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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夜半。


    大丞相府府門大開恭迎聖駕。


    長公主元玉英被南喬喚起。南喬心裏是非常得不忍心。自從郎主和雲薑離開府第,主母夜夜不眠,就隻有今夜能睡著。誰知道偏偏主上這個時候降臨。想必是不是非常事,不然主上也不會在深夜時來見長公主。


    元玉英麵色如死灰,身子軟得幾乎不能動。勉強被奴婢扶著起來著衣,坐在鏡前看著奴婢為她梳頭時已經是喘得快要坐不住了。


    南喬心裏難過,強忍著眼淚。她明白長公主的心思,就是到死也要有大魏長公主的萬方儀態,最不想病容殘損失了風度。與別的奴婢一起,給元玉英穿好禮服,梳好高髻,妝容修飾。


    元寶炬腳步匆匆往大丞相府中闖入。步子邁得大,原也不至踉蹌,但足下突然一軟,並沒有什麽羈絆卻差點跌倒。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宦官給扶住了。


    “陛下”那宦官也慌了,從來沒見過皇帝這樣。就是當年先帝崩於先,後來皇後乙弗氏被廢,也從沒見過主上像這樣失了魂似的。


    宦官不知所措地扶著元寶炬。


    從裏麵匆匆出來的長史跪接,傳長公主的話,說實在行動不便,請主上到裏麵佛堂再叩謁。


    元寶炬知道元玉英已經病勢沉重,這時更無心計較這些瑣碎事。元寶炬拔腳就往裏麵走去。其實他並不認路,隻知往裏亂闖。還跪在地上的長史趕緊起身追上,給皇帝帶路。


    園子幾乎是漆黑一片,提燈的女婢為了跟上皇帝的節奏不得不盡力把腳步放到最快,以至於手中蟠螭燈搖搖欲滅。


    元寶炬進了園子繞過那一片湖水,往後園深處走去。過了宇文泰的書齋不遠,尚著湖畔前行,一眼便看到長公主元玉英被奴婢扶掖著正立於一座茅庵草舍前麵,想必就是佛堂了。


    元寶炬不顧衣袍擺長,三步並作兩步地便衝過來。


    “陛下”元玉英盡了全力還要跪下來。


    元寶炬早顧不得規矩了,上來親手一把扶起了元玉英便扶著她往裏麵走,口裏言辭顛倒,“兄妹不必如此”


    南喬跟了進來,命心腹奴婢在外麵守著。


    “主上不必擔心”元玉英被阿孌扶著在佛像前的胡床上坐下來。她當然知道元寶炬擔心什麽,但她心裏篤定認為宇文泰已經想得周到,行動迅疾了。應當不會出大事,隻不知道為什麽元寶炬突然半夜闖來,急得靈魂出殼一般。


    “不不不”元寶炬連聲否認。“大丞相究竟是哪一日走的?什麽時候迴來?他可是真的去接月娥迴來?月娥究竟在何處?請公主告知。”元寶炬幾近瘋狂,連聲質問。


    元玉英一語不發地看著他。一是想讓他冷靜冷靜,二是她說話費力還來不及一一作答。


    元寶炬一口氣問完了,突然停下來,發現元玉英一個問題都沒有迴答。他像是突然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心力支撐,定定地看著元玉英。


    冬夜寒冷,元寶炬竟然一身是汗。而此時熱汗全變成了冷汗。


    “陛下乙弗氏迴來對她未必未必是好事”元玉英聲音低啞,顯得有些軟弱,這還哪裏是那個有男子英武氣的長公主。


    元寶炬像是突然被什麽東西給了重重的致命一擊。他收迴看著元玉英的目光,茫然無措間四顧,雙淚交流,神情如同心已死。他慢慢轉過身來對著元玉英,突然跪倒在地。泣請道,“妹妹憐我我已是廢人隻望再見她一麵,便是立刻就死了,也甘心了”元寶炬已經忍不住大慟,“妹妹知道,我今世欠她太多”


    元玉英見他突然此舉,心頭已經是大驚,顫顫向南喬伸出手來,意思是讓南喬扶她起來。“陛下是要折煞我嗎?”元玉英急道。


    南喬也顧不得了,將想要站起身來的元玉英又扶迴去坐了,然後走上前來將元寶炬攙扶起來,也泣道,“請陛下憐惜長公主,起來說話。”


