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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趙貴、於謹、李穆等齊聲喝道,還想力勸。


    “高澄既然是詐死,他現在身在何處?!”宇文泰忽然提出一個關鍵問題。如果高澄真的是詐死,為何還不現身?他所在之處或許反倒是生機。“侯景又在何處?”宇文泰這時方才明白為什麽侯景力阻他攻入河陰城中,現在看來反倒是在給他留生機,隻是當時不好明說而已。如此想來侯景心裏還是想給自己留後路的。


    “趙貴何在?宇文黑獺何在?”


    還沒等來得及仔細分析,又傳來大聲喝問,聲音幾乎已到近前。


    “宇文黑獺在此!”趙貴已經揮劍率人迎了上去。


    “元貴!”宇文泰下意識地一聲大喝追上去,卻被李穆、於謹合力拉了迴來。


    三個人眼睜睜看著趙貴的影子消失在雨幕中。


    “將軍……宇文黑獺……”遠處又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


    “西賊趙貴……”還有一個聲音。


    於謹死命拉著宇文泰仔細諦聽,方才道,“主公,隻有陳元康對元貴兄恨之入骨,必要找到元貴兄。若是陳元康在河陰城中搜尋元貴,那守城門的又是誰?”於謹雙眸灼灼地盯著宇文泰。如果是侯景,那麽或許就是脫困的機會。


    ▲◎,→


    宇文泰沒說話,遠遠地看了一眼趙貴背影消失處。這個時候說什麽都顯蒼白無力,現在有一個念頭終於在他心裏強烈起來:他一定要逃出河陰城。隻有逃出河陰才談得到後麵的事。


    “去甕城!”宇文泰轉身仗劍而行,向著甕城方向而去。


    於謹和李穆帶著人跟在後麵。


    這時天色漸暗,雨勢漸小,若是等到天黑下來,相信會是一個好時機。


    果然如於謹所料,甕城處此時已經安靜下來,憑直覺幾個人心裏都豁然一亮。


    屍積如山,幾乎都是西魏軍的屍體,讓人寸步難行。踩踏著自己將士軍卒的屍身,宇文泰、於謹、李穆以及西魏軍所餘者個個心如刀絞。人人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場惡戰。然而生機就在眼前,隻要衝出甕城,出了河陰城的城門,就有望迴到金墉城。


    去路如同來路,一樣是異乎尋常的順利。等到出了河陰城尚且不敢相信已經是死裏逃生。宇文泰下令集結剩餘,所餘不過數百人而已,急急向著金墉城的方向而去。


    月明星稀,夜色已降臨,這時細雨如絲,天空漸趨晴朗,被甩在身後的河陰城顯得安靜異常。


    河陰城頭,看著宇文泰一行遠去的侯景默默無語地佇立良久。直到聽到有人迴稟,“武衛將軍來複命”,他才轉過身來。看著兒子武衛將軍侯和也走上城頭,由遠而近。


    侯和走到父親侯景身邊,下意識地也向遠處瞧了一眼,並不避諱兩個髡發黑衣人,向父親低語道,“阿爺就這麽放走了宇文黑獺,又讓兒子放走了趙貴,大將軍若是知道了當如何是好?”


    侯景忽然被兒子的話刺得心頭一痛,盯著侯和怒道,“如何是好?爾隻知相問,不知自己思量嗎?”


    侯和被斥責得一怔,沒想到父親忽然脾氣大發,盡管心中不滿,但拙於言辭,便不語了。


    “豎子自己必也如此。”侯景低語了一句,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兒子侯和聽的。


    侯和有點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看著父親。


    奪了幾匹馬,宇文泰、於謹、李穆向著金墉城奔去。那幾百將士軍卒能有馬騎的緊隨其後,大部分沒有馬也喪魂落魄如沒頭蒼蠅般地緊緊追隨。西魏軍至此已是膽氣喪盡了。


    “丞相,前麵有人!”忽然聽到不知是誰的聲音。


    宇文泰漸慢下來細看,趁著明亮的月光能看清楚就在前麵不遠處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東魏軍士卒。最前麵的將軍騎黑馬,身姿挺拔,盔明甲亮。宇文泰忽地心頭一顫。


    此處剛剛離開河陰城不遠,距金墉城尚遠,又是以逸待勞,以多敵少。難道真要喪於此處?


