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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英確實是奄奄一息了。剛才見到禿突佳時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


    元寶炬很久不曾來過鳳儀殿。再踏入宮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乙弗氏做皇後的時候不曾在鳳儀殿居住過太長的時日,倒是鬱久閭氏一直以皇後的身份住在這兒。自從婚儀那一夜起,元寶炬想起鳳儀殿就仿佛噩夢。


    心裏有意迴避,刻意不願想起。


    鳳儀殿外,宮門開啟,宦官宮婢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到皇帝聖駕緩緩而入。


    一國之後所居的宮室,幾乎已經是荒草滿庭。零落的幾個寺宦和奴婢立於其間,更顯得格外荒涼。


    太子元欽和太子妃宇文氏跟著進來。元欽心裏猶恨鬱久閭氏不死,憐愛卻有些不忍目睹。


    元寶炬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隻是忽然想起鬱久閭氏初到長安時,郊外初見,還是個明豔女郎。其實算來並不長久,今時今日竟是如此下場。這魏宮中真如吃人一般,前後被廢而死,繼後命不久矣……元寶炬頓覺得這做皇帝真是件索然無味的事。


    皇帝一行人進入殿內,正好太醫令捧著藥碗出來,迎麵撞到皇帝也驚訝不已,變了臉色都忘了行禮。


    “皇後服藥了嗎?”元寶炬隨口淡淡一問。


    “迴稟陛下,皇後已服了藥。”太醫令趁這個機會跪下來,以彌補剛才的失禮。


    元寶炬,以及他身後的禿突佳都去看太醫令手裏的藥碗。果然已是幹幹淨淨,幾乎一滴不剩。


    禿突佳心裏酸澀之意直衝而上。


    元寶炬沒說什麽,提步向裏麵走去,餘者跟從。禿突佳急切,元欽快意,憐愛稍有猶豫,但也跟了進來。


    正伏跪在榻前的桃蕊無意抬頭看到皇帝走進來,立刻心裏大驚大喜,撫著榻上的落英喚道,“殿下,主上來了……”說著已是聲音哽咽。


    “阿姊!”禿突佳見落英一動不動,心裏一震,也撲過來跪在榻前,他伸出手去晃動落英。


    元寶炬止步看著眼前。他一時頭暈目眩,腦子裏盡是月娥死前的情景。時不長久,又是這樣一副生離死別的場景,他幾乎要支撐不住自己。倒是他身後的太子元欽下意識地上前幾步。憐愛跟上來,她默默向榻上的皇後施了禮。


    元寶炬忽然看到憐愛,再看到元欽麵上猶不解恨的表情,便吩咐他們行過禮便出去候著。元欽這才意猶未盡地按父皇說的做了。


    內寢中安靜下來了,出去不少人,不再顯得擁擠。元寶炬幾乎是鼓足了勇氣走到榻前。還是那張榻,還是桃花滿天的床帳,榻上還是那個人,卻又不是那個人了。


    那一夜,兩個人誰又不是美夢醒開,噩夢開始?


    此刻榻上的皇後鬱久閭氏與那一夜判若兩人。落英閉著眼睛躺在榻上,麵色蒼白,再也沒有了如桃花一般的容顏。頭發雜亂地散在枕上,讓人覺得如同亂麻。雖然久不見麵,元寶炬也不至於不認識落英。數月而已,這人已經五官移位,形在神散,這是離世的征兆。


    元寶炬這時終於心軟下來,走到榻前。跪著的桃蕊將身子挪開,元寶炬偏身坐在榻上。看到落英被子掩不住的大腹,心裏忽然一痛。不管怎麽說,婦若沒而子必不存,這畢竟是他的親骨肉。


    “阿姊!”禿突佳大聲唿喚。


    落英終於睜開了眼睛。在那一刻,她眼睛裏是清亮的,原來她還神智清醒。可痛苦也就正在於此。


    如果可以從頭再來……


    落英的目光慢慢從每一個人身上掃過,她竟然微笑了。


    “今日竟如此齊聚……”落英已是氣息虛弱,竟還性子如執拗,笑容裏帶著一絲嘲諷之意。“陛下今日可覺得痛快淋漓?”