    元寶炬失神地被南喬扶起來,又被她扶著在另一胡床上坐下來。


    元玉英心裏其實明白,元寶炬一時失態也是因為壓抑得太久了。他這一跪其實根本也算不上是在跪她。元玉英心裏一瞬間突然羨慕起乙弗氏來,能讓她的夫君丟下萬般繁瑣,不顧己身地去救她;又能讓元寶炬在分離之後一直牽掛,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


    “若真是為她好陛下應該迴宮去好好安撫皇後”元玉英喘著說了一句。


    這是實話,直觸事情的本質。如果元寶炬從一開始哪怕對落英有一點真心真意,事情也不至於到了今日。落英也許正是因愛成妒,所以才容不下乙弗氏。事情居然演變到了柔然外族和大魏宗室相聯結,嚴重性比起宮闈爭寵來已經高了不知道多少倍,明顯棘手難辦了。


    元寶炬突然明白了,元玉英是不會任由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之前他心裏猜疑,宇文泰也不肯明白告訴他。他多方搜集消息,宇文泰這裏又點滴不漏,隻說了一些想讓他知道的,但最後他還是能明白有人要對月娥不利。果然他猜中了,就是落英生了恨。


    如果能拿他的命去換月娥的命,他情願。


    太白山的山寺中,山門無聲打開了。


    月娥驚恐地看到一個穿著兩襠鎧的黑衣人如鬼魅一般舉刀而來。他身後數十人,個個如他一般。


    黑衣人個子精瘦矮小,粗看人材也不至於太差,但細看之下頗為猥瑣。這人不急不火,慢慢走進來,居然麵上含著笑意,隻是那笑意讓人覺得甚是惡心。


    道女突然想起來彌俄突還在後麵屋子裏。郎主派來的幾個侍衛已全被殺,這些人明顯是已經對此間深為了解,不可能會放過小郎。道女驚慌地迴轉身,剛想急奔,突然看到了更讓她驚恐的一幕。


    另一黑衣人正拖著那照看彌俄突的奴婢的屍身從她身後走來。那踏在積雪上的“咯吱”作響的聲音竟像是閻羅催命一般直逼人心中。


    那黑衣人見道女正看著他,他隨手將那屍身甩過來。那奴婢的屍身立刻撲倒在雪地上,雙方圓睜,慘裝讓人不忍目睹。


    月娥也轉過身來。


    這時後麵又走上一人,隻用一隻手拎著彌俄突。


    彌俄突隻穿著一件抱腹以掩體,其實四肢皆裸露在寒冷的空氣裏。而彌俄突居然沒有哭,隻任由那人拎著他背後的帶子,居然還在悠然自得地吃著自己的手指,完全不知大難已至。


    月娥見此情景立刻瘋子,不顧一切地向那人衝過去,大喊著彌俄突的名字。


    道女死命拉住了月娥,盯著那人問道,“爾是何人,為何劫持小郎?爾若是要財物,恐傷了小郎更不能如願。”


    道女心裏也隻是想試探。這情景絕不像是要謀財。一是想問清這人出處和來意,二也是拖一刻是一刻,雖也知救援渺茫。


    這時月娥身後山門處那猥瑣男子不屑地大聲問道,“爾有財物乎?爾有財物乎?爾有財物乎?”他連連而問,譏諷之意立現。


    道女迴頭看那人,麵上似是帶著笑,但實足的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直讓道女恨得牙痛。


    月娥卻受不了了,幾乎抓狂,怒問道,“爾究竟要何物?若要性命,我為小郎之母,以我命可換他之命?”


    黑衣人笑道,“娘子與這小兒都休想活命。隻是有人要爾母子迴長安都中有用,我必不會讓爾在此就死。”


    月娥怔住了。長安?難道還有人記得她在這太白山中?要她和小郎迴長安?她立刻明白,是有人要拿她去為難主上元寶炬,也或許是為了為難大丞相宇文泰。可見這人對她的前事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又懷著深仇大恨,這人會是誰?


    月娥也是經曆了分裂之變的人,宮掖之間的事她明白得太多了。這時她心已經冷了,明白自己必得一死才能解了這結。


    這時她看了一眼彌俄突。


    她的命一樣兒子此刻在冬夜受寒就已經讓她心如刀絞恨不得以命相替。若是真落入什麽仇人之手,說不定要受什麽****和苦處,讓她的心已經痛得抽搐起來。隻要能盼到宇文泰來,能讓彌俄突無恙,她就是被車裂馬踏而死也心甘情願。


    “還我兒子。”月娥鎮定下來,頓時變得堅毅起來,看著那黑衣人。


    黑衣人笑道,“若是不還,娘子有何法?”


