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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丞相宇文泰和柔然世子禿突佳一進宮就感覺到氣氛不對。


    禿突佳一直就住在大丞相府第裏。兩個人是一同出府,同車進宮的。但是這一路上在車裏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心思說話,各有所思,各有所憂。宇文泰原本就城府深,但禿突佳年幼又個性活潑,連他也是這樣就很少見了。況且兩個人從來都甚相親近,禿突佳一向視宇文泰為兄,自己以弟居之,從來不隱諱什麽。現在這樣兩個人都一路沉默,氣氛就有點尷尬了。


    原先知道落英在大典之後會以大魏皇後的身份將鳳儀殿作為寢殿,兩個人也大概知道今夜皇帝元寶炬就是在皇後的鳳儀殿吵鬧爭執的。所以宇文泰和禿突佳都一心想著快去鳳儀殿勸解。


    結果發現,事情遠不是他們想的那麽簡單,完全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糟糕。皇帝已經起駕離開鳳儀殿,迴了自己的寢宮昭陽殿。而落英,現在是新皇後的身份,居然也棄了鳳儀殿迴到她之前所居的含冰殿去了。


    這下驚惶的人變成了禿突佳,在心裏已經把他的阿姊罵了一千次。看宇文泰也沉吟不語,知道事態嚴重了,便主動提出他先去含冰殿把皇後勸迴鳳儀殿。等他慢慢開導,然後再陪著皇後一起去昭陽殿給皇帝請罪。


    禿突佳的處事方法和態度還基本讓宇文泰滿意,於是宇文泰也就答應了。他也想先去昭陽殿看看元寶炬的情形,盡量安撫勸慰。其實說起來,他心裏也是有愧意的。正是因為他態度強硬,堅持和親,元寶炬才不得不廢了乙弗氏迎立柔然公主鬱久閭氏。


    落英被元寶炬盛怒之下逐出鳳儀殿,她也忽然想起這鳳儀殿正是廢後乙弗氏從前所居的。所以落英也不屑再留在鳳儀殿,根本不聽桃蕊的勸,胡亂著衣便出了鳳儀殿往她從前所居的含冰殿去了。


    宮中夜間值守的宦者、宮婢忽然看到新皇後頭發披散,衣裙不整,滿麵怒色,急匆匆出了鳳儀殿往含冰殿而去,人人皆驚恐變色。


    落英全然不把別人放在眼裏,旁若無人地直奔含冰殿而去。她畢竟是柔然女子,行動迅疾如風,又是心意堅決毫無猶豫。其步下之快,連桃蕊和那些宮婢們幾乎全都跟不上她。隻見眾宮婢們在夜色中個個急奔快走,裙裾飛揚地努力加快步子,跟上皇後。


    禿突佳是一萬個都沒想到,他匆匆趕到含冰殿發現四處一片靜悄悄。桃蕊在殿外簷下張望,宮婢們人人擔憂地分散於殿內、外各處。殿內倒是有燈光,可是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皇後呢?”禿突佳奔上殿前石階一邊大步往殿內走一邊問跟上來的桃蕊。


    桃蕊匆匆施禮又匆匆起身跟上禿突佳進了殿內。


    禿突佳沒聽到桃蕊迴他的話還覺得奇怪,他定了定神止步迴頭看桃蕊。


    桃蕊這才向裏麵指了指,有點難以開口地迴道,“皇後睡著了。”


    禿突佳聽了這話心裏頓時如萬馬奔騰一般亂得不可收拾,他的怒火一躥數丈高。落英當皇後第一天就把魏宮攪得天翻地覆,從宮內到大丞相府,人人驚變,她自己居然還能睡得著覺?!


    桃蕊看世子那雙眼窩深陷的眼睛突然瞪起來滿是戾色,她嚇得低下頭不敢看,她從來沒見過世子這麽生氣。突然聽到腳步聲重重遠去,抬頭看時世子已經往裏麵的寢居處去了。


    禿突佳突然衝入皇後的內寢,嚇得裏麵的幾個奴婢如鳥獸散。而床榻上熟睡的落英居然一點沒聽到聲音,根本沒醒。


    禿突佳大步走過去,一把掀開床帳,果然看到他阿姊正在榻上睡得正酣。


    “起來!”禿突佳一聲大喝,同時伸手一把拉住了落英露在錦被外麵的小臂,用足了力氣去拉扯。


    禿突佳是新任國舅,奴婢們誰敢攔他?何況誰能想到他行事如此激烈。這殿內的所有宮婢算是長了見識,柔然皇後和柔然國舅一個比一個性格剛猛、脾氣暴躁。


    落英今夜先喜後悲,情緒大起大落。在鳳儀殿大鬧一場又急急奔迴含冰殿,怒火發盡之後才覺得累極了,入帳上榻倒頭便睡。也真難為她,出這麽大的事完全不放在心上,竟然也能睡得著。


