟻都玩夠了,實在是無事可做便找了過來。正好見奴婢從屋子裏匆匆出來去催促膳食,便覺得這父子二人是議事完了,於是便闖進來。


    高歡一眼看到她,表情很不自然。


    “王妃在鄴城還舒心?”高歡問道。


    月光看了一眼高澄,在高歡一側坐下來,“兩處府第都差不多,也沒什麽太大不同。”看樣子她是不太願意被圈在府中。但以她現在的身份,不可能****瘋在外麵馳馬打獵。


    “過幾日便迴晉陽去了。”高歡先給她預防,以免走得突然讓她失望。


    “怎麽這麽快?”果然月光有點驚訝。


    “西賊挑釁,我也要從晉陽率兵南下,到時候王妃也隻得一人留在府中。”高歡說這話時倒有種說不出來的輕鬆暢快,更讓高澄覺得奇怪不解。


    月光沉默了。


    高澄以為她是新婚不久,不舍得夫君遠征。


    月光知道她的阿姊落英,名義上是西魏的皇後,但實際上與西魏皇帝元寶炬兩兩無緣,互相看不順眼。她麵色難看起來,想起了那個死去的皇帝元修。在月光心裏,長安就是個亂象不止的地方。


    她抬起頭來看一眼夫君,這麽一對比,覺得這個夫君雖然年紀長了些,但除此之外,別無可挑剔之處了。相貌堂堂,又對她百依百順。為了求娶她為王妃,連從前的嫡妃,還有妾室,全都無人一例外地遷了出去。


    月光是善妒的,作為主母,她不能容忍她的夫君身邊再有別人。


    “高王自己迴去好了。”月光語出驚人。她實在不想一個人留在毫無意趣的晉陽府第裏。


    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看著又不像是生氣。連高澄都不明白了,但他是不願卷入父親和這位新王妃的事。所以一直沉默不語,裝不知道所有事。


    高歡卻好像不在意,竟還很有興趣地問,“王妃想做什麽?”


    “夫君自去征伐西賊,我想留在鄴城。”月光坦率直言。她忽然盯上高澄,向高歡道,“我不要住在鄴城的王府裏一個人,就住在大將軍府好了。”


    高澄差點被酪漿噎著,有點不敢相信,他這位“嫡母”竟提如此要求。


    “母親,萬萬不可,”他情急之下放下手裏的陶碗,“我府裏淩亂不堪,家奴都不懂規矩,怕母親受委屈。”高澄連連謝絕,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


    他也是要西征而去的,本來就放不下元仲華和菩提。要是再讓鬱久閭氏住進府裏,元仲華必以兒媳之禮晨昏定省,服侍起居,那他哪兒還能集中精神不掛念家事?


    高澄看著父親,像是在求救。


    “好,好,好……”沒想到父親滿麵笑意,和顏悅色地連聲讚同。“如此甚好,王妃要是願意,盡管住在世子府裏,住長久些也沒關係。”高歡的神色倒像是非常愉悅。


    高澄顧不上去仔細斟酌父親的神色,但他心裏是老大的不願意。


    長安城忽然在一夜之間就肅殺了。


    一場大雨,讓皇後鬱久閭氏的喪禮草草收尾。魏宮中就好像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連宦宦宮婢們都跟著心裏暗暗鬆了口氣。唯一傷痛的隻有被禁在含冰殿中柔然世子禿突佳。


    鳳儀殿向來是皇後所居之處。鬱久閭氏的喪禮過後,她在鳳儀殿的一切痕跡都被抹掉了。曾在此居住過的兩位皇後,都不曾有個好結局,這無疑給鳳儀殿鍍上了一層陰影。


    殿閣收拾的煥然一新,然而誰都不知道下一位入住鳳儀殿的皇後又是誰?


    含冰殿是落英剛入魏宮時住過的地方,此殿在魏宮一隅,因為過於偏遠而無人留意。此時柔然世子禿突佳就在此殿中,看樣子大丞相宇文泰短時之內是不會放他離去了。


    秋風蕭瑟,肅殺之氣彌漫。黃綠相間的銀杏樹葉子鋪落一地。涼意浸透了這個清晨。


    兩儀殿的宮院中,雁次進出的宮人肅然無語,麵色沉鬱,人人都是一副小心謹慎的樣子。今日的中朝和以往不太相同。


    皇帝元寶炬很早就乘肩輿到了兩儀殿。在他失了皇後和皇子之後,他的氣色看起來倒好了很多。冠冕整齊的皇帝,不再是前些日子垂暮沉沉,病染沉屙的樣子。


    兩儀殿內,皇帝元寶炬高居於上。


    太子元欽就隻能坐在了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位置。而讓他尷尬和不舒服的是,他居然要與大丞相宇文泰一起君臣並坐。這在臣子麵前是失麵子的事。


    宇文泰今日更是氣色極佳,幾乎恢複到了長公主元玉英謝世前那種樣子,讓人覺得挺拔而英氣勃勃,把他身上的陰鬱機謀掃掉了一半以上。這樣子更襯得坐在他一側的太子元欽神色遊疑,浮躁不鎮定,顯得沒有儲君的風度。


    宇文泰轉過身子,同時直起身子,從跽坐改為長跪,向元寶炬請道,“陛下今日聖體康複,是上天福佑大魏社稷。如今車騎將軍謹為先鋒,已入河南腹地,奪了柏穀。東寇叛將高仲密據虎牢以降,已與思敬將軍相匯合。此正是我大魏平東寇、興社稷的大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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