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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仲華心裏已是忐忑,這時心不在焉地淡淡道,“我向來不喜熱鬧,既然王妃要去,自請便是。”


    濟北王妃大約是覺得終於給元仲華心裏嵌進去一根刺,又看她神色已變,心裏終於大大得意,覺得是自己大獲全勝,終於借著元仲華這個被廢了的世子妃給夫君出了氣,便率眾命婦往昭台殿那邊去了。


    辛夷樹下這時隻剩下元仲華、月光、阿孌和太原公府的奴婢們。


    月光也看出來元仲華神色異常,隻覺得她扶著阿孌似乎都身子顫栗站不穩。想到她孩子還未生下來便遭廢棄,大將軍又這麽快就高調把一個舞姬封了公主,看樣子接下來必定是要把那位琅琊公主扶立為繼室嫡妃。


    月光心裏也覺得此人涼薄。之前知道他要廢棄元仲華還以為是出於和柔然聯姻的考慮要給柔然公主騰出位置。原來事實竟是如此。月光也見過兩次元玉儀,看過她獻舞。並且她是親眼見到高澄當日是怎麽闖入太原公府第把皇帝賜給太原公高洋的舞姬帶走的。


    之前她以為高澄行事一慣如此,今日才知道,原來他竟然衷情這位新晉的琅琊公主元玉儀到如此程度。說不上心裏是妒還是恨,可能還是傷感更多,因此更格外憐憫元仲華。


    如今滿宮裏傳得都是大將軍將正有身孕的嫡妃廢了,已趕出大將軍府。真難為元仲華還能在宮裏勉作平靜。而且連月光都看出來,元仲華的親生兄長、皇帝元善見都對她不理不睬明顯疏遠,更別提皇後高遠君了,哪裏還念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月光拋下身後奴婢走過來,伸手來扶元仲華。“阿姊若是不舒服不如早出宮去。”她一邊說一邊看元仲華蒼白如紙的麵頰,“主上和皇後知道阿姊有身孕,想必也不會見怪。”月光心裏知道,皇帝和皇後現在哪裏還顧得上這個長公主。


    “夫人從昭台殿來,可知道今日殿中何事?”元仲華的手扶住了月光托著她的手臂,看著她追問道。


    月光這時距離她頗近,看得極清楚。元仲華眸子裏淚霧朦朦,眼圈都紅了,睫毛濕漉漉的,蒼白的肌膚像是透明的一樣。正因為未有淚流下,反倒讓月光覺得實在是心疼她。


    上次她在大將軍府對元仲華說破了她要被廢棄的事,引出後來那一場大鬧,這時便不敢隨便亂說話了。


    “琅琊公主是誰?”元仲華看月光躲閃,又追問一句。“連妹妹都不肯告訴我嗎?”


    聽這聲音就已經讓月光心欲碎,又看她眸子裏滿是傷心,月光實在不忍再讓她蒙在鼓裏引人戲弄,著意托著元仲華兩肘,“阿姊是主上的妹妹”她這時也心頭酸澀了。“誰也越不過阿姊去”她也知道自己這樣的話隻是空話,隻是為了安慰元仲華,心裏更恨高澄如此涼薄。“那個主上親賜的舞姬元玉儀,就是高陽王元斌的妹妹,主上今日賜封她為琅琊公主”月光聲音哽咽,已是淚下,說不下去了。


    元仲華的手放開了月光,隻任憑月光和阿孌兩個人扶著她。她忽然側頭看一眼鎬池,淡淡一笑。


    這樣慘淡的笑在月光和阿孌看來心如刀割一般。那樣笑著的元仲華好像已經失了魂。


    元仲華竟沒有流淚,沒有哭。


    她轉過頭來,又向月光勉力笑道,“既然如此盛典,夫人出來得久了也不好,還是快些迴去。”


    阿孌心頭又痛又氣又怒。宮中宴飲,這樣大事,元仲華是主上唯一的親妹妹、長公主,她不在竟無一人來尋找,也無一人關心。今日尚如此,日後當如何?阿孌心裏甚至已經不抱希望,不相信劉桃枝能把大將軍高澄請來為公主解圍。