    月娥突然從發間拔下簪子,指著自己咽喉,“若是我死,爾也必無法迴複吧?”


    黑衣人笑看著她,似乎是不敢相信。


    兩個奴婢早就嚇得動都動不了了。


    道女驚愕地張著口看著月娥。她與月娥相處數年,隻知她性情溫婉。當然郎主宇文泰和月娥的事是瞞不了她的,也隻見月娥對宇文泰也是委曲求全,郎主也對她算是寵愛。從來不知月娥還有這麽烈性的一麵。


    月娥毫不猶豫地一使力,簪子立刻紮入喉中幾分毫。


    道女看著細細的血線緩緩流下來。


    佛堂中,元寶炬已經全癡了。


    他知道元玉英是不肯告訴他一切了。如果真是如此,月娥逢危難的初衷正是因為他想保全他,那他為了她所忍下來的一切是不是全是錯?


    一瞬間,元寶炬對宇文泰的感情複雜到了極點。他恨他,正是因為他那固執的決斷才讓他和月娥分離。他羨慕他,羨慕他隨時可以到月娥身邊,在月娥危難時他有為她交付性命的權力。他恨他入骨,月娥今日之危難正是因為他。他對他又感佩到了極點,是他讓大魏天裂,卻又是他頂著這罪名讓這個新的大魏在貧弱中一步一步走向強盛,他卻從來沒有真正逼迫過他。


    “公主心裏那最不能舍棄的人可是大丞相?”元寶炬喃喃自語。他不是在問元玉英,他是在對自己說。“若是丞相有了危難,我勸公主安之若素,公主可能在此安坐?將心比心,公主就算不肯憐我之心,也不肯讓我去助丞相一臂之力嗎?”


    元玉英沒說話,但她真正為此心動了。


    那黑衣人確實是長安武衛將軍府中出來的。


    元毗並不在乎這柔然皇後鬱久閭氏的意圖。


    落英想要的是月娥本人,還有小郎彌俄突。出於好奇心,落英很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女人,讓她的夫君元寶炬念念不忘,讓大丞相宇文泰臣奪君之婦。她想看看這個女人和宇文泰生的兒子會是什麽樣。而且,隻有月娥和彌俄突活著,對她來說才有可利用的價值。


    但是元毗的想法不同。


    同樣是仇恨,他恨的是自己的青雲直上的心思被元寶炬和宇文泰一刀砍斷。當日隨著元修從洛陽西逃,本來指望逃出高手的掌控他也可以得顯爵高位,不是一個埋沒在眾多元氏宗室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可是宇文泰居然比高歡更恨,逼死了先帝元修,重立原本和他一樣為宗室的元寶炬為帝。元寶炬倒是一躍而成了天子,宇文泰重權在握,而他,還是武衛將軍,被冷落了。


    之前的先帝元修至少還是將他視為心腹的,可是新帝元寶炬卻完全將他拋在一邊。宇文泰將廣陵王元欣等抬舉上去,對他更是不理不睬。


    這猥瑣的黑衣人是元毗派來的。他自然明白元毗的心思。若是乙弗氏和彌俄突活著,這是元毗與柔然皇後交換權力的資本。而他更在乎的是,如果乙弗氏和彌俄突死了,就會給宇文泰和元寶炬帶來重大打擊。婦死子死,皇帝和大丞相是否能撐得住?


    黑衣人並不在乎乙弗氏和彌俄突的死活。死不死皆可。


    月娥見他嘲諷譏笑般看著她,心裏便冷了,這時金簪已入肉。


    道女見月娥已近瘋狂,連命都不要了想換迴彌俄突。那黑衣人又不肯。她看準了時機,突然衝向那拎著彌俄突的人,想將彌俄突搶迴來。


    “將小郎還來!”道女已經抓住了彌俄突冰冷的胖乎乎的手臂。她隻有這麽冒險一試了。


    然而那黑衣人早有準備,這時毫不憐惜地將彌俄突向後一扯。而道女則出於習慣性地怕在爭奪之間傷到小郎不得不放了手。


    黑衣抬腳便是一腳,狠狠踢在道女腹上,道女立刻飛了出去,倒在雪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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