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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霎時,散的散,走的走,原本還混亂、吵鬧不堪的庭院中隻剩下大丞相夫人元玉英和皇後鬱久閭氏。


    奴婢們站立不敢言。


    元玉英走到落英麵前,斂衽而禮。


    大禮既成,落英驚得倒往後退了一步。連桃蕊都不解了。全都以為長公主是來興問罪之師的。尤其是剛才落英說的那些關於大丞相宇文泰和廢後乙弗氏的話,作為大丞相夫人的元玉英一定是聽到了。


    “長公主為何行此大禮?“落英沒忍住倒脫口問出來。話出來才有些後悔,她是皇後,而她,本該就應行此大禮。


    元玉英任南喬扶著她起來。


    “沒有什麽為何,妾既然是大魏的長公主,皇帝的妹妹,就該向皇後行此禮。皇後也不要總記得自己從前是柔然公主,該多想一想現在已經是大魏皇後的身份。總是執著於前,對皇後並無益處。如今又有了皇嗣,更應該恪守孝悌禮儀之道,總便於將來教養皇嗣懂得兄友弟恭,不要越了身份做出亂逆的事來。“


    “長公主說的沒錯。“落英被元玉英話裏有話地訓斥,心裏很不服氣。她其實也是很聰明的人,立刻便抓住了元玉英話裏的意思,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地反唇相譏道,”若論年紀,夫人確實稱得上是主上的妹妹,但我來長安之前就聽說,夫人原是先帝的同母長姊,與當今主上不過是族中兄妹而已。因為主上心地純厚,才尊夫人為長公主。再者,我若真誕了皇嗣便是嫡出,是不是太子這個庶出的皇子也該讓位於我所出的嫡子呢?“


    落英看似是在請教,實際上句句挑釁,字字犀利。


    連經多見廣的南喬站在長公主身邊都為元玉英緊張起來。


    倒是落英身邊的桃蕊不自覺帶笑。


    落英也覺得把元玉英給質問住了。


    元玉英輕輕一笑。原本她身上衣裳顏色凝重,而這一笑卻如瞬間花開。落英突然驚愕地發現,這個“長公主“竟然是絕色之姿。隻是她沒有那麽鋒芒畢露,因此並不顯山露水而已。


    “皇後初從那茹毛飲血之域來長安,也難怪不懂禮儀。大魏向來尊卑分明,以主上為尊,餘者均需敬奉。不遜者在大魏無立身之地,人人可譴之。我乃帝室血脈,主上以我為長公主,難道皇後要不尊主上之意?我是不是長公主倒也並不要緊,皇後確是該多學學大魏的規矩。否則大魏豈能容得下無禮之人?隻怕連朔方郡公都不敢吧?“元玉英看著落英沉聲慢語地道。


    落英倒是聽明白了元玉英話裏的意思,可她並不以為意。反笑道,“既然大魏如此尊禮崇道,怎麽大丞相還和廢後私通呢?長公主是不是該先管好自己家的事再來管閑事?“


    落英示威般看著元玉英,覺得這是抓住了她的痛處。桃蕊也昂首而視。


    元玉英沒說話,看著落英。


    南喬心裏一沉,倒有些憐惜地看著落英似有揚揚得意的麵孔。


    “皇後乃母儀天下者居之。朔方郡公難道隻有汝一個不成器的女兒不成?皇後在此撕鬧丟的是郡公的麵子,郡公知道了也要怨皇後不顧大體吧?大魏雖與柔然交好,但與吐穀渾、突厥也都善相往來常以姻親相聯。乙弗氏已被廢,汝還敢如此桀驁不馴,難道不懂得以前車為鑒嗎?我倒要請教皇後,“元玉英盯著落英問道,”皇後說的這些事是從何人口中聽來?我倒真不知道此事。若是皇後供出這汙言穢亂之人,我先梟首之以正視聽。“


    這話算是提醒了落英。確實,她剛開始不是一心想做大魏皇後嗎?長公主說的沒錯,既然皇後能廢一次,就能廢兩次。她汗父又何止她一個女兒?如果她被廢了,再送一個來照樣是大魏和柔然聯姻,可對於她來說此生也就沒下文了。何況吐穀渾和突厥哪個不是爭著想和大魏聯姻。她要是真的被廢了,空出這個皇後的位子,立刻便有人坐上來。她已經失去了夫君,若是再失了這個尊位,可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連她的兒子都要跟著受累。