    落英費力地說完,忽然抬頭看那床帳上繡的桃花,但床帳是被勾起來的,她看不到那一夜桃花滿天的樣子。


    “皇後該好好淨淨心,必能康複。”元寶炬淡淡安慰她。


    “桃蕊……”落英好像沒聽到元寶炬的話,她用眼睛尋找。


    桃蕊趕緊跪行上前,已是泣不成聲。


    “把……床帳……放下來……”落英吩咐。


    桃蕊心裏痛得像刀割一般。她明白皇後的心思,隻有新婚那一夜,她心裏是暢快的。


    看看尚坐在榻上的元寶炬,神色淡然。桃蕊不再猶豫,起身按落英的吩咐放下床帳。


    床帳灑落,將外麵的禿突佳和桃蕊隔開。坐在榻上的元寶炬和躺在榻上的落英被隔在了一個獨立的空間裏。


    “夫君”落英閉上眼睛,輕輕喚了一聲。


    元寶炬沒有應答。


    床帳裏沉默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落英又如夢如幻般道,“若是此生重來……隻願一世不嫁……永遠在柔然王庭……在草原……”她的聲音格外清晰,與剛才不同。


    元寶炬終於被打動了,他伸手來牽了落英的手,愧道,“無情最是帝王家,公主誤入此間是此一世之大謬。孤有愧於公主。”


    落英慢慢睜開眼睛,這時她目中冷厲。突然之間用力將自己的手抽迴,也不知一個彌留之人哪裏有這麽大的力氣。


    “妾隻願……生生世世……再不與君相遇……”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淚落不止。


    不用說也能明白,不管是元寶炬還是落英,最最愧對的就是這兩個未能出世的胎兒。


    元寶炬終於泣道,“孤有何大過?竟遭如此天遣?”


    落英的手從腹上滑落,一又仍舊又黑又亮的眼睛盯著元寶炬。隻是眸子再也不會轉動了。


    鳳儀殿內痛哭聲如排山倒海般而來。


    夜深了,魏宮陷入一片漆黑。隻有兩儀殿是漆黑中最明亮的地方。大丞相宇文泰終於完成了公務,步出兩儀殿。


    他立於殿外的簷下,舒展身子,覺得格外暢快。和高澄的這一場大戰,原本就是不可以避免的。高仲密已占據了虎牢反叛,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越是這時候越要想得謹慎周到。現在在宇文泰腦子裏隻有這一件事,餘事皆可不論。


    不知道什麽時候雨停了。夜晚格外涼爽,空氣清新,宇文泰的心情很久沒有這麽好過了。立於簷下抬頭遠望,長安的夜空繁星點點,甚是美麗。宮中是病弱不堪的皇帝,激奮性躁的太子,過於欠缺祥和之氣。看來等到兩魏大戰之後,是該好好清清宮闈中的頹糜之氣了。


    宇文泰拒絕了肩輿,自己徒步向宮外走去。久坐之後,這對於他來說是很好的休息。其間正好清理自己的思緒。


    兩個時辰前,趙貴來稟報過,皇後鬱久閭氏歿於鳳儀殿。當時皇帝元寶炬、柔然世子禿突佳都在場。還有太子元欽和太子妃、他的女兒憐愛,也在皇後的宮裏。


    宇文泰覺得鳳儀殿這個地方過於晦氣。等到太子登極,憐愛正位中宮之後,還是另選一處宮室長居才好。


    既然鬱久閭氏已死。便可以守喪的名義把禿突佳留在宮裏。無論如何也要將他羈至兩魏之戰結束以後。不能在關鍵時刻讓這個柔然世子壞了事。


    “丞相!”忽然一個宦官驚叫起來。


    “宇文黑獺!”一聲怒喝,如同利劍劈開寂靜的夜空。


    等宇文泰從自己的神思中醒來,抬起頭遁聲望去,發現怒氣衝衝的禿突佳已經大步向他走來,到了他麵前。


    禿突佳手裏提著劍,他目中像是火焰在燃燒。


    在場的,宇文泰身邊,隻有幾個宦官。驃騎將軍趙貴恰不在眼前,宿衛軍守在宮中的各個可供進出之處。鳳儀殿宮門外也有守衛。可是誰都沒想到禿突佳從鳳儀殿出來了,而且是直奔兩儀殿而來。


    宦官看到柔然世子手裏的劍寒光閃閃,頓時嚇得心驚膽顫。竟然敢對大丞相舉劍相向,這簡直比弑殺天子更讓人震驚。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麽對著大丞相以利刃相對。


    宇文泰意識到自己身邊沒有一個侍衛護從的時候反應奇快,轉身握住了宦官手中捧著的、自己的寶劍的劍柄。寶劍被大丞相抽出,宦官促不及防,被嚇了一跳。


    “兄長終有一日也會對我以劍相向。”禿突佳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像是自言自語,像是不敢置信。


