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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鄴城。魏宮。椒房殿裏。


    皇後高遠君坐在那麵大大的連弧紋銅鏡前卻閉著眼睛,並不看鏡中的自己。


    椒房殿裏的氣氛很久沒有這麽輕鬆愜意過了。


    時近黃昏,殿內並沒有掌燈,但也並不十分黑暗。在落日僅存的光蘊中,高遠君端坐在大床上,顯得麵色柔和,又特別端莊。她越來越像個母儀天下的皇後了。而且,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麽可擔憂的事。


    殿內隻有高遠君和小虎兩個人。


    小虎看著皇後披散而一瀑傾瀉的頭發,覺得皇後這樣子特別美。隻可惜在主上來的時候,皇後總是妝扮一絲不苟,時時留意。小虎竊想,如果主上看到皇後這麽美的樣子,心裏會怎麽想呢?


    “殿下,梳好了。”小虎滿意地看著皇後流瀉如瀑,光華如絲緞的長發垂至足踵。“這許多日子殿下累著了,如今事情總算過去,高王也迴了晉陽,殿下該好好休息休息了。”小虎拿著銅梳,一邊仔細打量皇後的頭發,隨口道。


    “是該歇歇了。”高遠君睜開眼睛。“大將軍和太原公都得了嫡子。”高遠君忽然扯開了許題。


    小虎沉默了。皇後一直未有孕,這倒是件值得擔心的事。


    “這樣也好,多些牽扯,大將軍和太原公就不會有事沒事就來煩皇後了。”小虎安慰高遠君。


    高遠君想起前些日子她的皇後之位被危及的時候,曾求助於二兄高洋,現在心裏反覺尷尬,還真的不是想見這個二兄。何況她也知道,這個二兄並不是真心幫她,她越來越感到他的異心。


    “大將軍現在地位穩固,沒人能撼動他了。”高遠君感歎了一句。


    聽這語氣,小虎倒覺得,皇後並沒有十分記恨之前大將軍欲廢她後位的事,不禁心裏覺得有些奇怪。


    “大將軍總是殿下的大兄。”小虎不能不應皇後的話。


    高遠君卻沉默了。


    仔細一想,這幾年大兄高澄在鄴城輔政,頗有建樹。雖然一開始懲貪、選材都行事過激,但如今凡事已成製度。


    懲貪的事立了法令,法令是智者弗能辭、勇者不敢爭的事,既然連姑父尉景,父親的舊人侯景、司馬子如等人都受了嚴懲,別人還有什麽可說的?如今按律行事,已是定規,人人都順過來心思,再也不敢違逆了。其實這倒是好事。


    先開始,廢了停年格待選的製度,門閥中的人頗為不滿。大兄倒是聰明的很。他自己選材備用,廣得人心,但對門閥也逐漸懷柔,把那些原本的怨氣也平息了。既然利益得以恢複,門閥也都起了歸附大將軍的心思。


    雖然連年征戰,卻靠著崔暹出的主意以煮鹽資軍國。再加上開言路,輕民負,民望日上,大兄不但把大魏治理得蒸蒸日上,而且威望也越來越高。


    高遠君心裏反倒怕了。國力日盛,群臣歸服,民望甚高這些背後隱藏的是什麽?難怪她夫君元善見心事越來越重。濟北王元徽常來往於宮中。高遠君知道很多,而這些她的長兄都知道嗎?


    她更心疼自己的夫君。


    高遠君站起身來。吩咐小虎,給大將軍夫人、長公主元仲華,還有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頒賞。都是些小兒之物。


    令小虎意外的是,皇後吩咐給東柏堂的琅琊公主元玉儀也賜於厚賞。


    東柏堂裏很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


    讓元玉儀心裏特別高興的是,她是今天這場熱鬧的主角。


    皇後命人大張旗鼓送頒賞,都是賞給琅琊公主的。要說所賜之物,倒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不過是絲綢珍玩,論價值還未必及得上高澄所贈。但皇後竟把她與長公主元仲華及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並列,這倒是格外讓她高興之處。


    何況皇後還是大將軍的親妹妹。


    皇後對她態度的轉變,從側麵也說明了她地位的變化。這地位不隻是她所得之爵位,也包括她在大將軍高澄心裏的位置。不然皇後不會如此厚待她。


    那天在昭台殿內大將軍特意為她出氣,戲弄高陽王元斌,這是好多人有目共睹的。


    皇後所賜其中有一件舞衣,格外美麗。舞衣瑩白如雪,輕柔似雲,不是她從前穿過的那種紵麻舞衣。如果穿上這樣的舞衣跳白紵舞,那是何等的驚鴻之姿?要是大將軍看到,會怎麽樣目眩神迷?


