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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澄手臂抱著元仲華,不敢鬆開。他很久很久沒有與她同榻,輕輕抬起手來撫上她的額頭。那裏竟然是滾燙的,他的手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立刻一顫。


    “隻要殿下肯和下官一起迴府,下官答應殿下永不再納妾。”高澄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這在他已經是一種難得的承諾了。


    元仲華卻不為所動,冷冷看著他。他的姬妾,充斥了大將軍府的內宅。以前她不是不在意,隻是原來的她終究是主母,沒有必要糾纏於妾室之間。不管怎麽說,妾室卑下,終究也沒有一個敢和主母分庭抗禮的。


    可是元玉儀不同,她不做妾室。雖是外婦卻地位超然。她可以在某些時候,某個空間,獨自擁有他。那時候,她的夫君不是他的,是元玉儀一個人的。她不是不要名份,是不肯要妾室的名份。原來她想要的是世子嫡妃。


    元仲華忽然淡淡一笑,竟然看不出來她是否生氣。“大將軍大可不必如此,納妾的事不必和我承諾。至於嫡妃的位份”元仲華看著高澄,兩個人相對良久,“盡管讓琅琊公主去做好了。她生的兒子一樣是大將軍的嫡子。”


    高澄頓時覺得心力交瘁,問題又繞迴了原點。“然後呢?”他壓著怒火問道,還是不放開元仲華。“然後殿下真要去做柔然的世子妃?甚至是柔然的王妃?殿下真相信那個禿突佳的胡言亂語?相信他會一心一意待你?相信他隻以汝一人為婦?”他忍不住地一個接一個拋出問題,聲音越來越高,語氣越來越激烈。“殿下相信那個蠕蠕豎子,倒不信下官之言?”


    兩個人的身子緊緊貼在一起。在秋夜,陰冷的屋子,燭火昏暗,兩個人誰都不想離開對方。


    高澄突然感覺到元仲華的肚子裏有什麽動了一下。接著又連著動了起來。


    兩個人同時意識到了,那是他們的孩子。


    高澄心裏頓時激動起來,低頭去看,不敢置信地慢慢伸過手去,輕輕地撫觸。就在他的手剛觸到元仲華肚子的時候,好像有什麽輕而有力地碰到了他的掌心。高澄幾乎流下淚來。


    他仔細撫摸元仲華的肚子,一點一點摸,卻再也沒有了動靜。


    這時元仲華抬起頭來。


    “妾豈能以大將軍廢妃的身份嫁給柔然世子?妾不屑於此,也無再嫁之意。”


    高澄也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元仲華。他不明白她究竟要什麽。


    “妾心裏隻有大將軍一個人。如果大將軍不能在心裏隻有妾一人,妾情願遠離,一人孤獨終老。”元仲華說了這些話,心裏覺得暢快至極。這些話是她剛才想明白,也是她第一次敢說。忽然明白,如果她心裏隻有他一個人,為什麽不能要求他也心裏隻有她一個人呢?


    從前她在大將軍府中足不出府,好像永遠在等。等她的夫君什麽時候迴來,什麽時候想起她。最後等到的結果是什麽呢?是她不得不自請廢棄。這些日子離開大將軍雖然連日奔波,居無定所,甚至不知前路在何處,但也是前所未有的自由暢快。


    “下官心裏隻有殿下一個人。”高澄聽到元仲華說情願一人孤獨終老,愈覺不能放手。可是他也發現,元仲華不再是那個悲悲切切的婦人。這讓他既新奇又害怕。


    “既然如此,大將軍更不用再意妾是否迴府,是否還是嫡妃。如果大將軍心裏隻有妾一個人,妾就是做大將軍的外婦也無妨。”元仲華坦然迴應他,看著高澄。


    高澄卻驚愕了。這怎麽可能是元仲華說出來的話?她把他的嫡妃這個身份看得一文不名,甚至放著嫡妃不做,要做外婦。


    可是這不是他願意的。


    “殿下休想!”他怒道。


    “大將軍又能如何?在大將軍心裏,大魏社稷,高氏權勢,哪一樣不比妾重要?連大將軍自己都可以拿來相交換。嫡妃名份又算得了什麽?妾的性命恐怕也不值什麽。”元仲華淡淡道,她的不怒反而更觸怒高澄。