    “世子想過終有一日要殺我嗎?”宇文泰麵不變色,仿佛早就對劍鋒利刃司空見慣,並不放在心上。


    “弟從未想過。”禿突佳緊握著手裏的劍,語氣卻緩下來了。“弟初到長安伊始,身負部族之重任與汗父之重托。兄長總以為我汗父唯利是圖,以為我精明有心機……”他頓了頓,有點說不下去了。


    宇文泰也緊握著劍,一雙又黑又大的眸子冷靜地盯著禿突佳沒說話。


    “柔然不比大魏,國之大,城池之多,庶民多以稼穡,又有商賈通行,不懼天災,無有劫掠,更有大丞相這般國之柱石以安社稷,自然是國力鼎盛,不把柔然小小鄰邦放在眼中。”禿突佳語氣平穩下來,“我也知道大丞相肯與柔然偏邦和親不過是一時相安之策。還是高大將軍說的對,和親為表,邦國之力為裏,若隻是和親,說散也就散了……”


    宇文泰聽禿突佳提到高澄,倒有點意外,聽他語氣裏還滿是親近更讓他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氣惱。醋意實足地嗤道,“高子惠徒然巧言,不過唯和親求娶公主耳,難道別有它法與世子結盟?”


    禿突佳搖搖頭道,“小郎君待我真如親弟,若是知我有困厄,必然相助。與小郎君相交,訂盟約便是大魏與柔然結為兄弟,小郎君不會隻以大魏之利為謀,不替柔然思量。高大將軍不似大丞相這般冷酷。”


    宇文泰麵色已變,他當然聽出來,在柔然世子禿突佳心裏他和高澄已是高下立現。但他並沒有勃然大怒,隻是淡淡道,“看來世子有了高大將軍這個兄長,已經用不著我這個大兄了。”


    “丞相!”趙貴已率人而來。看到宇文泰和禿突佳劍拔弩張的樣子心裏便是一驚。


    “元貴將軍,”宇文泰將手裏的劍遞向身邊的宦官,看著禿突佳向趙貴吩咐道,“皇後歿了,世子心裏過於悲痛,做了不該做的事也當體諒。世子總是皇後的親弟弟,應當在鳳儀殿中以盡哀思,汝掌管宮中宿衛軍,當好好保護世子,勿令再出意外。”


    這就已經是對趙貴下命令了。


    禿突佳最後看了宇文泰一眼,默然轉過身去。


    “皇後雖歿,必飾以哀榮,世子放心。”宇文泰似乎是在安慰他。


    禿突佳沒說話,向黑暗中走去。


    雨從早上就開始下,一直到天黑時方止。其間南喬就在雲薑所居之處陪她收撿縫補。孩子雖還有數月,但及早準備方不至於手忙腳亂。其實對於雲薑和南喬來說,長日漫漫,這也是消磨時間的好事。畢竟這個孩子也是雲薑心裏期盼已久的。


    天黑了,燭火昏昏,眼睛酸痛,雲薑和南喬收拾了衣物、繈褓。正好道女進來,帶著小郎君彌俄突。道女笑道,“下了一日的雨,這時才停了。立秋好些日子了,隻有今日雨後才涼爽些。”


    雲薑見彌俄突額發篷鬆,滿額是汗,身上衣裳也髒汙了,一時隻顧得和奴婢一起給彌俄突潔麵、更衣,顧不上理會道女。隻聽說雨停了,心裏也跟著暢快起來。不知為什麽,今日一直心神恍惚,這時才好了。況且宇文泰還沒迴府,她心裏惦記不已,隻是不便說出來。


    南喬起身道,“悶熱了這麽久,也該涼爽些了。”看她倒興致,似乎是很想出去看看。


    雲薑見彌俄突困倦了,便讓道女帶著他去安寢。道女於是帶著彌俄突出去了。


    “娘子坐得太久了,也該起來舒散舒散。”南喬迴身看一眼雲薑,說著她走過去把門打開,立於門內向外麵看。“果真涼爽,娘子快來。”


    雲薑看過去,外麵天黑,視物不見。但當她走近門口時果然有風拂入,清涼無比,連唿吸裏都帶著清甜。雲薑不自禁地走過去,任南喬扶著她出了門,立於簷下抬頭遠望,月明星璨,讓人心曠神怡。


    “丞相還未迴來,娘子心裏惦記了吧?”南喬隨口問道,一邊側頭看雲薑。


    雲薑心事被她戳中,先沒應答。南喬看她麵不改色,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雲薑淡淡道,“丞相是社稷重臣,得主上器重,自然政務繁忙,隻是丞相身體未愈……”她話沒說完就轉身向遠處望去。


    南喬也跟著看過去。居然看到宇文泰從黑暗裏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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