    這時被弟弟禿突佳這麽猛然一拉扯,落英立刻就痛醒了。她被強拉著起身,睜開眼睛看到禿突佳。禿突佳並不是想把她怎麽樣,見她醒了便放開了落英,怒氣衝衝地在榻前自己找了個胡床坐下來。


    桃蕊聰明,掃了一眼幾個宮婢,自己先退下,那幾個宮婢看到她使眼色也跟著都退了出去。


    “阿姊汝真是糊塗!”禿突佳克製了這麽半天已經是實屬難得,這時再也忍不住便劈麵直斥落英。


    “我不糊塗!”落英也不甘示弱,厲聲反駁。她此刻坐在榻上頭發散著,淩亂得像是一窩理不清的亂麻,中衣不整又皺又卷。縱然是絕色,這時也隻讓人覺形態可怖,一點沒有美貌姿儀。


    禿突佳看著她的阿姊忽然有點灰心了。看來並不是顏色動人才算貌美的女子。而他的阿姊除了空有顏色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心裏根本不肯容我,隻有廢後。還將我當作別人,我又豈能忍?”落英的怒火裏帶著傷心和受傷的感覺。


    禿突佳幾乎無語了,瞪著落英。姊弟兩個人互相怒視。禿突佳忽然怒喝道,“你管他心裏有誰?這又有什麽關係?”


    弟弟說出這樣的話來,落英驚訝地睜大眼睛,有點不敢置信。


    “汝既是大魏皇後,又是柔然公主,這時最要緊的是先生出個皇子來。阿姊若是生了皇子,就是大魏皇帝的嫡長子。有了這個嫡長子,日後還怕皇帝不把你放在眼裏?真要到了那時,隻怕皇帝也得看你的臉色了。”


    這一語點醒夢中人。現在的太子元欽是廢後乙弗氏的兒子。乙弗氏被廢太子現在的出身也變成了庶子。如果她生了皇子,就是正之又正的嫡子,身份自然不同。


    正因為突然明白了,落英的氣焰立刻被滅了。


    禿突佳更是得理不饒人地又訓斥道,“汝還居然敢跑出鳳儀殿,又跑迴含冰殿來。這含冰殿豈是皇後居住之處?那鳳儀殿從來都是中宮所居,汝棄了鳳儀殿不住,難道要自請被廢?況含冰殿偏僻,住在這兒久了若是皇帝不下旨,你就真打算一直住下去再也不見皇帝了?”


    禿突佳知道,若是落英真打算就住在含冰殿了,皇帝心裏又沒有她這個人,可能就真的以後再也迴不去了。若是說起來,這是皇後自棄,就算是柔然也不能以此為理由來質問魏主。這簡直就是太失敗的策略。


    “現今又當如何?”落英詢問弟弟,語氣也軟下來了。


    昭陽殿外的庭院裏人影綽綽,都是宦官宮婢。殿內燈火一線,甚是昏暗。當庭院門打開,大丞相宇文泰進來的時候,院子裏既便都是奴婢,也不約而同在心裏暗自鬆了口氣。在他們眼裏,沒有丞相解決不了的問題。既然丞相已經來了,此事想必也就會有個結果了。


    這時一個年長些的心腹宦官迎上來。宇文泰駐足等候。他知道這宦官是來向他稟報內情的,他也並不急著此刻立即就進去。


    果然那個宦官把今夜鳳儀殿之亂的始末幾乎是完全一字不差地對大丞相複述了一遍。


    聽到那宦官重複元寶炬的夢話,說“丞相不是你的夫君,孤才是你的夫君。”宇文泰心頭頓生殺心。


    他現在完全明白了,元寶炬看來是特別不喜歡這個柔然公主。他又不敢把她拋之一邊完全冷落她,所以隻能借酒迷惑自己。這就在醉意重重中把落英當成了月娥。宇文泰知道元寶炬心裏必然自苦,但是他無意之中的醉話或是夢話就等於是把大魏皇室中的秘聞泄露給了柔然公主。