    闕門外,華麗的馬車緩緩而來。


    這一路有意慢行,禿突佳看足了鄴城風景。雖有意附庸風雅學中原漢人士子裝扮、言辭,但畢竟還是從小在柔然草原上長大的,這時歎為觀止之際早就忘了裝下去。


    禿突佳其實在長安所待時日也不淺,隻是那時久居大丞相府,往來宮中,鮮有機會逛街市。而且西魏接連遭逢天災,國貧民弱,不像東魏自高澄入鄴輔政之後數年勵精圖治,大行新政,這時已大見起色。


    見到街市繁華昌盛禿突佳大開眼界,自覺與彼時長安饑民遍野格外不同,驚訝於東魏國力竟比西魏強這麽多。心裏也對這位年紀隻比自己長幾歲的輔政權臣滿心裏佩服。暗想著與高澄多多親近,將來自己成為柔然可汗時也可以學著他治國理政。


    這時他心裏更願意把高澄選作合親對象,覺得這位大將軍才貌兼美,堪為柔然駙馬。隻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世子妃,世子妃又是什麽人,是否得寵?冷靜一想,想必是有的吧。但又轉念一想,高澄看起來不像是西魏皇帝元寶炬那樣執於一念不顧大局的人,隻要他的世子妃不是獨占他一心的獨寵,廢了也就是了。自己的妹妹月光公主也一樣是美貌無匹,還精於騎射,豈不也是才貌兼美?日久必能與大將軍成為佳偶。


    “小郎君,”禿突佳見已接近魏宮闕門,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目光收迴來,喚了一聲。


    他剛想讚幾句,忽見高澄蹙眉聆聽,好像是很嚴重的事。這時馬車停下來。禿突佳也聽到外麵確實有個聲音在喚“郎主。”


    高澄聽到是劉桃枝的聲音,無心再顧及禿突佳,等到馬車剛剛停穩便自己掀起簾攏向外麵問道,“何事?”


    這時禿突佳便看到一個粗眉大眼極年輕的蒼頭奴走到窗邊。那人向內看了一眼,沒理會禿突佳,向高澄迴稟道,“公主在昭台殿被人為難,跟隨的奴婢請托我速去告知郎主。”


    高澄還是沒想到,竟還有人敢公然在內苑中為難元仲華。他並未真廢了元仲華的名份。不管外麵怎麽傳說,事實上她還是他的世子妃,真有人活得不耐煩了嗎?他心裏連帶著對皇帝元善見和皇後高遠君也生了不滿。


    “主上在何處?”高澄安坐不動,又問了一句。


    “主上等俱在昭台殿中。”劉桃枝迴道。


    高澄心裏便明白了。


    劉桃枝倒是退了下去,高澄心裏也明白了,禿突佳卻如陷五裏霧中。


    他不知道這個蒼頭奴口中提的“公主”是誰,聽起來他總覺得不像是高澄的正妃。憑他猜測,若真是高澄的正妃,以高澄在大魏的身份,在魏宮中誰敢對他的正妃無禮?


    若說這個“公主”是他寵嬖之人,禿突佳覺得更不可能了。看高澄此時安坐不動,似乎是心無牽掛。如果真是獨寵他一心的人,怎麽可能聽到被人為難他還無有表示?


    禿突佳笑道,“小郎君,既然主上在昭台殿中,可否請小郎君帶我去謁見?”


    高澄笑道,“賢弟所言正合我意。”


    昭台殿內已是鶯歌燕舞。


    琅琊公主元玉儀,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宮宴上安坐看別人歌舞。有點如坐針氈,甚是不習慣。


    這時在她身邊陪侍的緹女突然看到一個豔麗出眾的貴婦身後跟著奴婢走過來。而恰在這時,眼力甚好的緹女在無意間一掃竟發現殿門口宮婢們恭迎大將軍高澄走進來。


    歌止舞歇,偌大的昭台殿內安靜下來。殿內皆是不關己事看熱鬧的人,不管嘲笑還是幸災樂禍,都看著那貴婦走到元玉儀麵前在她席前大模大樣地坐下來。


    緹女跪在元玉儀身邊,伏耳告知。元玉儀聽了沒說話,也沒動,沒往殿門口看一眼。


    而這時大將軍高澄已經走進來,除了那貴婦自己因後麵而對看不到,別人全都看到了。


    “琅琊公主一直愁眉深鎖,可是因為今日歌舞看不入眼?”貴婦自顧自地招了招手,她身後的奴婢們便聽從她的吩咐給元玉儀麵前的玉卮中注滿了酒。貴婦自己捧著自己的那一卮故作矜持一笑道,“既然今日主上命公主認祖歸宗,又賜了封爵,我為公主長嫂,先為公主上壽。”說完她也不理會元玉儀,隻管一飲一而,然後盯著元玉儀。