    落英下意識地撫了撫肚子。


    這個動作落在元玉英眼中,淡淡道,“皇後若是真被廢了,所出的兒子一樣是庶子。若是再重立一位皇後,大可收了此子做自己兒子。皇後難道真想到最後一無所獲?“


    這話是真戳到落英心坎兒裏了。


    “不知居安思危,冒求不可得之尊榮,到最後水月鏡花一場空反不如安穩而居,至少能留得現在所有。“元玉英又道,”皇後是聰明人,也該好好想一想。“


    大丞相府的後園裏,大丞相宇文泰從夫人元玉英出府進宮時他就進了書齋。所有奴婢都不許進去,連雲薑也一樣。誰都不知道大丞相一個人在裏麵做什麽。沒有聲音,也沒有人,沒人能體會得了宇文泰孤獨的心境。


    在雲薑眼中,天空是一寸一寸亮起來的。原來從夜到晝並不是驀然而至,那每一寸的光明是怎麽樣出現的,她在這一天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她的夫主在裏麵是怎麽樣的坐立不安。她覺得或許他隻是安靜得坐著。她從沒見過他坐立不安的樣子,這時她尤其想留在他身邊撫慰他。但也唯有這個時候才發現,她並不能真的走進他心裏,忍不住地略有傷感。他一個人在裏麵,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擔憂,是怎麽樣的眉頭深鎖,心頭牽掛?


    雲薑在書齋門外久立不動,眼看著太陽升起。


    突然聽到身後有聲音。轉頭看時,竟然是宇文泰從裏麵走出來,一眼看到她轉頭來便急切問道,“是夫人迴來了嗎?”


    雲薑不解,一時不知該怎麽迴答。他的樣子就好像他已經知道元玉英迴來了。


    雲薑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看到,無從答起。剛想安慰他幾句,宇文泰已經丟下她大步向外麵急急而去。


    “郎主!”遠處傳來唿喊聲。


    雲薑看到夫人的心腹侍女南喬居然從稍遠處湖邊的垂柳下向此處急急而來,正是她在喚郎主。


    宇文泰聞聲便迎上去。


    雲薑看到南喬剛要行禮就被宇文泰一把拉起來。宇文泰詢問,南喬急急地迴了幾句什麽。然後宇文泰就匆匆而去。


    雲薑無論如何不能候在此處,也急急跟了出去。


    府門口,牛車安安靜靜地停在那裏。這時天色剛剛轉亮,大丞相府門口冷冷清清,除了這個牛車之外並沒有人。


    當宇文泰急步奔來時正看到兩個小奴婢剛剛扶著元玉英下了車,正往府內走來。


    宇文泰忽覺眼前場景似曾相逢。他的妻子步子輕盈,身姿飄逸,綽約得如同仙子。這讓他覺得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一瞬間就精神恍惚了,呆立於當地看著他的妻子。


    元玉英正被扶著走上石階,抬頭時看到丈夫立於門外。宇文泰身子晃了晃,抬手扶住了額頭。元玉英唇邊的一絲微笑僵住了,不由加快了步子,但她身子虛弱又勞累半夜,已經是心血耗盡,這時忘記自己足下無力,被石階一絆身便向前衝過去。


    幸好跟著宇文泰身後趕來的南喬上前一把接住了元玉英。


    元玉英扶著她並未停步,走到宇文泰麵前。


    再後而來的雲薑也看到宇文泰有異樣。唯有她知道郎主這些日子議政是如何的勞心勞力。昨夜一夜未眠已是疲勞到了極點,這幾個時辰又是如何的牽心動肺,哪裏還有餘力?


    雲薑無聲地扶住了宇文泰。


    宇文泰輕輕推開雲薑,走到元玉英麵前,執了元玉英的手仔細看她。他很想笑,但是笑不出來,元玉英卻看著他笑靨如花。兩個人在同一瞬間都在對方雙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裏無比安慰。


    “夫人可勞累?”宇文泰心裏有多少話想說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甚好。”元玉英也淡淡笑道。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好像極有默契一樣,宇文泰很自然地攜了元玉英一同往裏麵走去。


    一路上雲薑、南喬等都跟在後麵,兩個人倒是心頭同樣惴惴不安。


    雲薑總覺有異常,可又說不明白。


    餘者奴婢隻是跟從。


    入了園內,正是清晨時。元玉英忽然看到花葉上露珠宛然,便向宇文泰莞爾一笑道,“夫君可否陪我到湖邊走走?”


