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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仲密府第裏,李昌儀住的屋子此時雖奢華,卻格外冷清。她看一眼窗外,是極亮的陽光。夏日的庭院裏綠樹成蔭,繁花如錦,她此時更覺得格外自憐。


    苦葉看著主母,她心裏也擔憂,不知道郎主什麽時候能迴來,或者什麽時候才會再遣人來接主母。而大將軍橫加幹涉地在府第周邊布置了這麽多的人,不知又要生出什麽軒然大波來。


    主奴兩個人都無話可說時,突然聽到外麵急匆匆的步子由遠及近,接著便聽到有人喚“夫人”。


    苦葉趕緊迎出去。


    見是一個奴婢急急奔來,問也不問便怒道,“爾大唿小叫成何體統?”


    奴婢被苦葉嗬斥習慣了,根本不在意,忙迴稟道,“大將軍已闖入府門,請夫人快快出迎。”


    苦葉一聽也驚到了。居然又是高澄闖來,這次又會是什麽事?難道小娘子還要跟著郎主受牽連?


    裏麵的李昌儀也聽到了奴婢的迴話,聽得清清楚楚。她起身急急而出,問道,“是大將軍一人嗎?”


    奴婢不知主母何以有此一問,想了想便迴道,“不隻大將軍,還有崔侍郎、陳將軍,侍從、仆役。”


    苦葉看李昌儀發髻衣飾皆是燕居不見人時的樣子,可要再更衣梳妝定是來不及。雖不知是何事,可她也能看出來,大將軍對娘子是有私心的。而這個私心大可利用。


    不晨不昏,不時不晌,又沒有什麽事,高澄也不是一個人微服而至,還帶著陳元康、崔季舒,又是侍衛,又是仆從,忽然而至,這究竟是什麽意思?連李昌儀也不明白了。


    “娘子還是先出去迎候大將軍,見麵自然知道。”苦葉見主母不知怔怔在想什麽,便在她耳邊低聲提醒道。她雖未說什麽,語氣卻實足地曖昧。


    李昌儀沒說話,已經徑直走出去。她雖不知道滎陽出了什麽事,但夫君久無書信,心腹之人又忽然不稟而迴,這都讓她覺得怪異。也許此刻她該想的是怎麽自保。


    高澄果然就是闖進來的。


    大將軍根本不說話,更用不著動手,進入高府凡是有人敢上前詢問阻攔,高澄的侍衛、仆役一點不會客氣。此等人都是會察言觀色的,人人都看出來大將軍心裏有不平之氣,他們自然要替郎主出氣。


    等李昌儀走出屋子的時候,高澄一行人都已經走到她住的院子門口了。“咣當”一聲,踹門而入,不異於打家劫舍的匪類。高澄卻毫無知覺地踱步而入,泰然自若,好像這樣做再正常不過了。


    陳元康和崔季舒都麵無表情地跟在後麵。根本不需要他們動手,甚至不需要他們動口,何況他們也並不覺得這麽做不可以。


    看這匪類之舉,李昌儀心裏就明白必是出了大事。虧她還能鎮定著走過來給高澄行禮,抬起頭來仰視著高澄,“大將軍今日降臨敝府,可有什麽吩咐?”一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楚楚堪憐之態。


    高澄被她這樣子激得心頭火起,總覺得她是在惺惺作態。俯身用右手握住了李昌儀手臂將她拖起來,但並沒有放手,又將她拖至自己身前,一雙綠眼睛目中灼灼地盯著她,“夫人覺得我會有什麽吩咐?夫人是想聽我吩咐,還是自己主動點?”


    李昌儀這次真的不明白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烏黑晶亮,看著高澄滿是不解,眸子遊疑,眼神驚懼,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大將軍……”她的手還撐在高澄胸前,想隔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夫人真是讓子惠憐惜。”高澄忽然變了語氣。他手上一直力道很重,把李昌儀的肩臂處掐得極疼,李昌儀又不敢掙脫,怕再激怒他。她心裏又極委屈,他竟以此待她。


    沒想到高澄這時變了語氣,像是在哄著她,可為什麽他眸子裏又那麽冷?他究竟想做什麽?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想她主動做什麽?眾目睽睽之下,她又能做什麽?


