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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朝天氣乍暖乍寒,南朝都城建康卻迎來了一年中最美好的時節。初夏時沒有過分的炎熱,隻有四處連成片的新綠,總是讓人神清氣爽。


    自從拜見那一日之後,大魏出使梁國的使臣、大將軍高澄一直居於都亭驛中再也沒有出去。梁帝蕭衍不隻沒再見麵,也沒有任何的口諭說起什麽時候談盟約的事。倒也沒有什麽意外的人如河東郡王蕭譽這樣的,再來打擾過。


    高澄在自己所居的都亭驛醉流觴樓閣中倒也真能靜得下心,沉得住氣。除了聽康娜寧彈琵琶,看她跳舞,剩下時間就是和陳元康、崔季舒閑聊。閑聊完全不涉政事,隻做南朝與北朝風物各異之評。


    就連副使侯景也在自己住的聲刻羽樓閣中深居不出。當然負責接待魏使的臨賀郡王蕭正德大有便利,幾乎可以來此。


    這天早上,都亭驛門口就來了一隊車仗。居然是輛豪華的馬車,而不是牛車。隨車護衛及儀仗看起來就氣派不凡。在馬車前麵騎在馬上的將軍引路兼扈叢的居然是散騎常侍羊鶤。


    到了都亭驛門口,羊鶤先下馬。馬車停在館驛門口,在眾奴婢的簇擁中,從車上下來兩個年輕書生。


    其實隻能說一個是年輕書生,另一個還隻是個十歲多的小男孩。兩個人都穿著寬袍大袖的白色儒衫,頭戴荷葉巾。一模一樣的裝扮,長得也很相似,一定是兄弟無疑。


    這一兄一弟旁若無人地進了都亭驛的大門,館驛中的侍衛根本沒有阻攔。或者說那樣的神情滿是敬畏,是不敢阻攔,隻默行拜禮。羊鶤跟在兄弟二人身後,也是很恭敬的神態。


    那兄長顯然是對都亭驛中很熟悉,不用人導引就直往魏使高澄所居的醉流觴走去。弟弟跟在他身後,倒步態穩重。兄弟二人都麵容清秀、美麗,通身是被浸潤透了的書卷氣。隻是兄長看起來略有任性,弟弟倒寬厚、平和的樣子。從兩個人的背影看,那荷葉巾的長長墜帶在他們身後背上略有飄搖,真是說不盡的逍遙、灑脫。


    醉流觴是都亭驛中最豪華壯麗的一處樓閣。門前植有幾株高大異常的公孫樹,這時已經快要參天蔽日。崔季舒、陳元康正立於樹下低語,幾個蒼頭奴站得遠些。從醉流觴緊閉的門窗中傳來一琵琶樂聲,不一會兒又漸漸不聞。


    崔季舒無意間一抬頭發現這些不速之客立刻心裏一驚。都亭驛也算是禁苑,郎主又是魏使,涉及兩國邦交,就連河東郡王蕭譽那樣的身份都不能擅自闖入,更別提隨便什麽人了。


    陳元康也滿是警剔地盯著這幾個人。


    這時那兩個書生及他們身後跟著羊鶤已經走到了近前。崔季舒和陳元康更是大驚。


    崔季舒和陳元康都認識羊鶤。羊鶤能這麽俯首帖耳,這兩個書生必定不是普通人。那個書生麵上極淡一抹微笑,略帶著一絲嘲諷。崔季舒看著麵熟,仔細一辨,竟然是溧陽公主蕭瓊琚。


    崔季舒一直跟著高澄,大將軍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高澄第一次來建康也是他隨侍,高澄第一次在黑龍湖行宮見到蕭瓊琚時他也在側。後來他們之間每一次重逢,崔季舒都是旁觀的見證人。


    但是這一次見到蕭瓊琚居然有陌生感。不隻因為她著男裝。一上次在鄴城溧陽公主也穿男裝,但讓人一眼就能看穿是嬌弱女子假扮。這一次不同,這書生裝扮在她身上很相宜,她年齡漸長之後竟有了幾分英武果決氣,不像從前一味嬌媚。


    羊鶤以為崔季舒和陳元康不知道這兩個人的身份,走上前來先與兩位魏臣互禮,笑道,“太孫和公主殿下來拜望大將軍。”


    崔季舒和陳元康更大驚。原來這個十歲多的小男孩竟是太子綱的嫡長子,太孫蕭大器。看起來和他父親相同,一樣有守成仁君的風範,隻是書生氣太重。


    崔季舒和陳元康這才趕緊給太孫和溧陽公主行禮。


    蕭大器倒是很謙和有禮。


    溧陽公主極淺一笑,淡淡問一句,“大將軍可好?”