    元玉儀拿著舞衣捧在手中,有點神思飛越,不在當前。隻是她現在有孕在身,不知道還能不能跳好白紵舞。她沒有聽到,緹女走進來,看了看她,又走出去。緹女本來是想來告訴她,大將軍來了。


    不隻大將軍來了,崔季舒、陳元康、崔暹,楊愔都來了。看樣子是要議大事。而且世子大有通宵不眠之意。


    鳴鶴堂中已經是燈火通明。


    楊愔敬陪末座,抬頭留意看高澄。他很久沒有來東柏堂了。作為太原公長史,他在高洋的雙堂更多一些。而且這也不是什麽秘密,是人都知道的事。他不相信大將軍會不知道。隻是大將軍為何還會願意讓他在這種時候到東柏堂來議事呢?他是真的把他當作心腹嗎?


    楊愔覺得高澄今天看起來和以往很不相同。以往的大將軍在朝堂上常施之以威,鋒芒咄咄逼人。就即便私下,也給人感覺更像個高門紈絝。不想今日看起來倒像是個士子,滿身書卷氣,而且如玉般溫潤而澤。


    楊愔看看鳴鶴堂滿壁圖書。從前他還真不信高澄會是個讀書人,會真的讀這些書。再看高澄,有意散漫裝扮。一件藍色袍子,配青玉帶鉤,仲春之月衣青衣,服蒼玉,倒也應景。發髻上並沒有用小冠,改用巾係。青色的絲帶長長的兩條綴足垂在他肩背上,時而又拂在肩頭,看起來真有種談笑風流的韻味了。


    “遵彥”忽然聽到高澄喚他。


    楊愔抬頭便看到那雙攝人魂魄的綠眸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那種綠色純淨清透,整個眸子像是透明的,深綠色在其中暈染開。這是楊愔從來沒有見過,那種感覺,讓他有點不忍直視。


    “大將軍。”楊愔表麵上還是很沉著淡定,這時他已經振作起精神來。


    “太原公還未到,遵彥汝為太原公長史,想必也知道我令他括戶的事,不知可有成效?”高澄倒自己走到末席,在楊愔身邊一處坐下來,他自對著前麵的輿圖。


    楊愔側過身來迴道,“括戶的事是太原公專差了括戶大使去做,臣並不完全知曉。隻知道太原公為此事是大將軍親自吩咐,格外盡心皆力,不敢稍有疏忽。如此上心,想必已經卓有成效,必不敢耽誤大將軍戰事。”楊愔知道,高澄並不是真的問他括戶的事,他猜他是隻要知道他的態度。


    高澄也側過身來對著楊愔,認真聽他說完,眸子還專注於他,盯著楊愔的眼睛。“遵彥既然輔佐我弟,便如同輔助我一般,萬不可因太原公年輕便心生輕慢。”說罷他方又轉過頭來掃了一眼陳元康、崔季舒、崔暹三個人,一邊慢聲慢語道,“太原公既是我同母弟,也是高氏之嗣,我對他深孚厚望。諸公輔之於我,便當將太原公也視之相同。輔之於太原公也就是輔之於我,不可怠惰。”


    陳元康和崔季舒、崔暹倒還沒什麽,楊愔頓覺冷汗直下。長跪而謝道,“遵大將軍訓誨,臣絕不敢怠惰。”


    聽剛才高澄話裏的意思,仿佛是也邀了太原公高洋來東柏堂同議。陳元康和崔季舒、崔暹誰都不知道這事。正不辨真假的時候,便有仆役來迴稟,說太原公來了,在外候見。


    高澄吩咐請進來,不一會兒便果然看到高洋走進來。


    高澄這時已起身,竟親自走到門口去迎高洋。


    高洋見大兄笑容可掬地走過來,竟然向他伸過手來,高洋不由自主便身上一顫,麵色大變,下意識地便躲開了。


    高澄笑道,“侯尼於如今已長大成人,不需我扶持他了。”


    這話說的半真半假,高澄卻滿麵微笑好像毫不介意,這更讓人不辨深意了。


    高澄和高洋對麵而立,形成了鮮明對比。高澄穿著淺色袍子,高洋卻仍是玄色。高澄滿麵是笑,好像特別開朗,高洋卻麵色陰沉,一副癡滯之態。


    楊愔、陳元康、崔季舒、崔暹幾個人因為有了大將軍剛才那些話的輔墊,更主要是因為高澄自己都去迎高洋,他們自然也都起身相迎,多雙眼睛這時都盯著這兩兄弟。


    高洋低下頭,嚅嚅道,“前些日子大兄揍得太狠了,侯尼於心裏害怕。”


