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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斛斯侍中,久不相見了。”獨孤信對今天這種偶遇有種親切感,而其實他和斛斯椿之前並沒有什麽過多的交往。


    “斛斯侍中自先帝棄世後一直蟄伏,今日怎麽肯出來?”李虎看一眼王思政,“思政將軍即日將行,斛斯侍中是來送行嗎?”李虎把目光又掃迴斛斯椿身上,“侍中也不怕遭人忌諱?”


    斛斯椿一生都是左搖右擺屹立不倒的人,自然處處小心。但即便他已經這麽小心,也並不覺得自己來送送王思政有什麽問題。含著一絲笑看著李虎道,“除非是欲加其罪,或是有人看老朽實在不順眼。”他乜斜著李虎,“不會是將軍吧?”麵上笑意像是開玩笑,語氣卻不像。


    李虎沒解釋。聰明人當是如此,不管說什麽,斛斯椿已存疑,不必再越描越黑。李虎看著王思政道,“聞思政將軍高論,原是想赴恆農替柱國大將軍效命。有此先見,文彬甚是佩服。隻是不知怎麽又要去玉壁,將軍去玉壁真是大材小用了。”


    李虎對王思政是一種全然展露心思的態度,這也是間接對斛斯椿的一種暗示和解釋。對王思政能坦誠相見,自然對斛斯椿也會如此。


    王思政並沒有去細心體會李虎的用意,但李虎的話挑起了他心頭不平。一腔熱血遭人棄,這種感覺很不好。王思政早變了臉色道,“與東寇早晚一戰,如今盯著恆農是防著上黨。玉壁也未必就不重要,說不定晉陽也揮軍而下。”王思政有時候特別執拗,這時便怒道,“柱國大將軍信不信某不要緊,隻要某在玉壁,東寇便休想從此入關中,某死亦不悔。”


    王思政這話讓三個人都沉默了。都覺可惜,王思政雖是先帝元修的心腹舊臣,但這時元修已死,其又肯忠心於魏室,卻不得所用,大丞相是不是太多疑了?王思政這話暗合了三個人各自的心思,一時都各有所思。


    獨孤信剛才還能一直平心靜氣,這時也憂鬱起來,抱拳道,“思政一片赤誠之心,柱國大將軍遲早能明白。玉壁也是要害之處,自然要思政這樣的人才能擔當,柱國大將軍也是以重任相托了。期彌頭望思政將軍盡心竭力,不忘初心。”


    王思政當日固然是因為與先帝元修有朋友之誼,但總也有盡忠於帝室之心才追隨著關中。


    獨孤信當日也是孤注一擲。兩個人是有共通之處的。


    斛斯椿看一眼李虎,“大丞相以舊人為忌,老朽不敢再做它想。隻是高氏兇醜不除,老朽也心有不甘。”


    斛斯椿和高氏是有私怨的,所以當日才極力促成元修西就。原以為他促成有功,必得重用,誰知道後來落個主死遭疑的下場。


    在李虎看來,王思政和斛斯椿都是可以寬待而適當任用的人。隻是如今宇文泰日漸剛愎自用,這樣的話他怎麽能去說,何況他當初還不是擁立宇文泰的人。


    魏宮中和相府一樣,死氣沉沉。如果說大丞相府裏尚且有些活氣,那魏宮就是徹底的死寂。


    因為於謹、趙貴等心腹頻相往來,宇文護持家理政以輔助,雲薑、南喬打理後宅既便宇文泰一時頹喪,也不至於讓大局有失。不說別的,就是小郎彌俄突每日在園中奔跑玩耍也讓人覺得滿是朝氣。


    皇帝元寶炬自從迴了長安,一迴宮就病倒了。整整一個漫長的寒冬,昭陽殿裏太醫令進出不斷,至今總是藥氣四溢。但皇帝的病不見好轉,反倒加重。


    剛迴來時,有時還有精神讓宦官、宮婢扶著起來,總是想到院子裏去。仿佛是想看到什麽,又像是在等什麽人。後來連下榻都困難了,至今病勢纏綿隻有越來越重。


    太子元欽是孝子,都來探望。除了監國重任,有時間就來侍疾。連宦官和宮婢們心裏都可憐這個名義上的大魏天子。又欣慰總算是還有人惦念他。


    若說元寶炬還有人惦念,那落英的境遇相比之下就更差了。


    將皇後鬱久閭氏禁於鳳儀殿是長公主元玉英死前的吩咐。可是元玉英死了,皇帝、大丞相都重病,太子監國,倒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個身懷六甲的皇後了。真好像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重重守衛讓鳳儀殿和外麵斷了消息。沒有人來探望落英,就是太醫令也不是都能來的。落英這才明白,她腹中骨肉名為大魏皇子,實則一文不值。