    崔季舒知她已是今昔不同,趕緊恭敬迴道,“多勞殿下,大將軍甚好。”


    蕭瓊琚看一眼醉流觴緊閉的大門,裏麵沒有一點聲音。還沒等崔季舒、羊鶤等人反映過來,她已經提步而去,踏足樓前石階上。這時崔季舒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也趕緊追上來,心裏急得如火焚一般。


    陳元康看一眼蕭大器和羊鶤。蕭大器年齡雖卻很知禮,本來就覺得已經是擅闖,再要不通報直入就更無禮,因此立於原地未動。羊鶤一猶豫,看太孫未動,自己也沒動。陳元康見他二人都未動,也就立著未動。


    “世子世子”崔季舒跟在溧陽公主身後,又不敢搶先越過她跑到她前麵去,隻能跟她身後隔門而唿。


    裏麵沒有應答,崔季舒忽然發現幾個跟著康姬服侍的奴婢都立於門外廊下,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來的。他心裏更急。


    蕭瓊琚聽崔季舒這麽大唿小叫的,心裏確定高澄在裏麵,忽然心頭一顫,原來她還是想念他的。應當算他辜負她,她再恨,還是想念他的。但是崔季舒這種行為讓她更見疑。她既沒停步,也沒製止他,索性加快步子,走到門口,自己動手,一把將門推開,裏麵的情景一下子看得清清楚楚。


    康娜寧彈了會兒琵琶,偏偏是高澄聽膩了龜茲樂,又教她古曲。說是一教一學,其實耳鬢廝磨之際已經是行止親密。再加上有蒲桃美酒助興,也就半推半就。這些日子兩個人相處日久幾乎已經是如膠似漆。


    康娜寧心裏早就把高澄當作了自己夫君,自認為是他妻子。她並未問過他是否已有妻子,一個栗特男人可以有多個妻子,她也不在乎高澄究竟有沒有過妻子,隻要她和她們都是他的妻子她就很開心了。


    剛才崔季舒在外麵大聲唿喚“世子”,高澄和康娜寧都根本沒聽見。門一被推開,蕭瓊琚走進去,一眼就看到半垂的紗帳後麵,供坐而當作坐具的一張帶圍屏的大床上一男子一女郎正坐在一處。


    紗帳透明,圍屏也恰好沒遮擋住,偏就看得那麽清晰。那個男子摟著那個女郎腰身正低頭吻她。女郎手放在他胸襟上欲拒還迎。這樣場麵蕭瓊琚從來沒見過,立刻便止步不進,轉過身來。但是她已經確定,那個男子就是高澄。看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在她心裏如同刻骨銘心。


    親眼看到他和別的女郎這麽親近,蕭瓊琚又氣又恨,傷心到痛不欲生。但這一刻最明白,原以為自己恨他入骨,其實正是因為愛他入骨的緣故。


    門打開,這麽巨大的響聲都沒讓他們受影響。高澄想都沒想過會有人闖進來,還以為是崔季舒有什麽事進來了,所以他照舊我行我素,和崔季舒還有什麽好避諱的?倒是康娜寧一邊迴應高澄一邊無意中瞟了一眼。


    這一眼嚇得她魂飛魄散,紗帳外麵是個陌生人,隔著紗帳她都能感受到那個陌生人殺氣實足的眼神。


    “夫君!”康娜寧嚇得撲進高澄懷裏,緊緊摟著他的脖頸。這明火執仗般的陣勢讓她想起來李昌儀是怎麽把她的叔父和她從鄴城酒肆裏趕出來的。


    這一聲“夫君”聲音甚是尖利,溧陽公主聽得清清楚楚,心裏痛得像是刀割一樣。曾幾何時,她也是這麽喚他的。但是那是多久前的往事了?遠得好像從來沒有真實過。那時候她癡心一片,他也心性清澈。原來並不是所有的事隻要兩情相願就可以了。


    騙不了自己,她已經看清楚了那個男子就是高澄。這樣的場麵她本是不該看到的。向她身邊的崔季舒冷冷吩咐道,“崔侍郎,我和太孫受太子之命而來,有話要和大將軍說。”說完一刻不留走了出去。這話對著崔季舒說的,實際上是說給高澄聽。她是梁國的公主,以社稷為重,不是她對他思念至深才無端而來的。