    宇文泰早就看清楚了柔然公主的脾氣,是個不能守口如瓶的人,也不是個有心機城府的人。其實他最不喜歡就是這樣的人,正因為不懂規矩,所以才毫無套路,所以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完全不知道。


    偏偏柔然公主身後還有個精明到極點的禿突佳。這事要是被禿突佳也知道了,就成了他和元寶炬的把柄握在了禿突佳手裏。這樣他就會完全被動。這是宇文泰很不喜歡的。


    現在看來,這個柔然公主完全不明事理,又沒有婦德,再加上了有心利用的禿突佳,將來還不一定生出什麽事來。


    宦官一邊迴稟一邊看宇文泰表情。黑暗裏看不清楚什麽,但他明明在炎熱夏夜感受到丞相身上陰冷的氣息。丞相一直沒說話,隻是聽他說,他也不明白丞相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這時殿門打開了,宇文泰抬頭看到殿內出來幾人。


    宦官向宇文泰低語,告訴宇文泰是太醫令來給主上診脈。


    宇文泰走上前。他沒想到事情居然嚴重到如此,還需要太醫令來診治。


    太醫令看到大丞相宇文泰倒沒有意外。


    “主上受傷了嗎?”宇文泰雖然關切,但心裏並不以為柔然公主畢竟是個女郎,元寶炬也不是文弱之士,難道還真能敗在她手下不成?


    太醫令起身看著丞相搖了搖頭,再看旁邊無別人,低聲迴了一句話,“主上恐再難誕育子嗣。”


    太醫令這句話一說出口,在場的幾個人都是大驚。沒想到事情居然會是這個結果。


    宇文泰先是心頭一驚,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仔細一想,如今太子已經年長,太子元欽還是他的女婿,元欽是他極力想培養的人。既已有儲君,皇帝再誕不誕育子嗣也就成了無所謂的事。


    其實真正有損失的是柔然。公主現在是大魏皇後,可她若生不出子嗣來,她這個皇後的位子也就是有名無實而已。避免日後的嫡庶之爭,不會動搖到太子元欽的位置,也給宇文泰省了很多麻煩。這其實對他來說反倒是好事。


    隻是皇帝元寶炬夾在中間無形中受了委屈。聽太醫令所下論斷,元寶炬這委屈還真是受大了。


    宇文泰心情莫測地揮了揮手讓太醫令退下去了,他下意識地慢步向昭陽殿走去。那宦官跟在大丞相身後走上殿前石階,又上前去把殿門打開,跟著宇文泰走進殿內。


    昭陽殿裏的燈光微弱得和沒有差不多。宦官、宮婢們全都在殿內侍立,鴉雀無聲。看到大丞相宇文泰進來,這才紛紛擁上來施禮。


    宇文泰沒停步,視而不見地往內寢走去。


    元寶炬所安寢之處不大,裏麵除了床榻沒有什麽多餘陳設。這時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床帳垂落,隻有兩個宮婢侍立在側。看到大丞相進來,還沒等宮婢先上來施禮,床帳內就傳來元寶炬的聲音。


    “是丞相嗎?”元寶炬的聲音毫無生氣,讓人聽了都有一種萬念俱灰之感。


    宮婢挑起床帳。


    “臣宇文泰叩見陛下。”宇文泰在榻前跪下來。


    借著燈光看到元寶炬躺在榻上眼神空洞。他抬了抬手,似乎是想來扶宇文泰,但是忽然看了一眼床頭那兩個宮婢吩咐道,“都出去吧。”


    “丞相起來。”元寶炬想從榻上起身,但是突然又跌落迴榻上,蹙眉咬住了嘴唇把想幾乎唿出來的聲音又忍了迴去。


    “陛下”宇文泰膝行上前。


    太醫令的稟報他聽了也大概能猜到是怎麽迴事。沒想到柔然公主這麽狠辣。他並不以為落英是無意的。


    “是臣行事不周,有負陛下。”宇文泰心裏還是有歉疚的。


    “丞相也是為了社稷”元寶炬倒並沒有怪宇文泰,“說起來還是孤命運不濟。”元寶炬歎道。


    這話再往下就不知道該怎麽說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又不可能把剛立的柔然皇後廢了。那再多安慰也隻能是空話。


    “丞相,”還是元寶炬先打破了沉默。“太子已成年,上次孤與丞相東征到洛陽,太子監國行事沉穩,”元寶炬沉吟一瞬,最終道,“孤想退位,讓太子繼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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