    高澄忽然在一瞬間想起元玉儀。她從來都那麽會投其所好,從來都那麽會體諒他。


    “在殿下眼中,下官如此不堪嗎?”高澄陰著臉問道。


    元仲華抬頭看著他,沒說話。她知道他是真生氣了。她好久沒這麽仔細看過他了。也好久沒有這麽近地感受過他的氣息了。忽然心跳起來。她是不舍得放手,又不得不放手,自己心裏也未必不糾結。


    她控製不住自己地慢慢貼近他,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然後主動吻了吻高澄的唇。在他耳邊低語,“外婦又如何,隻要大將軍心裏隻有我一人。”


    高澄緊緊抱住了她。


    夜色中,崔季舒在館驛中的庭院裏覺得有點冷。畢竟已是仲秋,深夜寒氣重。他好奇地看了一眼一直來迴徘徊的禿突佳。


    這個柔然世子年齡比大將軍還但其精明並不遜於大將軍。甚至他心裏覺得禿突佳比高澄還精明。


    已經幾個時辰了,自從閑人散去,庭院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崔季舒是關心高澄,而禿突佳顯然是有心事。


    禿突佳忽然止步抬頭,一眼看到那個白麵團似的胖子,大將軍高澄的心腹,黃門侍郎崔季舒正盯著他看。這讓他正中下懷,滿是興趣地向崔季舒走過來。


    “侍郎累乎?”禿突佳很關切地看著崔季舒。


    “不敢,不敢,”崔季舒滿麵是笑,“世子不必候在此處,盡可以先迴去休息。”


    “吾也牽掛大將軍。”禿突佳一臉的苦惱。


    崔季舒看他的表情,覺得自己想不信都不行。


    “大將軍有疾,可曾稟報高王?”禿突佳突然盯著崔季舒問道。


    崔季舒一怔,覺得他問得好奇怪,敷衍道,“大將軍隻是勞累過度,此等小事,不必驚憂高王。”


    禿突佳聽了心裏暗想,小事不必驚憂高王,崔季舒話裏隱含的意思就是,大事必要稟報高王。


    “高王常在鄴城?”禿突佳又問。


    崔季舒不明白怎麽禿突佳問的問題都和高王有關。但也不是什麽機秘大事,便迴道,“高王坐鎮晉陽霸府,大將軍在鄴鋪政。”


    禿突佳暗想,晉陽是高氏根基所在之地,高歡親守,軍政要地掌握在自己手裏。大將軍高澄在都城輔政,其實隻是為父親分擔了一部分責任。


    “侍郎常見王妃否?”禿突佳又問道。可能是怕崔季舒覺得奇怪,又加了一句,“小郎君視我為弟,吾該當去拜見王妃。”


    崔季舒愈覺得這個柔然世子頗有心機,便草草迴道,“吾不常見王妃。王妃是大王少時結發之妻,甚是敬重。”他的本意是告訴崔季舒,婁妃是很有地位的人,很得人心。


    禿突佳沉默了。他也隱約知道高歡少時為懷朔鎮兵,起於微末。這個王妃是高歡的發妻,想必出身也高不到哪兒去。應該不會像高澄的發妻馮翊長公主的出身這麽好。


    兩個人都沉默了,崔季舒看到禿突佳又開始低頭蹙眉地徘徊起來。


    崔季舒看了一眼亮著燈的屋子,心裏明白,世子是離不開了。他也應該趁著這個空兒好好地想一想。


    這時禿突佳倒好像自己調理好了心情,再看不出來他有什麽心事,居然迴自己住的那個院子裏安寢去了。


    沒有雨,卻有霧,秋日的淩晨透著冬天將至的寒意。朦朧之間什麽都看不清楚,安靜得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醒來。


    燭火早就滅了,銅燈的燈盤上燈芯隻剩嫋嫋一縷似斷未斷的青煙慢慢飄散開來。屋子裏很暗,勉強能視物而已。


    高澄早就醒來了。不記得昨夜何時入睡,隻覺得醒來時神清氣爽。屋子裏沒有別人,聽不到什麽聲音,除了他身邊元仲華均勻悠長的唿吸聲。她還在熟睡。高澄側身斜靠在枕上看著元仲華。


    此刻他心裏想的卻是令他頭疼已久的和親問題。已經是橫生枝節,如果再拖延下去,隻怕要好事變壞事。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解決。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自己心裏就要有個思路,然後去說服禿突佳,讓他也認同。


    他突然想到,和親的本質其實不應該隻在和親這個事實上。大魏和柔然要的都是兩相交好,隻要締結盟約,以誠相待,以利益為基礎,就能讓盟約牢固。而和親,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事。