    那黑馬將軍慢慢地策馬向前,他身後的鐵騎也跟隨著,黑壓壓地向著西魏軍的幾百殘兵敗將包裹而來。


    馬蹄緩慢從容,終於他到了眼前,明月清輝灑在兜鍪下的那張臉上,借著明亮的月光以及他身後湧上的士卒舉著的火把,這張臉清楚地出現在宇文泰眼眸中,讓他看得格外清晰。


    宇文泰心頭一跳,這其中竟然有說不出來的興奮感。


    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此刻生氣勃勃,果然就是高澄。


    “姑父欲往何處啊?”高澄微笑著,有些慵懶地問道,略帶著些貓捉老鼠的戲弄感。一邊問一邊掃了一眼宇文泰、於謹、李穆三個人。


    自然不用說,三個人都是遍身血汙,盔歪甲斜不成樣子。宇文泰的兜鍪更不知何時已經丟掉,現出淩亂的發髻,狼狽之態一望便知。


    宇文泰深深吸了口氣微微閉了雙目,然後慢慢又唿出,再徐徐睜開眼睛,眸子定定地盯著高澄,“澄弟既然已在此等候,我無話可說,無非是取我性命而已,澄弟請便。”


    高澄的綠眸子冰冷地盯著宇文泰,看他心灰意冷地坦然向他請死。他是吃準了他必不會殺他嗎?因此才有意做此態給他看?高澄身後的鐵騎人人都盯著眼前的西寇殘兵敗將,似乎是恨不得生吞活剝。


    “趙貴射我一箭時姑父是不是也盼著我死?難道早想到有今日?”高澄手中沒有利刃,沒有弓矢,看著宇文泰等著他迴答他。既然他此時已經甘心就死,豈不是早知有今日?


    他清楚地看到了宇文泰眸子裏亮如星光之處輕輕地蕩漾,眼波中起了漣漪,又慢慢地平複。兩個人都盯著對方,看著對方的眼睛。無論是東魏鐵騎還是西魏殘勇,這時都鴉雀無聲。


    宇文泰忽然笑了,有些悲涼。反問道,“大將軍心裏就是如此以為?”他沒有一句解釋,語氣裏也略帶著些玩笑般的譏誚之意。眉梢處的狂放不羈猛然讓高澄仿佛迴到了數年前的建康,長江邊初識的時候。


    宇文泰盯著他的臉。這張絕美得塵世再無第二的容顏已經染上了淡淡一抹滄桑,漂亮得如綠寶石般的眼睛裏也顯出了心機的淡淡痕跡,他已經不是那個行止坦蕩、眸光清澈的少年了。


    高澄平靜下來,神態變得深沉而冰冷。“我並無意取丞相性命,丞相也不必如此。”


    “事已至此,宇文黑獺甘願一人承擔,大將軍還有何吩咐,但請直言相告,不必再言辭粉飾。”宇文泰索性坦然放開心胸,有死而已,能死於高澄這樣的對手手裏也算是沒有遺憾了。其實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一瞬間眼前閃過長公主元玉英病榻上的孱弱身影。忽然想起臨行前她說過的話,她是勸阻過他的啊。隻是當時他已心思浮動,完全聽不進去而已。


    高澄的坐騎噴鼻甩尾地在原地打轉,好像心情相當不錯。高澄提著韁繩很有耐心地像哄孩子一樣控馭著自己的坐騎。當他的坐騎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的神態也變得從容安定,似乎一切早就在他胸中。“既然丞相話說到此處,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並無意要丞相性命,丞相的性命我拿來做什麽?”


    高澄盯著宇文泰,兩個人目光又觸碰到一起。高澄完全不是開玩笑的樣子,宇文泰盯著他沒說話,對於他來說,這種感覺其實並不好。而於謹、李穆也有點不敢置信。


    “我與丞相以三年為期,各自休養生息如何?”高澄的唇角微微透出一絲笑意。


    宇文泰心裏一顫。不是因為高澄竟然又放他一條生路,是因為他忽然在他胸有成竹的微笑裏看到了他的胸襟。高澄已經成了他爭天下的最大敵手。他敢於放他迴去,必然有他自己的考慮,但這也同樣激起了他的雄心壯誌。


    “大將軍不後悔嗎?”宇文泰反問道。如果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會如此慘敗。


    “我有何可悔?”高澄輕輕一笑,那種風輕雲淡是放手之後的豪氣。


    宇文泰微微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黑獺就此與大將軍別過,後會有期。”


