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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元欽今年已經十六歲了。


    元欽是元寶炬和乙弗氏的嫡長子,生在洛陽的南陽王府中。


    元欽和大丞相宇文泰的女兒宇文憐愛已經成婚一年有餘。宇文憐愛生母早逝,後來養在長公主元玉英身邊,很得嫡母喜歡,視如己出。宇文泰也正因為格外“憐愛”這個女兒,所以願意把她嫁給年貌相當的太子元欽。


    元欽和宇文憐愛特別相投契,感情甚篤往往讓人驚羨。


    太子元欽並不是第一次監國了。以往父親、皇帝元寶炬和嶽父、大丞相宇文泰出戰征東寇時便是元欽理政。


    太子年輕,意氣風發,眼見得大魏****強盛,難免起了建功立業之心,常欲比於往昔高祖世宗,弄得身邊人人皆知。隻是性格浮躁,凡事喜急於求成,不然便生抱怨之心,有些匪夷所思之想。這樣的脾氣與其父元寶炬絕不相類。


    隻是因為大丞相宇文泰的女婿,又實在年輕,宇文泰總覺得他尚少曆練,也格外容忍愛護。


    元欽很孝順。


    從小在南陽王府中見慣了父母夫婦恩愛,他自婚後也學起來。隻是自從生母乙弗氏被廢,好好的一家三口突然分離,從原本的和睦、盡享天倫之樂到天各一方,各自分離,元欽心裏就對嶽父宇文泰之行事有些不滿。


    但這不滿也隻是在心裏想想而已。畢竟元欽也是明白人,知道值此非常之時,也隻得行非常之事。若不借助柔然之力,大魏自己就先岌岌可危,更哪兒來的力量抗擊東寇。


    可後來知道了些讓他格外不能容忍之事。


    母親居然是被宇文泰藏匿起來,而且還生育了宇文泰的兒子。偏這邊父親元寶炬因為過於思念妻子往往鬱鬱寡歡。從小見慣了父母感情甚篤的元欽這時就生出了對宇文泰的極大不滿。


    若是為了大魏和柔然和親,廢後尚能理解。可大丞相不該奪人之婦,何況還是君之婦。這讓元欽心裏明明白白地知道了,父親元寶炬就是個傀儡皇帝。這讓他格外受到打擊。


    而且宇文泰將廢後置為自己外婦,這顯然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表麵上卻說成了為了和親,宇文泰行徑此時在元欽心裏已經道貌岸然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柔然皇後竟如此彪悍。別說表麵的相敬如賓,鬱久閭氏和皇帝元寶炬幾乎就不能見麵,不能共處一室,不然必有意外發生。眼看著父親被折磨得形銷骨立,漸有蒼老之態,元欽心裏更是添了許多的憎恨。


    然而今天的事更大大出乎元欽意料之外了。他到昭陽殿來竟聽宦官說,昨夜主上就出宮去了大丞相府,然後又出了長安城。聯想起丞相宇文泰這幾日也不在長安,就更讓元欽心中生疑。


    元欽知道父親元寶炬對丞相宇文泰一向隱忍順從。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忽然不顧一切地做出這本不該是他會去做的事?父親和宇文泰是否為了同一事,這很容易就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乙弗氏。


    元欽立於昭陽殿的庭院中,抬頭看天空。天藍得耀眼,清澈得像是透明的一樣。可是重重宮牆中,這四方的天高高在上,又遙不可及,讓人覺得如坐坎井之中。父親一個人形單影隻,也不知是怎麽在此****熬時辰的。


    元欽突然對昭陽殿害怕起來了。


    天好冷,又飄起雪來。雪開始不大,後來越下越大,漫天的鵝毛大雪把天地之間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色,茫然不辨去路,又難以再找迴來路。


    驃騎將軍趙貴騎著馬,帶隊護衛牛車。此時趙貴沒有風帽,整個人都已經快成雪人,但警戒之心細毫不敢有所鬆懈。


    牛車緩慢而行,向著秦州麥積崖而去。牛車速度極慢,但畢竟還是距離長安越來越遠,距離麥積崖越來越近。越往前走宇文泰心裏糾結得越厲害。


    牛車裏好冷。雲薑把熟睡的彌俄突抱在懷裏,盡管自己也冷也不舒服,但她把彌俄突緊緊抱著,裹在自己的鬥篷裏想多給他一點溫暖。彌俄突已經是兩三歲的孩子,又長裝碩,雲薑把他抱在懷裏,其實胖乎乎的小身體壓在她胸腹上雲薑也有點難以喘息。天冷,又一時沒有膳食,胃裏又空又冷,讓雲薑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一陣一陣湧上來。


