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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喚的是誰?


    康娜寧心裏猛醒了。雖然她曾經想過,他還有別的妻子,但畢竟她沒和她們見過麵。在鄴城的日子久了,既便她是異族,高官顯宦們閨門之內的情景她也是能知道的。


    原來並不往心裏去,那些事都與她無關。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嫁入高門之家,她隻希望過自己的夫君是個栗特人,是個和她一樣崇拜光明神的粟特人。然後,她要和他一起迴西域去,去她夢中的撒馬爾罕,或是去昭武城。她是他的正妻,與他是平等的,她是有地位的。


    但是自從在酒肆裏見過這個年輕的大魏高官,她的心就變了。開始隻是悄悄想起他。她也知道,最後她還是會慢慢忘記他。


    光明神馬茲達沒有拋棄她。經曆了那麽多變故,她孑然一身,居然受神的指引,在那麽遠的成皋城外又遇到他。自從在湖岸邊看清楚他以後,她就開心極了,決定做他妻子,一輩子都和他在一起,她不會休棄他。她放棄粟特女郎休棄丈夫的權力,願意追隨他。


    她跟著他到廣陵,過長江,到建康。漸漸地,她覺得事情不是原先她想的那樣。她的丈夫不隻是大魏的高官,甚至是大魏比皇帝還重要的人。他為什麽到大梁來,她不知道,也不想問。後來,她竟然有身孕了,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欣喜若狂。想著和他一起迴鄴城,想著以後真正和他在一起,和他們的孩子,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原來他在大魏的地位真的那麽舉足輕重,以至於連大梁的皇帝都不敢怠慢他。他究竟是誰?


    那天他們親近的時候,有人突然闖入。後來婢女告訴她,那個男裝公子,其實是個女郎,她是大梁公主。


    夫君所喚的“殿下”是她吧?她更不明白了,他是大魏臣子,她是大梁公主,他們怎麽會認識?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既便她有了他的孩子,他也沒有和她一樣那麽興奮而欣喜若狂。他經常不在館驛中,她都見不到他。他總會微鎖眉頭地沉思,又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好像她是什麽難題。


    她等待著光明神馬茲達的指引。


    康娜寧想把自己的手抽迴來,但是高澄用力地握著,不肯鬆開。


    “郎主!”木梯上又傳來崔季舒的聲音。


    康娜寧知道,這位白胖如麵團的大魏官員是他夫君的心腹,他隨時會打擾到他們,她夫君從來沒生氣過,好像也並不怕他看到。


    康娜寧並不知道,既便是在鄴城大將軍府,世子妃元仲華的內寢中,也會有時候被這位白胖如麵團的官員闖入。他早就司空見慣了。


    “郎主!郎主!!”崔季舒人還未上來,繼續大喊。


    當然,門口那奴婢是不會攔著他的。


    高澄終於被吵醒了,睜開眼睛,一眼看到麵前的康娜寧那雙褐色的大眼睛。他放開她的手,剛想對她說幾句什麽,崔季舒已經闖進來了。


    康娜寧知道他們有事要說,她出去了。


    崔季舒看到高澄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又睡眼朦朧,倒有點意外。高澄在河橋受箭傷的時候他並不在側,不知道他當時所受的痛楚。


    “何事?”高澄提醒了他一句,用目光示意他坐下來。


    “建康宮裏遣人來,梁帝請世子明日去同泰寺。”崔季舒坐在了剛才康娜寧坐的那一處,說完在高澄身上打量,不知道他箭傷複發還痛不痛了。


    高澄頓時就清醒了。


    梁帝約見,這是要談正事了。可是這麽要緊的事,為什麽不在建康宮召見,偏偏要去同泰寺?這些日子梁帝一直避而不見,他心裏也焦急。鄴城離開得太久,會不會生事?他也急於把此間事有個了斷,然後趕緊迴鄴城去。


    “你說太子前幾日見了侯景?”高澄忽然問道。


    崔季舒迴想道,“是,單獨召見,還有蕭正德。時辰不短。”


    梁帝心胸狹窄,同泰寺又是個很敏感的地方,崔季舒心裏有種不妙的預感。


    高澄也有同感。如果是兩國定盟約這樣的事,大可堂堂正正地在建康宮中談,為什麽一定要去同泰寺?