    宇文泰揚手一鞭,坐騎飛馳而出,向著遠處金墉城的方向而去了。


    於謹、李穆看一眼高澄果然沒有攔阻之意,也揚鞭打馬而去,心裏總是有些驚訝的。


    天色漸漸透亮,西魏軍殘敗士卒很快消失在河陰城外蒼涼的郊野。


    高澄目送宇文泰離開,正要迴河陰城,忽然看到河陰方向陳元康帶著人向他由遠而近地馳來。高澄沒有下令迴河陰,安靜地駐馬原地,看著陳元康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一直到了他近前。


    “世子?”陳元康向遠處瞧了瞧,又疑或地盯著高澄。


    “長猷兄。”高澄喚了他一聲,然身迴身示意身後鐵騎原地待命,他策馬慢慢向遠處的荒村煙樹之處慢跑而去。


    陳元康看了一眼身後,也跟了上來。


    “世子放了宇文黑獺?”陳元康半信半疑地終於問了出來。


    “終究兄弟一場。”高澄抬頭眺望極遙遠的山脈,天已大亮了。顯然他的心已經不在這件事上。


    “世子當宇文黑獺是兄弟,他可曾當世子是兄弟?幾次危及世子性命,這一次放過宇文黑獺,隻怕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良機了。”陳元康雖然相信高澄做事必有自己的道理,但是他也免不了覺得遺憾。


    “長猷兄,”高澄倒也不急不悔,收迴目光看著陳元康,“宇文黑獺死不死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既便宇文黑獺死了,關隴之地我們也吃不下。”


    陳元康沉默了。細細一想,也確是如此。這一戰過於耗費軍力,不隻是西寇,自己也是損兵折將、師勞兵疲,哪裏還有精力再長驅輕進,直取長安?就算宇文黑獺此時死了,也不表示西魏即刻敗亡。豈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讓社稷再度一統?


    就算真的取了關隴之地,又未必守得住。柔然、南梁都虎視眈眈,等待時機。如果為了取關隴實力耗盡,隻怕到時候自己都有亡國之危。占多少疆域都不是最關鍵的,關鍵的是有實力讓人能臣服,不敢來犯。


    “世子送個順水人情也是好的。”想到這些,陳元康的語氣變了。


    “我已經和宇文黑獺約定三年之期,來日再定勝負。”高澄一句話便抵得百萬兵,這三年休養生息無論對東魏還是西魏,都至關重要。雖不在戰場兵戈相見,但也是暗中看不見的較量。


    陳元康心裏撥雲見日,“世子雄才大略。與其亂象叢生,奔波忙碌,倒不如安下心來富國強兵,異日再分高下。”


    高澄沒再接他的話題,慢慢催著馬往迴而行。


    這時太陽高高升起,春日陽光和煦,照在人身上舒服極了。高澄是負傷久了,多日在榻上休養,又為使詐死之計許多日子都沒出屋子,此時很眷戀這樣的陽光。其實宇文泰並不知道高澄也是勉力而為地撐著,他的箭傷並不能這麽快就痊愈,傷處總是隱隱作痛,甚至現在舉起劍來都不能再如從前一般大力砍殺。


    陳元康默默無語地跟上來,兩個人並轡而行。


    “長猷兄,刀兵之禍、離亂之苦拖延日久,天下生民豈能一而再地忍受?”高澄忽然感歎道,似乎是頗多感慨。


    陳元康一怔,側頭瞧了瞧高澄,世子從小紈絝,何曾如此有慈悲心,他倒覺得有點不認識高澄了。


    “世子也不必過悲,生逢亂世,身不由己。”陳元康心裏也有點悲涼起來。


    “你我也一樣身不由己。”高澄也側頭看了他一眼。但又忽然道,“宇文黑獺也是治世之臣,且看他往後如何行事。”


    說完這話,高澄加快了速度,放任坐騎飛奔起來,向著河陰城的方向去了。


    此戰之後,東魏在沙苑之戰慘敗所失河南諸郡全部收複,東魏疆域又迴複到從前的樣子。河陰城不失,保住了河橋和虎牢,這就是下一步對決的勝算之處。兩魏約定以三年為期休養生息,這也算是河橋之戰後取得的成果。


    宇文泰迴到金墉城,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人把高敖曹頭顱、身軀縫合,裝斂入棺送到河陰城還給了高澄,這也算是他表明心跡。


    數日之後,兩魏大軍紛紛各向東、西,分道揚鑣收兵歸去,到此為止,爭奪河橋之戰也算是徹底完結。


    寒冬雖慢長,總有過去的時候,春日遲遲終於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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