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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大魏柔然終結鴛盟(八)


    崔季舒不管不顧又泣道,“大將軍為了大魏社稷嘔心瀝血,何處不要大將軍操心?並不是大將軍要將殿下棄之不顧,兩魏大戰在即,南北之鄰皆又虎視眈眈,大將軍身在此艱難之境尚一心要保全殿下,許多事卻又不肯自己對殿下說,就是將殿下視若心頭珍寶,怕殿下日夜懸心。”


    崔季舒這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高澄反倒側過身去不肯再看元仲華。


    元仲華也沒想到崔季舒會如此傾吐。她哽咽之間已是淚如雨下。


    “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不能為大將軍分憂分勞,無功於社稷,無顏於廟堂,讓大將軍舉步維艱,還要處處受人算計。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大將軍,有多少人欲不利於大將軍,唯有殿下一人能讓大將軍開懷展顏,大將軍不能,臣替大將軍叩拜懇請,殿下”崔季舒又囉嗦出了長篇大論,也算是使足了功夫,說盡好話。是有誇張,似乎也情真意切。


    元仲華身後的阿孌知道崔侍郎是郎主心腹,這些話郞主自己說不出,別人又不敢說,還真難為崔季舒說得這麽直接坦白又周全。自然,沒有郞主的授意崔侍郎也不會這麽做,郎主能對長公主有此心意,阿孌也實為感動。


    這些話元仲華聽起來又與阿孌不同。頃刻間心裏高澄所有的不好全都化為烏有,反自責自己不夠體諒他,讓他為難。崔季舒說的這些話句句都紮在元仲華心裏,讓她心疼不矣。


    因為從小在高澄身邊嬌養習慣了,隻知錦衣玉食,不知廟堂江湖,更別提艱難險惡。雖知夫君出身高門,身居高位,但從未真心想過他的不易,崔季舒的話讓元仲華想起以往的許多蛛絲馬跡和細節,心驚不已。


    高澄本來聽崔季舒說的都滿意,但聽他又說“替大將軍叩拜懇請”這樣的話,知道他是暗中使詐,心存報複,心裏便又好氣又好笑。這時方走過來把崔季舒從地上扶起來,笑道,“叔正兄不必再演了,我讓你來婉轉勸解,你倒讓公主更添傷感。我也不敢再信兄之高才,不敢勞兄費力,汝還是迴府去吧。”


    這時崔季舒立刻收了淚,累得滿頭是汗,喘勻了氣笑道,“大將軍真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叔正這裏費心用力皆是為了大將軍,大將軍用完了叔正連膳食都不賞賜就把叔正推出門去”


    阿孌看得驚訝不矣,不知道崔侍郎還有此瞬間一變的本事。


    高澄已經推著崔季舒出去。


    阿孌這才明白過來,將奴婢們都帶了出去。


    元仲華也明白過來,崔季舒是有意做作,她方覺不好意思起來。又見高澄把人都遣了出去,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這時便心跳得如擊鼓一般。


    高澄拉了元仲華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低頭看著她垂首時頭上的金步搖,低語道,“殿下不迴去,下官就搬到館驛來與殿下同住。不然又讓那個蠕蠕豎子見機生隙。”


    元仲華驚訝地抬起頭,沒想到他還真信禿突佳是真心求娶。她再不知事也明白,那個柔然世子不過是想攀附大魏帝室而已。


    元仲華抬起頭的一瞬間,高澄再也忍不住了,低頭吻下來,手臂已纏上元仲華的腰。好半天抬起頭來,兩個人都微喘。


    “殿下不迴去,阿惠心亂如麻。”他伏在她耳邊,“下官再不敢讓殿下受委屈。”


    元仲華微側過頭去不肯麵對他,也不說話。雖然此刻心思與前幾日不同,心裏明白一定會跟他迴去,但又覺得很不開心。今日迴去,此後又和從前一樣,要忍受許多難以忍受的苦處。


    想想高澄昨夜說過的話,不會將元玉儀棄之不顧,便又止不住淚流滿麵。是何時,在不知不覺間,那個舞姬,奪走了他夫君的心,一步一步擁有了所有她有的東西?


    有點心灰意冷,淡淡道,“大將軍讓崔侍郎如此用心用力地在我麵前演戲,我若再不領情不肯迴去,大將軍豈不是又要生氣?”