    “妾不明白,大將軍有何吩咐請直言。”李昌儀心裏的怨氣也上來了,不軟不硬地頂迴來,仰視著高澄,目光裏頗是倔強。此時她心裏甚至開始恨他。


    “高仲密我待之如心腹,此非常之時正思召迴都中委以重任,以抗西寇,他不但不肯返都,還異動頻頻,究竟是何心思?”高澄看著李昌儀,“他的心思夫人知道嗎?若是連夫人都不知道,他將夫人獨自留在府中,不聞不問又是什麽意思?他在外任意妄為,無異於將夫人在此為質。他行何事,都由夫人來承擔後果,看他如此對待夫人,子惠心裏實在是生氣,又實是不忍夫人為他受累。”


    高澄這話讓崔季舒和陳元康心裏歎服了。沒說一句高仲密的不是,也沒有一點指責到實處的。倒像是高澄滿腹的委屈,欲重用高仲密,高氏不領情,高澄一腔熱情反被辜負。


    這當然不是實話,可李昌儀信了。她本來就覺得有事,沒想到是這樣的後果。高澄說的頻頻異動是什麽意思?難道她夫君竟然敢通西寇?他在外行此事,還把她留在鄴城不管不顧?李昌儀頓時覺得天塌地陷。


    高澄這氣勢洶洶,唿奴喚婢而來的架勢是真把她嚇住了。如果不是因為她夫君高仲密出了什麽大事,大將軍又怎麽會忙裏有閑地特意來拜訪她?


    李昌儀瞪大眼睛看著高澄,慢慢地目中盈上淚來。她當初就是因為覺得高仲密肯對她百依百順才肯低就他,不然她也是高門貴女,何須擇此棄糟糠之人為夫君?沒想到結果如此,她難道在這時還要受他拖累?靠自己保全自己?


    “高仲密在外行事,妾一概不知,大將軍明鑒。”李昌儀想了半天也隻有把自己先和高仲密劃清界線了。


    高澄聽她這麽說,心裏倒是真灰心了。高仲密的事,李昌儀一點不知道?本來他就不知道,想從李昌儀這兒探聽消息。李昌儀要是一點也不知道,那要她還有什麽用?


    高澄鬆了手,麵色也陰沉下來。


    李昌儀逃脫出來,不想卻爽然若失。看高澄麵色陰鬱冰冷,感覺好像立刻就能下令將她投入獄中。沒想到他竟也如此絕情、無情。一瞬間她簡直覺得這世間竟無人可依靠。


    苦葉上來扶李昌儀。


    “大將軍……”李昌儀聲音哽咽地喚了一聲,生怕高澄會在她之先說出什麽絕情的話來。


    “既然如此……”高澄已經心灰意冷了,覺得李昌儀沒什麽利用價值,他當然也不至於真的以她為質要挾高仲密。


    “大將軍的傷可好些了?”李昌儀急急打斷了高澄的話,衝口而出地問道。她正是因為不知道高澄下麵會說什麽,所以才要搶在他前麵。


    高澄沒想到李昌儀問這個,有點沒反映過來。看她又是淚眼盈盈的,便有點心軟了。“夫人倒還關心子惠。”他神色緩和了。腦子裏一時橫七雜八的念頭充斥,他看一眼崔季舒,忽然道,“既然高仲密把小娘子丟在此處不管,小娘子又救過子惠,子惠當然不能像高仲密那個混賬一樣行事。小娘子先隨我迴東柏堂去好了。”


    他這是吩咐崔季舒的,根本不問李昌儀的意見,也不管這麽做合適不合適。


    崔季舒倒覺得這麽做也未必不可。高仲密若是再遣人迴鄴城,大將軍便可命人在此守株待兔。不管怎麽說,把李昌儀緊緊抓在手裏,總會有點利用價值。


    陳元康也覺得無可不可。


    李昌儀卻沒想到高澄出了這麽個主意,她大驚失色。“世子這萬萬不可。”她脫口喚他世子,想起了他們在中皇山初次相遇的情境。她現在還是高仲密之婦,豈能去他的東柏堂?不管他怎麽待她,隻要她移居東柏堂,以後在別人麵前她就成他的外婦了。


    她知道大將軍在東柏堂裏有一個外婦、琅琊公主元玉儀。可她與元玉儀不同,元玉儀本就無夫,她卻是有夫君的。放著好好的嫡妻不做,去做他的外婦,遲早還不是被棄的下場?琅琊公主那麽得寵,還有身孕,都沒有名分,更何況她是棄夫從之?而元玉儀尚且有公主的爵位,再生育子嗣也有算有依靠。她若做了外婦再被棄,就真的千人所指,一無所有了。


    李昌儀心裏是傷感的。高澄這麽輕易就張口讓她做他的外婦,顯然也不是出自於真心相求,不過是帶著隨便一試,縱情任性的心態,沒有要長久之意。她若真的應了,他豈不是更看不起她,更不會把她放在眼裏?所以,說什麽她都不能同意。


    苦葉扶著李昌儀,偷偷看看高澄,心裏真不是滋味。當日中皇山上小娘子真心誠意祈求媧皇賜嫁,不過是想有人一心相待,怎麽會想到是這樣的結果。而這個紈袴世子,怎麽對小娘子這樣絕麗出眾之人都沒有一點真心?