    雲薑似無意般抬頭看了一眼對麵坐著的宇文泰,還他一直抱著的月娥。她把心裏升起的一絲酸澀壓下去,又替月娥擔著心。這傷勢在咽喉上,應當快些醫治才好。看郎主眉頭蹙著一直未曾展開,想必也是極為擔心。


    也許是因為牛車顛簸,或是已經睡得時間太長了,月娥終於慢慢睜開眼睛。她一眼便看到抱著她的宇文泰,努力把起手臂抬起來。本來是想推開他,不要他抱著自己,但她暫時做不到了,手停留在他胸口,倒像是對他的一種依賴。


    宇文泰見月娥醒了,立刻眼前一亮,抱著她同時精神振奮地坐直了身子,不再倚在車壁上,他將月娥抱得更緊了。急切道,“卿卿,麥積崖就快到了。”他麵上不自覺地已浮起了笑意。


    宇文泰心裏認定,麥積崖是月娥願意去的地方。


    “麥積崖”三個字讓月娥失神了。她突然想起了洛陽的南陽王府,她的夫君元寶炬,答應過她,會和她一起去麥積崖,遠離塵世,一同虔心禮佛。


    月娥眼前全是洛陽王府內宅中那一樹開得燦爛、豔麗無比的桃花。在桃樹下輕淺一笑的元寶炬。


    “夫君”月娥突然吟哦了一聲。


    宇文泰也是一怔,抱著月娥低下頭來,“卿卿是怨懟黑獺了?”


    “彌俄突”月娥無力掙脫開宇文泰,但也不肯理睬他。她目光所及處在急切尋找。


    雲薑見她急切,抱著彌俄突過來給她看。月娥看到彌俄突熟睡,這才像是鬆了口氣般笑了。


    車裏空間狹小,宇文泰身邊已無坐處,雲薑怕自己不穩妥摔倒了會傷到彌俄突便又坐迴了原處。


    這時自始至終宇文泰都沒看雲薑一眼。雲薑忍著自己的不適,隻管牢牢抱著彌俄突。


    宇文泰眼睛一直看著月娥。


    月娥終於看了他一眼,“放開我”


    宇文泰沒說話,自然也不會聽她的話。


    月娥心裏怨他在危難時不顧及彌俄突安危,就是不肯原諒他。知道他也不會聽她的話,便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雲薑心裏訝然,沒想到廢後是這麽性格倔強的人。


    月娥閉著眼睛竟聽到宇文泰微微歎息了一聲。但她就是不肯再睜開眼睛。


    長公主元玉英睜開眼睛。


    時近傍晚,屋子裏昏暗。南喬正命人將枝形燈點燃。她一刻不敢離開,生怕大事突然出來,就連床帳也不敢放下來,更怕元玉英悄無聲息就去了。迴身之際無意一眼看到元玉英睜開眼睛,趕緊走過來。


    南喬在榻前跪下來,給主母掖了掖被子,忍著痛,輕聲安慰她,“殿下可好些了?郎主馬上就迴來,殿下再等等。”


    自從主上來過,主母在百般為難和糾結之中不得不告之丞相行蹤,主上走了之後主母就更不好了。南喬心裏清楚,長公主一邊擔心著丞相安危,擔心著主上的安危,還要擔心著宮中會不會生變,長安城會不會生變。


    “陀羅尼”元玉英忽然叫了一聲。


    “小郎君都好,殿下放心。”南喬喉頭痛得難忍,又不敢哭。她伸手握住了元玉英伸來的那隻手。長公主的手枯瘦、僵硬、冰冷。


    “丞相什麽時候迴來”元玉英又費力地問了一句。


    “很快就迴來。”南喬勉強笑著安慰道。


    宇文泰的眼睛濕了,“卿若怨我,黑獺無言以對。是黑獺欠了卿這一世。”


    雲薑心頭抽緊了,痛得幾乎忍不住。隻有她聽出來宇文泰聲音低沉,他心裏的沉重誰會明白?她抱緊彌俄突低頭不再看對麵,暗自裏流淚不止卻不敢有一點聲息。


    宇文泰心裏從來沒有糾結得這麽厲害。如果把月娥送到麥積崖,她可能就要在山間終老,他也恐怕難再見她一麵。如果把月娥帶迴長安,月娥可能立刻就有性命之憂,她的身份,還有可利用之處,恐怕不隻是她的性命,還有他和元寶炬都要被牽連。


    他低頭看月娥的麵頰,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看。尤其是在她閉著眼睛的時候看。有時候自己竟然也不敢相信,她竟然就在他懷裏。


    月娥忽然開口道,“丞相何必還要再提是誰欠誰?是妾命運不濟,怪不著丞相。隻要再見他一麵,妾死也無憾。”


    宇文泰眼前一閃而過的竟然是蒲阪的舜帝廟,和高澄針鋒相對時。他要輸給高澄了嗎?