    高澄聽她的語氣知道是準了,便笑道,“在殿下這裏叔正比我有麵子。”


    外麵的阿孌隻聽到兩個人在裏麵喁喁絮語,料想著長公主已經允了迴府,總算是讓她一顆心落了地。悄悄吩咐奴婢收拾用物,準備迴府,自己心裏卻是百感交集。


    自長公主出了府,先是東柏堂,後又奔波至館驛,居無定所。最要緊的是,持續高燒,總在病中,讓人懸心。而沒有大將軍的護持,連太醫令都不再好好聽命,這才是最讓阿孌感慨的。


    如今說要迴府去了,所慮又有不同。阿孌也知道東柏堂的琅琊公主也有身孕了,再想起府裏還有個待產的康姬,世子的脾氣飄忽不定,長公主的身份又敏感,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會被宮中、府中的暗流波及這一切都圍繞著世子高澄,但受到傷害的總是元仲華。


    禿突佳知道高澄已經攜元仲華迴府去了,也並未太放在心上。這時他心裏的大事就是一定要促成高王和他妹妹月光的婚事。


    說是汗父的意思那自然是他的托辭。自己左想右想,總覺得這事構思巧妙。高王是東魏真正的權臣,能在東魏唿風喚雨的人隻有高歡。想想一念之錯把阿姊嫁給了西魏的那個傀儡皇帝元寶炬,他心裏就後悔。覺得當時就該打定主意不退讓,讓阿姊嫁給大丞相宇文泰才是。


    有了前車之鑒,這次再不能出錯。他想來想去,覺得確實合適。高王正當盛年,其實人材看起來並不比大將軍高澄差,甚至可能比高澄還強。高王嫡妃並無什麽外家勢力,也容易去除。所慮者就是她的兒子大將軍高澄,現在看來高澄不是心裏沒輕重的人,他也基本可以放心了。


    接下來就等著月光到了鄴城,立刻便行婚儀之事,他要在這兒親眼看著高王和妹妹結成伉儷,還要保證月光一定得到高王寵愛。他相信就算是開始時高王顧忌柔然勢力,過後也一定會真心喜歡月光,畢竟月光姿貌出眾,不同凡俗。絕不能讓落英的事再重演。


    深秋的一場大雨之後,清晨的空氣格外清冽。寒意漸濃,院子裏被雨打落的黃葉鋪滿一地,讓人生了悲秋之念。


    淡淡的霧靄彌漫,讓這個深秋的早晨有種心事重重的神秘。高王府裏這時四處幹淨整齊,奴婢仆役往來進出井井有條,準備著迎王妃婁昭君來鄴城。


    鄭姬從高王住的院子裏走出來,剛剛出了院子忽然止步迴身。這時她身後院門剛剛虛掩,恰巧可以看到院子裏那一叢細細的竹子,突然覺得心生惆悵,才剛是昨夜的纏綿就好像已經遠得不像是真實發生過的。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讓她有點傷感。


    鄭姬慢慢轉過身來,心裏想著婁妃、爾朱氏她們這一兩日就要來鄴城了,高王不會是再屬於她一個人的。她雖不敢這麽想,但心裏的期盼與她想的卻總有矛盾。


    等她再抬頭時突然心裏一跳。世子高澄已經快要走到她眼前了。她立刻就留意到,高澄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高澄開始時確實沒太留意,這時眼前一亮,沒想到這麽快又和鄭大車見麵了。他倒是一點沒猶豫就迎上來。


    “大將軍來得正好。”鄭姬止了步,微微一笑。這時高王正閑暇,而且清晨時神清氣爽,心情相當好。


    高澄也對她微微一笑,“都是娘子服侍得好,澄多謝娘子。”


    鄭大車沒說話,看著高澄淺笑,神情難得如此嫻雅。


    高澄若有所思看著鄭大車。


    兩個人的話在別人乍聽來都覺得莫名其妙,你一言我一語似乎都與對方說的不相幹,這正是兩個人之間心有靈犀的默契。這種心有靈犀讓人意外,又實在不易有。


    “大將軍若有事,妾願效微勞,隻要王妃和大將軍不嫌棄。”還是鄭大車輕聲說了一句。這也算是表明心跡的話。自從高澄把她兄弟的事以大化小,化之為無之後,鄭大車心裏對這個已今非昔別的大將軍就生了一種真心感激。相比之下反覺得高王涼薄,讓她心裏時生感傷。