    黑龍湖行宮因為在山岩之間,又多處密林疏竹,到了夜間感覺格外空曠。太子蕭綱迴了建康宮中,隻剩下太孫蕭大器和溧陽公主蕭瓊琚在行宮中暫居。


    公主一直稱病休調養,深居簡出。太孫蕭大器時來探望。行宮中戒備森嚴,到了晚上尤其如此。


    夜深了,在溧陽公主所居樓閣外麵值夜的幾個奴婢突然看到一個白色影子從天而降一般落在眼前。


    羊舜華目不斜視、冷麵無情地從她們麵前走過,就好像淩波微步不見其蹤。奴婢們明白羊氏小娘子是公主心腹,也知道她武功厲害,也不敢多問,任由羊舜華進了樓閣中。


    溧陽公主今夜恰無睡意,總覺得心頭有事,又說不出來是什麽事,隻在榻上輾轉反側。後來聽到下麵樓門打開,又有奴婢輕聲說話。接著就聽到木梯“吱呀”作響,腳步聲輕盈,她立刻起身喚了一聲“阿姊”。


    “殿下。”床帳外麵果然是羊舜華應了一聲兒。


    接著又聽到羊舜華吩咐奴婢出去。


    蕭瓊琚自己挑起床帳正要出來。


    羊舜華已經走過來,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蕭瓊琚又坐迴榻上。羊舜華也在榻上坐下來,將床帳重新放下。兩個人在榻上並坐,蕭瓊琚覺得奇怪,忽然羊舜華在她耳邊低語道,“殿下,家君給主上和太子獻計,明日在同泰寺見大將軍,到時見機行事,斬殺之。”


    蕭瓊琚心頭猛然一沉,立刻便想起身,但是她很快就控製住了自己,又重新坐迴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刻出行宮,去都亭驛,去告訴高澄,甚至已經想到怎麽備好樓船命蘭京送他過江,送他迴鄴城。


    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想明白,他就是她的命。她不用為自己想,隻要他無恙,她就是付出多大代價都可行。


    但是她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公主了。她很快冷靜下來。她出行宮不是難事,去館驛也即刻就到。但是要送高澄出建康城,到江邊,渡江,中間重重障礙就不是靠她自己能解決的。


    再說,高澄是魏使,這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從建康不告而別,在梁他不講信義,在魏他失了臣節。如此惹人詬病,惹人非議,以後讓他還怎麽在大魏朝堂立足?


    這消息,真的可靠嗎?如果不走,怎麽幫他這一迴?細想來,梁與魏交好,大家都暫安,這無論對梁還是對魏,都是好事。羊侃為什麽要獻此計?祖父和父親又為什麽會聽他此計?


    羊舜華在她身側與她共坐。雖然她剛才掩了聲息,裝作平靜,但是她聽出來她聲音急切焦慮,一定是為了高澄牽掛至深。此刻她坐在她身邊雖然沒說話,但是她唿吸的節奏清晰可辨,她心跳得那麽快,一定滿心裏都是他吧?


    蕭瓊琚按下自己心頭的種種複雜思緒,輕聲低語,“阿姊,是誰告訴你的?”


    “殿下,是我兄長所說。”羊舜華知道公主是怕這消息不可靠,但兄長羊鶤說的一定不會有錯。


    蕭瓊琚心裏也落定了,雖然這是個極壞的消息,但現在可以肯定,是確有其事。而且,還可以肯定,既然羊鶤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妹妹,就說明羊鶤也不讚成要殺高澄。羊鶤是默認了妹妹會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


    如果自己的祖父皇帝和父親太子與羊侃已經都認定了明日在同泰寺要殺高澄,現在自己這邊的人有羊舜華,還有羊鶤,都是反對的。還有誰?會反對這件事,會幫她?蕭瓊琚心裏反複想。


    “殿下,不去送信給大將軍嗎?”羊舜華輕輕問道。她心裏第一念頭和蕭瓊琚一樣,就是立刻送消息給高澄。她沒想過是為他生還是為他死,但既便是自己的父親要殺他,她也一定會護他到底。


    蕭瓊琚心裏千頭萬緒。其中也包括,究竟要不要送消息給高澄。如果送消息的時候驚動了要殺他的人,或是欲對他不利的人,會不會引來更多更大的麻煩?她總覺得都亭驛中不是個安全可靠的地方。可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


    終於,她輕輕說了一句,“阿姊,你去給大將軍送消息。”她想,這事隻有羊舜華是最合適的人。她可以隨意出入行宮無人有疑,她也可以隨意出入都亭驛讓人摸不到行蹤。她隻需一個人來去,不用帶人,可以盡量避免不被人察覺。