    宇文泰緊緊抱著月娥,就好像他一鬆手就會失去一切。


    月娥說不怪他,隻怪命運不濟,其實正是因為怨他太深。


    “卿就不想再看黑獺一眼嗎?”宇文泰語氣裏帶著一絲失落和傷感。


    枝形燈燈火輝煌,照得黃昏時的屋子裏亮了許多。


    南喬卻驚訝又傷心地發現,主母的眼睛,那雙曾經美麗又顧盼生姿眸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呆滯失魂一般?


    “我想再看他一眼”元玉英費力地自語道,她的眼睛看著遠處的不知什麽地方,茫然無措,好像已經放棄了塵世的一切。


    黃昏時,天色暗下來,牛車裏也越來越黑了。


    月娥終於又睜開眼睛,看著宇文泰明明白白地說了一句,“今世妾與丞相無緣,來世吧。”


    如此決絕,宇文泰心裏更是痛如刀絞。


    雲薑拚命咬緊了雙唇才忍著沒啜泣出聲。她心裏疼得厲害,忽然想起了代北的草原,如果可以,能夠現在迴去,她多想立刻就迴去。


    牛車突然停下來,毫無預警。


    “主公當心!”趙貴的大喊聲傳來。


    宇文泰立刻變了神色,剛才那難得一見的傷感一掃而空,神色冰冷起來。他小心將月娥放下來,自己起身下車。


    雲薑愕然抬頭時隻看到一顆亮晶晶的東西在他麵頰上閃過。


    月娥心裏卻是平靜的。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麽可在乎的?


    漫天大雪依舊,等到宇文泰拿了劍下車時便看到黑衣士卒已經重重包圍住了牛車還有趙貴等人。等到他從牛車上下來時,便看到層層包圍的士卒讓出一條路來,一個身著明光鎧的人騎著馬緩慢進來,那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顯得極陰鬱。


    等到走近了,那人居高臨下看著宇文泰。


    居然是武衛將軍元毗。


    終於露麵了,宇文泰這時心裏倒沒有了顧慮彷徨。


    趙貴知道今天元毗死定了。


    “宇文使君,”元毗陰沉沉地喚了一聲,“駙馬都尉。”他這時心頭反倒平靜極了。元毗抬頭四顧,仿佛在辨認這是何處,然而四處皆是荒山野嶺,大雪之中什麽都看不出來。


    “武衛將軍,爾倒也真是不計路途遙遠。”宇文泰像是在親切問候遠來的故友。


    “洛陽到長安不更遠乎?”元毗反問道。


    “將軍何必和一異族同心?”宇文泰手裏握緊了劍柄。


    “無奈,皆因大丞相不肯與主上同心。”元毗也不迴避,心裏自然知道宇文泰問的是什麽意思。


    “將軍怎知我與主上不同心?若不是主上與我一心,大魏早就分崩離析。”宇文泰隨時準備著拔劍出鞘。


    “主上豈能與南陽王一樣,與爾同汙?今日我便送丞相去拜謁主上,看看丞相與主上究竟是不是一心。”元毗大怒,他抽出環首長刀,直指宇文泰便縱馬衝過來。


    原來他口中的主上指的是孝武帝元修,而並不是元寶炬。


    “主公後退!”趙貴比元毗更快,他早就防著元毗,這時也縱馬直衝上來,勇往直前。趙貴知道宇文泰沒騎馬,他便上前阻擋元毗。


    元毗舉刀便向趙貴砍下來。


    趙貴早就想好了,這時突然身子一偏,抬腿半離了馬背,手握緊了韁繩,身子向前探去,一劍狠狠刺向元毗的坐騎。


    元毗為了追趕宇文泰,隻求其快,並未給馬披甲,這時就露了破綻,馬頸上中了一劍。趙貴是用盡了全力的,深深刺了進去。元毗坐騎疼得長嘶一聲便甩鬃擺尾,跳躍蹬蹄,然後把元毗拋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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