    高澄抱緊了康娜寧抬頭向外麵看,看到是個白衣書生的背影。可這背影他一點也不熟悉,感覺是個個性堅毅的男子。聽到她吩咐給崔季舒的那些話,他已經聽出來是她的聲音。他是魏使,她是梁國公主。她也曾拋開家國社稷,真心待他,癡心相許。那樣時候的蕭瓊琚總在他記憶裏會想起。而今兩個人走到這一步,真說不清楚此刻心裏是什麽心境。


    崔季舒關好門,小心翼翼地迴道,“世子,公主殿下和太孫直闖而入,臣實在是沒有攔住。”他的心境也很複雜。


    康娜寧慢慢從高澄懷裏掙脫出來,她很聰明的地發現屋子裏的氣氛一下子沉重了。剛才那個陌生人究竟是誰?他們說的公主殿下是誰?


    高澄站起身,“既然公主和太孫是代太子殿下來的,你去稟報,容我更衣出迎。”他倒是已經變得泰然自若,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崔季舒出來,把高澄的話轉達了一遍,溧陽公主已經是麵色如常,表示無異議。太孫蕭大器和羊鶤都唯她之命,自然也無異議。


    那幾個奴婢進去服侍高澄更衣,崔季舒也立於公孫樹下一起靜候。這麽多人,誰都沒說話。崔季舒暗暗看溧陽公主幾迴,覺得她和從前判若兩人。


    這段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因為誰都沒說話,現場氣氛格外別扭,一時一刻都覺難熬。終於在所有人的期待中,醉流觴的大門又打開了,所有人眼前一亮,看著高澄從裏麵從從容容地走出來。


    這一迴是主隨客便。客人便服而來,主人以順客意,同樣便服出迎。高澄也穿著寬袍大袖的儒衫,重新梳了發髻一絲不亂,也戴著荷葉巾,長長的絲帶垂墜在身後。他穿的藕荷色衣袍和微露出的精致絲履多了些華貴,顏色卻滿是暖意,讓人心頭開朗。這樣裝扮更顯得他粉雕玉琢,多了很多儒雅氣。


    羊鶤先上來拜見,然後引見太孫蕭大器和溧陽公主。


    高澄迴禮,滿麵微笑地給蕭大器見禮,自稱為臣,述官職拜見蕭大器。


    蕭大器非常謙遜地也迴了禮,微笑道,“高大將軍遠路而來,在建康數日,館驛中可還趁意?禮儀不周之處,大將軍見諒。”


    十歲孩子說話很大氣,彰顯身份。高澄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太孫,覺得他真像是南朝風采人物。也以禮待之,迴道,“不敢勞太孫垂詢,甚好。”又請道,“勞太孫久候,下官之罪過,請殿下入內安坐而談。”


    蕭大器剛要說話,忽然聽到姊姊溧陽公主在一邊冷冷道,“外麵設座就好,何必進去?聽說高大將軍攜夫人同行,可否請出來讓我等拜見,以免失禮?”她說完也不看高澄,隻管轉過身去四處打量。


    蕭大器到底還是孩子,又心地醇厚,笑道,“大將軍勿奇怪,今日天朗氣清,姊姊是覺得這公孫樹下微風徐來,我等共坐一處,倒顯其樂融融。”


    高澄微笑而應,看了一眼崔季舒,崔季舒自去吩咐奴婢。


    兩個人真正四目相對也就在這一刻。蕭瓊琚麵無表情,眼神微冷。高澄唇上淡淡一抹笑,顯得彬彬有禮。“殿下恐聽錯了,下官的夫人在鄴城,並未來建康,若是來日有機會,一定拜訪殿下。”


    蕭瓊琚聽到這話轉過身來。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高澄的目光中坦然率直,一雙綠眸子柔和水潤地專注在蕭氏身。剛才他說的話又像是在有意解釋剛才的行為。蕭瓊琚終於受不了他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收迴自己的眼神,看著別處。“高大將軍是魏使,專為兩國結盟而來,我和太孫都誠惶誠恐,怕待之不周,若是問得多了,請大將軍見諒。”像是道歉,又不自覺顯出嬌俏任性來。


    高澄看她忽而薄嗔,忽而又烏雲散盡,心裏也勾起往事,軟下心來,笑道,“殿下客氣。”


    這時公孫樹下已經設筵上茶,幾個人都過去坐下。


    高澄笑問,“不知太子有何鈞諭?”


    蕭大器看一眼姊姊,溧陽公主笑道,“家君請大將軍到黑龍湖行宮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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