    高澄這時才轉過身來看李昌儀,好像真心不解問道,“高仲密這樣的夫君,小娘子還這麽留戀嗎?”


    “大將軍……”李昌儀不知道該怎麽說。她看高澄走過來,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高澄反被激起了興趣,步步跟上來逼近了。“子惠早對小娘子說過,換個夫君又何妨,小娘子就是不肯聽。”他真心覺得自己是為她好。


    “若子惠是小娘子的夫君,一定不辜負小娘子。”高澄已經逼近她身前。


    這一院子裏都是高府的奴婢,高仲密是此間的郎主。大將軍這麽指長道短地說自己家郎主,卻沒有一個奴婢、仆從敢多一句話反駁的。


    “既為夫婦,夫有過,婦不能辭。”李昌儀索性下決心了,與其讓他輕易得手再輕易拋棄,她還不如以死相搏,怎麽也能得他敬重。“大將軍若是因我夫君之過而重懲妾,就是一死妾也無怨言。”她說著瞥了一眼高澄腰間。


    高澄簡直是不敢相信了。李昌儀性格倔強,頗有和元仲華相似之處,這才是真正觸動到他之處。他也知道她心機重,又不明白她此時是真是假。


    “小娘子有什麽罪責等子惠慢慢判定,”高澄走上來,是要親自抓捕的意思。“小娘子一人留在高府子惠甚是不放心。”這語氣就好像高府不是李昌儀的家,她是深入虎穴,他倒是來營救她的。


    李昌儀主意已定,沒說話,微笑著迎上來。


    高澄以為她是肯了。


    兩個人近在咫尺時,李昌儀突然出手伸向高澄腰間,她握住了高澄腰上懸的那把匕首的把柄,毫不猶豫地猛然抽出。


    寒光一閃之間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誰都沒想到李昌儀會有此舉。


    “世子小心。”崔季舒急得大喝。


    陳元康則根本沒出聲,幾步上來,站在李昌儀身後等高澄下命。


    高澄麵對危變,根本躲都沒躲,然後就眼看著李昌儀將匕首指在自己頸上。


    “大將軍若再要相逼,妾情願自盡。”李昌儀看著高澄。


    高澄看一眼她身後的陳元康,他無動於衷地道,“子惠對夫人一片癡心。夫人自己如此不惜命,子惠又能如何?”


    李昌儀怔住了。她根本沒想死,不過是想搏他心頭真正憐惜。高澄要是就真的隨了她,她又怎麽收場?


    高澄看一眼李昌儀身後的陳元康。


    陳元康立刻從李昌儀身後上前,出其不備地去奪匕首。


    當然是得手了,而李昌儀在慌亂之間頸上竟也被匕首劃破,血線直下,也煞是嚇人。她皮膚細膩瑩白,鮮血映襯格外晃眼。自己也沒預料到這個結果,剛才又早就心裏又驚又懼,這時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苦葉倒是真嚇到了,上來扶住李昌儀大唿“小娘子”,哭得涕淚滂沱。


    高澄不能再無動於衷,看著李昌儀頸上的血跡,歎道,“小娘子何必為了一個高仲密如此,真真不值。”他倒真對她刮目相看了。


    李昌儀點點頭,氣息虛弱地看著高澄,“大將軍不可勉強於我……”


    “小娘子不必生疑,子惠何人也?隻是不忍娘子見棄於高仲密。”高澄說完便提步向外麵走去。


    陳元康蹲下身子將李昌儀扛在肩頭隨著高澄而去。


    苦葉左顧右盼也跟了上來。她臨去時迴顧一眼這宅院,突然覺得,小娘子也許再也迴不來了。


    高府裏的奴婢們個個目瞪口呆,不敢想大將軍居然就這樣把主母劫走了。


    崔季舒倒沒事人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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