    鄭氏是高王的至寵,高澄這時是心裏有事的人,對她這份主動示好自然也心生感懷,笑道,“娘子厚意,澄不勝感激,必有勞煩之日,望娘子鼎力相助。”


    “大將軍不必如此見外。”鄭大車的聲音更輕。說完便告辭而去。


    高澄也進了院子裏去。


    屋子裏微冷,高澄看到父親隻穿著袴褶從內寢中走出來。


    高歡的樣子確實是閑適而悠然自得,很精神抖擻。看到兒子冠帶整齊卻一副憂心衝衝的神態,他看在眼裏沒說話。確實,兩相一對比,高澄顯得有些疲憊。他見禮之後父子兩個人都沒多客氣,很自然地各自上大床對坐下來。


    奴婢自然知道規矩,上了世子喜歡的牛骨奶湯就都退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下父子二人,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高澄盤膝而坐,低頭捧碗,隻顧著喝熱氣騰騰的牛骨奶湯,好像都不知道燙似的。


    高歡也盤膝而坐,一樣手裏捧著碗,隻是時而啜飲,然後便看著兒子。高澄低著頭,他隻能看到他略顯纖細而格外精致的雙眉,如女子一般,這讓高歡想起高澄的母親婁妃。高歡自己雖也儀容不俗,算是形貌出眾,但卻和高澄這種如傾城女子般的美貌不同。高澄很像她的母親婁妃和故去的阿姊高常君。


    沒有外人在,父子兩個人都放浪形骸,不怎麽講究儀態。


    高歡放下手裏的碗,裏麵的牛骨奶湯剩了大半,他對這種東西並沒有高澄的熱情。盯著兒子問道,“大將軍剛才和鄭氏說了什麽?”


    高澄突然一驚把手裏的銅碗放下來,好像是被裏麵滾熱的牛骨奶湯燙到了,他有點不太自然地握了握右手。


    高歡瞟了一眼那隻已經空了的銅碗,又揚起眸子看著高澄。


    高澄知道父親是起了疑心,立刻便想到鄭氏得寵之盛。他穩了穩心神,決定不解釋這個問題,恐越說越不明白。何況他今天來也不是為了說他心裏對鄭氏已經完全沒有什麽感覺,隻是他們之間有種默契而已。這種默契也不過是建立在各自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這個基礎上。


    “澄沒心思和高王玩笑。”高澄抬起頭,繃著臉沒有一絲笑意,綠眸子灼灼看著高歡。


    這副樣子在高歡看來就像是小孩子裝大人,心裏覺得好笑,表麵上卻大驚失色,有意裝作驚訝問道,“大將軍把嫡妃都接迴家了,聽說和柔然世子也把酒言歡,還有什麽煩惱事?”


    高澄蹙起眉頭不敢置信地盯著高歡。


    高歡也盯著他,表麵不露聲色,心裏拚命忍笑。


    高澄突然歎了口氣。“高王是將迎喜事自然歡喜,卻不顧澄心裏為難。”


    高歡倒被他說糊塗了。他也知道高澄和禿突佳暢飲的事,知道必是把事情說圓滿了。他雖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什麽,但心裏相信兒子有自己的謀略,他也就放手不問。這時不明白高澄究竟什麽意思。


    “高王得新王妃自然喜歡,澄卻要換嫡母,如何向母親交待?”高澄滿麵為難之色地垂首而坐,不再看父親。這時到他心裏偷笑。


    高歡這次是真的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兒子,有點不敢相信地問,“大將軍言之何意?”


    高澄還是低著頭,“高王何必再假作不解,不日阿那瑰便會送女前來,高王得了柔然公主做新王妃,這時哪裏還管阿惠心裏為母親難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悲戚,肩頭輕輕抖動,不明就裏便以為在無聲而泣。


    高歡勃然怒道,“大將軍做的好事,自己保住了妻子,原來是以我做交換?全不顧我之處境為難?”高歡順手抄起眼前那隻銅碗,似乎是想直擲到高澄頭上,瞬間可能是變了主意,又生生忍住了。裏麵大半碗的牛骨奶湯晃出來灑得到處都是。牛骨奶湯早已冷了,凝結的白色油脂從碗中晃出,掉落在矮幾上和高歡的衣衫上。


    高澄這時抬起頭來,他卻一點不怕,看著高歡的怒容倒滿麵笑意。原來他剛才是在低著頭拚命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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