    這說的也是實話。廢立公主的風波中,高洋確實沒少讓高澄揍,而且每次高澄都下手特別重。但這話怎麽好這個時候公然說出來?何況還是那樣嚇得風聲鶴唳的樣子。


    崔季舒、崔暹叔侄都低下頭,拚命忍著笑。


    陳元康、楊愔都沒笑,都盯著高洋。一會兒,兩個人又不約而同一起看向高澄。


    高洋也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大兄。


    高澄早暴笑起來。


    笑罷了高澄突然出手,不等高洋再躲閃,他已經一把就拉住了高洋的手腕。高洋頓時感覺手腕被非常有力地箍住了。他難以逃脫,這激起他心裏真正的恐懼。高澄卻根本不管他心裏怎麽想,隻管拉扯著他向上首大床走去,然後用力把高洋甩了過去。高洋跌坐在大床上,不知所措地看著高澄。


    “侯尼於,我交托給你的事做得如何?”高澄自己在大床另一邊坐好。他一邊示意其他人坐下,一邊問高洋。


    高洋手足僵硬地坐在那,保持剛才跌落的姿勢不敢動,滿麵戒備地看著高澄,不管是動作還是神色,都非常不自然。“大兄的事,侯尼於不敢耽誤,早先命高隆之為括戶大使,如今已經搜括了六十萬。”


    高澄倒是很自然,很舒服地靠進憑幾,斜睨著高洋笑道,“甚好,甚好。”他沒細問,像是非常相信高洋的樣子。“我大魏與西寇對決,細微之處都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宇文黑獺新立府兵之製,分屬八柱國大將軍,各賜以鮮卑舊姓。各軍府平時耕種,戰時征戰,既省了軍費又多了聯結,可見黑獺其目光之長遠,必然是做萬全之備。侯尼於,我讓你括戶,是重任中的重任,若不因汝是我弟弟,我斷然不敢交付。兵者國之大事,這豈是我一人之事?”


    高洋傻傻地看著高澄迴道,“大將軍是我大兄,大兄讓我做的事,侯尼於必然不敢不用心。大將軍是要對西寇用兵嗎?”高洋拋開剛才的話題突然轉了話鋒問道。


    餘下四人的注意力都被高洋的問題吸引,留意地看著高澄。


    河橋之戰後高澄和宇文泰訂了三年之約。如今三年之期未滿,高澄若是貿然出兵西征,恐引天下人爭議。如果兵敗,更要為天下人恥笑。


    幾個人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成王敗寇的道理。天下沒有敗了的王者,隻有敗了的賊寇。當然,高澄也根本不會在乎天下人是不是爭議他,恥笑他。天下,隻有他去爭議別人、恥笑別人的事沒有別人敢來爭議他、恥笑他的。在高澄心裏道理就是這樣的。


    “遵彥,你說呢?”高澄轉過頭來,目光幽深地看著下首而坐的楊愔問了一句,把高洋拋在了一邊。他的樣子顯得居高臨下而閑散,好像聊的就是什麽街頭巷議。


    楊愔當然不敢怠慢,跪直了身子迴道,“臣於戰事上不通,大將軍若要用兵,必有道理,臣唯有克盡職守不讓大將軍多勞心。”他說話時拱手而垂首,態度極恭敬。而且這話裏意思很深,“不讓大將軍多勞心”幾個字深入人心。


    高澄沒說話,又轉過頭來看著高洋。


    高洋像是才反映過來,也趕緊迴道,“洋也必以大兄之馬首是瞻,做好自己份內事,不讓大兄多慮。”


    這態度算是讓高澄滿意了。他笑道,“侯尼於果然是懂事了,言辭都與從前不同。”


    高澄看起來已經是誌得意滿,他那要想西征的意思已經唿之欲出。


    “大兄,你不是與宇文黑獺有三年之約嗎?”高洋突然在這個時候又問了一句誰都不會去問的話。


    “有約又如何?”高澄卻根本不當迴事地反問道。他饒有興趣地盯著高洋,笑道,“侯尼於,看不出,你還是重信守諾的人?”


    這像是開玩笑,又不像是。末座的楊愔心裏緊張,看著高洋,不知道他要怎麽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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