    想到這兒,高澄心裏豁然開朗。心裏好像連日裏的烏雲都散了,一下子被陽光照到的感覺。


    他低頭看著元仲華。幾縷發絲拂在額角,有些淩亂。他伸手到她額上,輕輕撥開發絲。觸到她的額頭,已經恢複了正常溫度。總算是沒有異樣了。


    高澄輕輕起身,正要下榻而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輕輕唿喚,“阿惠”


    他心頭一跳,忙轉過身來。


    元仲華依然保持著剛才的睡姿,一動未動,想必是太累了。


    他突然覺得不忍離去,心頭熱血沸騰,就這樣坐在榻上轉身盯著元仲華,也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元仲華的眼睛沒有睜開,她還未醒過來。剛才不過是夢中唿喚。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聽到外麵有腳步聲。高澄站起身迎了出去。


    阿孌覺得聽到了說話,正要入內寢去看看是不是郎主和長公主醒了,突見高澄自己已穿好了中衣,散著頭發走出來。


    阿孌知道是長公主未醒,便吩咐奴婢服侍郎主洗漱、著衣。


    高澄一直心事重重地沒有說一句話。一直到要離開時才吩咐阿孌,好好服侍公主,不要離開館驛。


    阿孌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隻得領命。但見高澄匆匆而去,再沒提迴府的事,離開時也沒有再去看一眼元仲華,阿孌更是懸心。


    禿突佳其實和高澄想到一起去了。


    他也是一夜好睡,早早醒來。知道昨夜高澄就宿在館驛中,與長公主一起,禿突佳心裏就什麽都明白了。


    等到崔季舒來請的時候,禿突佳早就裝束整齊,精神百倍。崔季舒說大將軍請世子去城郊漳河邊的銅雀台見麵。禿突佳覺得有點意外。原來高澄這麽早就離開了館驛,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禿突佳並不知道這個銅雀台是什麽地方,不明白高澄又為什麽請他去那裏見麵。但他也深知高澄和宇文泰絕不是同一種人。在鄴城免不了要客隨主便。隻是突發奇想,隻帶了幾個隨從,把大部分的柔然侍衛、仆從等都留在了館驛中。


    館驛裏除了大將軍高澄安置的護衛長公主的人,再加上這許多的柔然人,倒是熱鬧起來。


    不乘車,改了騎馬,禿突佳和崔季舒輕騎簡從,直奔鄴城郊外而去了。


    因為時辰尚早,鄴城街頭幾乎無人。很快出了城,霧大得厲害,近看不見城廓,遠看不見村落,漸漸聽到漳河水潺潺而過的聲音,崔季舒知道已經到了漳河不遠處。


    禿突佳因為興致好,馬跑得快,這時見自己的部從還有崔季舒等人都落在了後麵,便放慢了速度慢慢而行,等著崔季舒。若無崔季舒帶路,他也不知道高澄要與他見麵的那個銅雀台在哪裏。


    崔季舒心裏總覺得不對,禿突佳又任意自專地亂跑,他拚了命地追上來,終於看到柔然世子在前麵,已經是累得氣喘籲籲。但這時不敢鬆懈,趕緊追上禿突佳。


    禿突佳瞥一眼崔季舒,微含嘲諷笑道,“爾等魏人連馬都騎不了嗎?”


    崔季舒駐了馬,喘了半天,調勻了氣息,滿麵是笑,好像根本聽不出來禿突佳的譏諷,迴道,“魏人擅運籌於內,決勝於外,不擅蠻力也。”


    禿突佳笑道,“侍郎常在大將軍是側,是大將軍心腹,倒也沒見侍郎有何良策令大將軍破了宇文丞相。”


    這話太直接,噎得崔季舒幾次張口又答不上來,麵色甚是尷尬。但他並不是個計較的人,又笑道,“世子說的是。世子的父親,朔方郡公不是也拿宇文黑獺無可奈何,隻能把女兒嫁給西賊偽帝。幸好郡公女兒多,不然可怎麽再和我大魏聯姻?”


    這是暗譏柔然隻知和親嫁女兒之策。


    禿突佳剛想再反唇相譏,忽然聽到有整肅、急迫的馬蹄聲傳來。他是久在草原上聽慣了馬蹄聲的人,兀覺其中有異,但凝神細聽。


    禿突佳突然抬起頭來怒視崔季舒,喝問道,“大將軍欲殺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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