    她的笑容裏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冷傲,不那麽紮眼,但深得像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從她這番話裏元玉儀才知道原來這是她的“兄長”高陽王元斌的王妃。看起來她和元斌態度一樣,根本不屑於認她這個幼妹。


    元玉儀早已看到,皇帝、皇後、濟北王、濟北王妃,還有那些她尚不能完全認識的命婦們,全都笑吟吟地看著她,誰都不說話。而這其中,唯有她的兄長高陽王元斌的笑是冷的。別人的笑似乎都不是對著她的,也沒有一個人肯在此刻出來為她解圍。


    元玉儀跪直了身子捧起玉卮,全似渾然不覺般笑道,“既然是長嫂,請恕我無禮。”說罷便也一飲而盡。


    貴婦大笑道,“公主不隻擅歌舞,也擅飲酒。”說著她又招招手,身後奴婢又上來拿起銅鬥。不知是因為銅鬥的柄長還是因為席間空隙太小不便操作,那個奴婢將酒從尊中舀出時沒有能準確倒入元玉儀麵前的玉卮中,反倒潑得她一身都是。


    那奴婢嚇得慌忙跪下來請罪。元玉儀還沒說什麽,倒是高陽王妃,毫不留情地抬手劈麵便是重重一耳光,對著元玉儀厲聲訓斥那奴婢,“爾一奴才,入宮服侍過幾迴,便真以為自己能登堂入室嗎?這就敢妄為?也不怕日後死於非命處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那奴婢也叩頭請罪道,“奴婢實在該死,請王妃恕罪,日後一定安於本分好好服侍王妃,絕不敢忘了身份。”


    高陽王妃怒道,“弄髒了公主的衣裙,讓公主一會兒如何獻藝?”


    這一唱一和別有所指,誰能聽不出來?況且高陽王妃語氣裏還是拿元玉儀當個舞姬來說話。


    元玉儀麵上漲得通紅,目中盈著淚,又不敢落下來,死命咬住了嘴唇,身上衣裙又全被酒汙,看起來已經是極難堪可憐。


    禿突佳是第一次到鄴城,第一次入魏宮。長安宮殿由官衙改建而成,鄴城魏宮卻是在原有前代宮室的基礎上大興土木增建而成。為了修整鄴城宮殿,連舊都洛陽的魏宮都被拆除搬遷而來。禿突佳兩相裏一對比,自然覺得鄴城的魏宮更宏大壯麗奢華。


    高澄進昭台殿去見皇帝,讓禿突佳在殿外候著。禿突佳自然滿口答應,但他畢竟還是個初長成的少年,難免好奇,又是第一次到鄴城魏宮,借機便左顧右盼。這時雲遮日,時隱時現,雲間漏出的金光灑落在鎬池上一片金紅,竟讓禿突佳覺得此處如同仙境。他在草原上從來隻知縱馬奔馳,何時有過安靜看景致的一刻?


    禿突佳不知殿內是何情景,高澄又進去半日不出來,他便隻管在鎬池邊看往來命婦宮眷,人人都是豔妝華服,讓他覺得無趣,便也不顧這時雨絲忽至,疏落若無地已經灑落下來,就在鎬池邊遊走往來。


    這時月光已經迴昭台殿去了。盡管憐惜元仲華,但元仲華已經吩咐阿孌,要在這兒稍歇一刻便出宮去,月光也不好再勸。


    阿孌眼看著太原公夫人和奴婢離去以後,公主一個人立於辛夷樹下一動不動。她不許她上前去攙扶她,也不許奴婢們靠近。阿孌隻能看到元仲華的背影。隻能看到元仲華立在那裏許久都未動一動,她則既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又心裏萬般憂慮,從來沒見過元仲華這個樣子。


    大將軍自然是沒有來,連劉桃枝都沒有來迴過話,阿孌想著大將軍應該是不會來了。因為太留意元仲華,阿孌連下了雨了都不知道。忽然聽到身後有個男子聲音。


    “姊姊不知道下雨了嗎?怎麽不進殿去躲雨?”這是一個略帶頑皮的少年的聲音。


    阿孌一時竟然怔住了,她不敢那麽快地迴過頭來。她怕這不是那個她替元仲華盼了千百迴的人。


    元仲華慢慢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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