    羊舜華沉默了。


    她當然很想去,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高澄。可當公主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知道蕭瓊琚又是什麽心情。


    “阿姊,你去,”蕭瓊琚的聲音在她耳邊又輕又暖,“不要讓任何人察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隻告訴他,讓大將軍自己做決斷,然後迴來告訴我他的決斷。”隻要高澄做了決斷,她就幫他順己意而行。


    細雨微風,江南的夜潮濕而悶熱。


    外麵漆黑一片,沒有月光,沒有燈光。高澄躺在床榻上毫無睡意,雨滴的聲音聲聲入耳,枯燥又單調,讓他心情又煩又亂。


    “哢噠”一聲,並未關閉緊密的窗戶被風吹得搖晃作響一聲,在暗夜裏響聲格外清晰有穿透力。


    高澄側耳靜聽,除了這一聲響動之外,再也沒有聽到有別的聲音。江南天氣潮濕,連連陰雨,致他箭傷複發,總是隱隱作痛,痛得厲害的時候鑽心入骨。一是因為傷處疼痛,二是因為剛剛崔季舒說的話引起他心頭重重疑慮。


    崔季舒迴去安寢了。


    康娜寧也睡了。


    守夜的奴婢在簾幕外麵大概也會睡著吧?


    隻有他自己,輾轉反側,更覺得傷處疼得厲害。


    大概是那守夜的奴婢被剛才的聲音驚醒了,他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衣履聲,還有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床帳突然被掀開了。那個奴婢分明還沒有進來。高澄突然警醒,伸手向金鏤枕下去摸匕首。


    “大將軍”一個輕聲低語的女郎的聲音在黑暗裏傳入他耳中。


    高澄立刻辨別出來,居然是羊舜華。


    “郎主。”外麵傳來奴婢的聲音,很輕,好像在試探他是否睡著了,又像是在詢問他是否有事。


    高澄迅速地一把將羊舜華拉進自己懷裏,抱著她倒迴榻上,抱緊了向床榻裏側翻了個身。床帳在他身後又垂落迴去。


    這時那奴婢進來了。


    “郎主無恙乎?”這奴婢是因為聽到剛才那窗戶的響聲覺得奇怪,外麵並沒有風。


    “爾自去,不必守在外麵。”高澄不耐煩地吩咐了一句。


    那奴婢聽了以為是郎主傷處痛得睡不著,又嫌她多問而心煩,不敢再問,諾諾而應退了出去。一會兒又聽到木梯上的響聲,奴婢已經下樓去了。


    高澄抱著羊舜華一動不動,羊舜華也任由他抱著在他懷裏一動不動。她對他很少這麽乖巧聽話,他真心不舍得放開她。


    兩個人都凝神細聽,一直到外麵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確定那奴婢已離去,高澄才輕聲低語問道,“卿怎麽忽然至此?”


    她衣裳、頭發都略有潮濕。如果不是有事,必不會漏夜冒雨而至。


    “明日同泰寺中有人欲殺大將軍。”羊舜華也同樣輕聲低語。


    她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她的氣息就在他麵前。這樣的輕聲低語顯得她溫柔許多,不再距離那麽遠、那麽冰冷。


    高澄感覺到她身子輕顫,抱緊了她。心裏瞬間就猛然醒悟了。怪不得梁帝要在同泰寺召見。畢竟在建康宮中大開殺戒公然殺了他這個魏使,實在是有失大梁國體。在同泰寺可以做得不露痕跡。梁帝崇信佛道,竟能想到在寺中了結他性命,也實在是陰狠至極。


    “卿怎麽知道?”高澄此刻心裏安定了,隻要事情明了,他便不再疑慮。更多是感動,羊舜華竟如此牽掛他安危。這樣的消息一定是機密中的機密,她探知還能想盡辦法來告訴他,他不能不領情。


    羊舜華沉默了。喜歡他懷裏的安定感,喜歡他的氣息。對於她來說,這樣的時候窮其一生恐怕也隻有這一刻。最終她還是輕輕推開他。“公主探知,不便出宮,命我傳消息給大將軍。公主請大將軍自相決斷,明日同泰寺之約是否還去?大將軍若不去,公主願傾盡其力護送大將軍歸魏若是仍去,公主便力保大將軍性命無恙。大將軍不必記我之情,都是公主牽掛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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