    鳳儀殿早就失了數月前的光彩,那時帝後剛剛大婚,大魏和柔然關係良好,皇後是柔然公主,是何等有氣勢,何等炙手可熱。


    鳳儀殿曾是宮中最引人注目之處。今日卻成了門庭冷落,人人避之不及。鳳儀殿成禁地。


    廢後乙弗氏死了,落英知道。幫她殺廢後的元毗也死了,她也知道。正是因為皇後的心腹侍女桃蕊在知道元毗已死之後,很有先見之明地命人趕緊去給世子禿突佳送信,這才抓住了唯一向外傳送消息的時機。現在要是再想外通消息,是不能了。


    魏宮的奴婢們個個都對柔然人避而遠之,就是想收買也不能了。元毗的下場宮裏人盡皆知。連皇後都被禁,小小奴婢又能如何?大魏的天下還是大丞相一言九鼎。皇後畢竟是外族,不堪依附。


    春天來了,鳳儀殿院中的桃花又盛開了。


    落英在院子裏還能感受到春光。


    她雙腿、雙足浮腫,不思飲食,煩躁不堪。數月以來隻能在這四方天地裏憋悶著,實在是讓她難受不已。


    桃蕊捧了些餅餌麥飯來。看到公主站在桃樹下,身邊連個奴婢都沒有,她便覺得心酸。現在鳳儀殿裏也隻一兩個奴婢,還是魏人。柔然奴婢全都被驅出鳳儀殿。


    “殿下”桃蕊喚了一聲。


    落英轉身看到那一盤子食物,立刻轉過頭去,不悅地道,“我正不思飲食,爾偏要拿這些東西來。”


    這些日子落英覺得腹中之物向上頂得厲害,吃不下去東西,稍吃一些就腹漲難受。也不知腹中胎兒如何,她倒已經受盡了辛苦。


    桃蕊還是把食物捧了過來,柔聲勸道,“殿下自己不吃,皇子也要吃。”


    落英怔了怔。如今看來,是不是皇子又有什麽用?她今日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長安是宇文泰的天下,和親不過是表麵文章,她個人的死活恐怕不管是對大魏還是對柔然,都是無足輕重的事吧?


    “主上病好了嗎?”落英忽然問道。


    桃蕊倒驚訝了。公主一直對魏帝怨之入骨,怎麽忽然惦記起來了。


    “聽說一直不見好。”桃蕊其實知道得也不詳細,隻是宮人都這麽說,久了自然也就聽到了。


    落英撫著自己的肚子。出了會兒神,又像是自語般道,“世子到長安了吧?怎麽不進宮來呢?他還是更惦記月光啊。”


    那神情很落寞。桃蕊更心酸,以前沒見過公主這麽頹敗傷感。她心裏也有點怨念,覺得世子是有責任的。正是因為從前世子總對公主說大魏忌諱柔然,有心取好,隻要公主記得自己是柔然可汗的女兒,魏帝並不敢怎麽樣。這才讓公主一來長安就心高氣傲,甚至是有點不把魏帝放在眼裏。眼看現在出了事,誰又會真心幫公主?


    桃蕊看出來,公主是生了悔意。畢竟她現在有了孩子,如果能退迴從前,她的性子肯柔順些,容忍些,也不至於落得今日下場。


    落英心裏確實是有些悔,桃蕊猜得沒錯。隻是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迴頭的餘地。隻盼著弟弟禿突佳能居中斡旋,她的孩子是大魏帝裔。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該怎麽做,之前就已經不知不覺聽了禿突佳的話才自以為是。今日細想,如果一開始不是因為她太過於看重自己柔然公主的身份,總想以勢相壓,今日又會是什麽結果呢?