    宇文泰怔了怔,這怎麽都不像是他的妻子,元玉英從來沒有這樣對他說過話。但他旋即一笑,握緊了她的手應了她。


    南喬止了步,她看了一眼雲薑。本來是想製止雲薑跟過去,但是她驚訝地發現,雲薑也止了步。兩個人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又極有默契地一起默然看著郎主和主母漸行漸遠的身影。看起來男子挺拔英武,女子風姿窈窕,宛若璧人。


    宇文泰攜著元玉英一直走到湖邊,這一路並無話。


    元玉英走到湖邊時方止步,立於垂柳下轉過身子來對著宇文泰。


    宇文泰也隨著她止步,同樣看著她。


    “夫君千萬不該急於和柔然聯姻。”元玉英的聲音有點低沉,在樹影中麵色也黯淡下來,不是剛才光彩照人的樣子。“我知道夫君為難,不得不如此。但急於求成使得一來柔然驕矜之氣已成,二來未留意人選,此公主並不是合適的人,倒誤了主上。我最擔心夫君將來受製於柔然,有負於大事。”


    宇文泰心頭亂撞,熱血湧上。她為他擔憂竟到如此。他握緊了她的手,剛想說話,元玉英緩慢而有些費力地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掩在他唇上。接著又道,“鬱久閭氏不懂進退,不知利害,早晚為禍。其行事莽撞而無謀,一定會讓夫君為難,況她此時已經記恨夫君。夫君不可等她生下嫡子再聯通柔然本部與大魏為禍。”元玉英抬頭看著宇文泰,“宜早除之,以安社稷。”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慢慢垂落了那隻手又撫在自己心口處。


    宇文泰看元玉英慢慢向一側垂首,他用兩手托住元玉英的兩臂肘,心痛道,“這些事原該我去承擔。夫君之過讓卿受累”


    元玉英元力地輕輕搖了搖頭,又定了定神才抬頭道,“恐鬱久閭氏以廢後為把柄為害夫君,夫君宜早做對策。可先將廢後遣至秦州麥積崖安置,遠離長安。再將小郎彌俄突接迴府來。母子分離或可兩相保全,也不易於與人為柄。彌俄突是夫君血脈,更不宜流落在外、墮入草莽。”元玉英的身子倚著宇文泰臂上,顯然已經是無力了。


    “卿此時不宜再多思,別再說了,我此刻隻要卿一人安好。”宇文泰幾乎淚下。


    “可讓雲薑與夫君同去。雲薑心性豁達,懂分寸,一來可勸導廢後,二來接彌俄突接迴可交雲薑撫育。”元玉英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把話說盡了,突然身子向前一撲。


    宇文泰接住了她。旋而低頭便看到有鮮血從元玉英口中緩緩而下,越湧越多。宇文泰心幾乎停跳,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感在瞬間彌漫於心頭,頓時額上冷汗如注。


    他小心翼翼地橫抱起元玉英,不敢置信地喚道,“卿卿賢妻”


    元玉英閉著眼睛,沒有迴答。她眼瞼微微動了動,似乎是想睜開眼睛看一眼已經與她的生命合而為一的夫君,但是沒有成功。


    這時南喬、雲薑等人也都瞧見情形急忙過來。


    “快快去請太醫令來”宇文泰抱著元玉英口中生絆地好不容易吩咐清楚了他的意思。


    後園裏亂作一團,宇文泰隻管抱著昏迷不醒的元玉英往她的寢居而去。他身前胸襟上沾滿了她口中湧出血跡。心裏數不盡的悔意,無意中一眼看到虛掩著的佛堂的門,似有嫋嫋甘鬆香飄出,就好像裏麵還有人在誦經禮佛一般。宇文泰心頭痛得難以承受。


    當大丞相府裏亂作一團的時候,宮中反倒平靜下來了。


    昭陽殿裏的皇帝元寶炬醒來時身子虛弱,心如死灰。不知道是夢中還是因為在病中,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他留戀那一刻遠離現實的縹緲。他迴到了洛陽,迴到了南陽王府,迴到了他和月娥雙宿雙飛的那個小小庭院中。眼前都是月娥的影子,更讓他生不如死。


    聽不到一絲聲音,垂落的床帳中,元寶炬伏在枕上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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