    落英在盼望禿突佳的同時並不知道,其實禿突佳這時的心情和她如出一轍。


    西魏立國之初,柔然便主動示好。當時柔然可汗阿那瑰想把女兒月光公主嫁給先帝元修做皇後。沒想到後來魏宮生變,元修慘死,元寶炬繼任。月光也堅決不肯再來長安。


    西魏皇帝元寶炬和柔然公主落英的婚事正是禿突佳和宇文泰商定的。本以為從前大魏柔然結了盟,日漸融洽,誰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這樣的結盟,還不如當日未定盟約時。


    禿突佳來長安多次,和大丞相宇文泰相交甚厚。若說是以兄弟論之,並不為過。之前禿突佳到長安,基本都是住在宇文泰的大丞相府中。他在長安就從未住過館驛。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大魏和柔然結了親,他是外戚,反倒要住到館驛中去。不隻如此,對於他這個柔然世子,幾乎就無人問津。禿突佳還沒有機會進宮去。皇帝元寶炬重病,見不了他。監國的太子元欽稱政務繁忙,不肯見他。他的阿姊,皇後落英被禁,也見不到。


    大丞相宇文泰幹脆就連問都不問。別說見麵,連個居中傳話的人都沒有。他真的和他無話可說了嗎?


    禿突佳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他這幾日也基本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後因果。固然心裏覺得阿姊是行事急切又過火了一些。但他心裏更怒的是,一個廢後而已,死也就死了,何況還是落英親手殺的。為什麽要讓落英來承擔後果?


    殺了廢後的元毗是宗室,就算落英授意,他豈肯全聽?必然也是他自己想要如此。元毗已死,廢後乙弗氏也死了,落英卻有身孕在宮中。冷落著皇後,冷落著他這個柔然世子,這是什麽盟友?


    禿突佳覺得這話必須當麵和宇文泰說清楚。不管宇文泰想不想見他,他必須要見見宇文泰。


    大丞相府的後園裏,彌俄突快樂地奔跑。


    雲薑立於湖邊垂柳的樹蔭裏,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彌俄突。根本忘了自己在這兒站了多久,她情不自禁地撫了撫自己還隻是微微凸起的肚子。也許彌俄突就要有個兄弟了。


    這時她格外能體會廢後乙弗氏的感覺。在太白山的雲隱寺中,為了彌俄突,乙弗氏能毫不猶豫地就死。雲薑現在每想到這個就心頭酸熱。不隻是自己腹中的孩子,如果為了彌俄突她也會的,她和彌俄突的緣分真是不可言說。


    “夫人”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男子聲音。


    雲薑的思維在一個瞬間的空白之後才明白過來。驚異之下轉頭,居然看到宇文護站在她麵前。再遠眺,發現南喬、道女她們都不在近前。


    “大都督斷然不可如此稱唿。”雲薑滿麵驚懼之色。她不知道宇文護是什麽用意,但這個稱唿是絕不能用在她身上的。


    在大丞相府,“夫人”是長公主元玉英在世時的專用稱唿。大丞相府裏隻有一位夫人,就是長公主元玉英。這時長公主逝去隻數月,誰若用了這個稱唿,誰就成了眾疾之的。而且,雲薑也不想讓人覺得她是有心有意上位奪權。


    “雲娘子太過謙了,護正是真心覺得娘子當得起。”宇文護倒也不在意,笑了笑,順口就把稱唿改了。


    宇文護是幫叔父治理家政的,大丞相府自從主母元玉英死後,各項對外應酬往來,還有田地帳目,都是宇文護打理。所以他可以在大丞相府裏有相對的自然出入權力。


    宇文護為人謹慎,不會濫用權力,今日突至,雲薑知道必是有事,便不等他問就道,“郎主在佛堂中,大都督有事自去。”


    宇文護卻不著急,瞟了一眼不遠處佛堂掩著的門,向雲薑低語道,“倒不是我有事,是驃騎將軍和車騎將軍有急事要見大丞相。”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車騎將軍麵色都變了,像是著急得很。”


    雲薑立刻就聽出來。驃騎將軍自然是指趙貴。趙貴性格直爽,在宇文泰麵前從不隱藏,脾氣略急,若說是趙貴急了,倒還不要緊。車騎將軍於謹向來穩重,若說是於謹都變了臉色,那究竟是多麽要緊的事。


    宇文護看她猶豫,又勸道,“雲娘子不妨先去看看,若是大丞相精神好便稟報一聲。若是不好,我也好先勸勸兩位將軍,再著急的事也說緩些,不要再激怒了丞相,生出意外枝節來。”


    難得宇文護有這個心思,雲薑倒覺得他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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