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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令畢竟是皇後命太常指派來的,當然不敢怠慢了,立刻叫醒了醫正和金瘡醫等,隨時待命,就怕在陳元康離去後出了什麽枝節。


    陳元康也是一日夜來第一次走出這屋子,這時候才好好看了看這庭院。院子裏寂靜無人,天氣又冷得幾乎嗬氣成冰。但總算是因為世子無大礙了,他反倒覺得被這冷得厲害的空氣刺激得心頭暢快起來。


    走到院門口,自己打開門。剛開門就看到兩個正低頭來迴溜達,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的兩個副將,正是他心腹之人。


    看陳元康出來,兩個副將恍然一驚,卻同時如同見到了救命菩薩般的樣子立刻走上來。看樣子像是有什麽事,陳元康沒說話,聽兩個副將耳語一翻。


    陳元康麵色驚變,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兩個人。他蹙眉思之再三,便吩咐兩個副將守在這院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然後自己便匆匆而去了。兩個副將也是聰明人,奉命值守,又叫了些人來,幾乎把這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煙塵彌漫,昨夜裏發生了驚天逆變的荒村已完全死寂了。太多的是無人肯收的屍體,遍地皆是橫屍。天空暗沉,滿地血跡。鮮血沉浸到泥土裏,又被凍結,浸透了人血的黑紅的土地幾乎讓人不忍目睹。


    ※,¢陳元康不敢置信地下了馬,急急奔走於殘垣斷壁之間,甚至親手翻看一具又一具東魏軍將士的屍體。不是他熟悉的麵孔,不知道他是該失望還是該欣慰。但這些又確實都是東魏軍的將士,既便不是他認識的,也是他的家國故人。


    “將軍!”一個將士遠遠地騎馬奔來。到了近前飛身下馬跑過來,草草一禮不等陳元康吩咐便搶步上前向陳元康低語。


    陳元康頓時覺得心頭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記,無端地就窒息了。一刹時天旋地轉,他也是血肉之軀,經曆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


    副將上來扶他,被陳元康推開。他突然將目光轉向了身側不遠處的斷壁,那裏正有一個倚坐垂首的屍體,看服飾也是東魏軍將士。那遍身的血跡刺激了陳元康,就好像那些血都是高敖曹身體裏流出來的血。


    “府公!”陳元康忽然一聲長嘯,滿眼是淚,拚命握緊了拳頭。


    這時誰都沒注意到遠處的殘垣後麵有個年輕的東魏軍士卒一閃而過。


    陳元康是個很有分寸,很能隱忍的人,誰都沒見過他這麽悲情不堪的樣子。此時的陳元康不知道是因為守護大將軍高澄一日夜太過煎熬,還是因為忽聞高敖曹噩耗而過於傷痛,雙目血紅。


    那個來報信的副將帶給陳元康的消息對於整個東魏軍來說都是驚天噩耗:被稱為大魏第一猛將的大都督高敖曹陣亡了。


    河陰縣衙中,大將軍高澄從昏睡中醒來。滿屋子都是肆意的草藥味兒和藏得很深的血腥味兒,刺激著他的感官,讓他忍不住地咳嗽。這時覺得說不出來的寂寞和失望,真恨不得能飛迴鄴城的大將軍府第。


    聽到高澄的咳嗽聲兒,太醫令、醫正、金瘡醫都圍上來。人能醒過來,基本就沒有大問題,隻等著好好調養、慢慢恢複。醫正們又忙碌著拆開包裹的傷口,仔細查驗傷勢、敷藥,還有的端上來煎好的草藥……


    不知道是因為人多雜亂,還是因為高燒未退,高澄覺得頭痛欲裂。但是他無力擺脫這些肆意擺弄他的太醫和醫正們,也隻能由著他們給他換藥、重新包裹傷口,又喂他服藥。一會兒被扶起來,一會兒又躺下。倒是上半身光裸的肌膚暴露在冷空氣裏刺激到他而讓他更清醒。


    等到一切都折騰完了,實在是忍不了眼前這麽多的人,命太醫令和醫正、金瘡醫都退出去。仆役也在門外麵候著,想一個人安靜安靜。他知道自己昏迷加昏睡已經過去了不少時候,表麵上不表現出來心裏也焦急不堪,不知道河陰城外是什麽戰況。總覺得氣氛可疑,而陳元康、侯景、高敖曹一個都不在眼前。


    太醫令和醫正自然不敢都離開,但看高澄完全清醒過來又懼怕這位大將軍,隻得依然守在門外。這不比屋子裏好壞還有火盆,外麵滴水成冰,苦不堪言,可也隻能暗自忍受了。


    高澄自己還不能下榻,傷處痛得要命,便命人先去傳陳元康來。可是去了好久也不見陳元康來,並且沒有人進來迴稟緣由。陳元康為何久久不來,這讓高澄更生了疑心。


    陳元康到河陰城城下便遇上來找他的副將,聽說是大將軍醒了,傳他快去,立刻便急匆匆進城迴了縣衙。剛進縣衙又遇上侯景,侯景一副很憔悴的樣子。見到陳元康什麽都不問先說自己如何擔心大將軍,竟然由於過分擔心而暈倒了,剛剛醒來,才知道自己的兒子武衛將軍侯和因為和西魏軍交戰而受了傷,怕耽誤了大將軍,又不敢讓太醫令和醫正去治傷……


    陳元康心裏不痛快,又不得不敷衍幾句。看陳元康神思不屬的樣子,侯景心存懷疑,於是跟著陳元康一同去往後宅見高澄。戰事如何往下進行,也該在此有個了斷了。


    高澄一個人被晾在屋子裏許久,終於忍不住暴怒了。可是他此刻連發脾氣的力氣也沒有,倒被氣得聲氣逆行咳嗽連連,更是頭痛得像是要裂開一樣。氣血上湧,好不容易止住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也不喚奴婢,自己強撐著從榻上坐起身來。用盡了力氣,已經是氣喘得不能自已。


    正在這個時候,陳元康和侯景進來了。


    侯景進來第一眼看到高澄已經能起來了便心裏一驚,卻不動聲色隻觀望。他原本以為高澄的傷至少這幾日是下不了榻的。另外他心裏開始暗自盤算對高敖曹陣亡的事應該是何態度。


    陳元康看到高澄包裹的傷口都被血浸透了,並且還裸著上身坐起來正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臂撐著床榻以借力支撐身體,似乎是要下來,立刻驚得陳元康失了顏色,大步上來扶住了高澄。


    “世子!”陳元康一把扶住了高澄,轉頭向跟進來的奴婢、太醫等人怒道,“大膽奴才,都不要命了嗎?大將軍若有閃失,我必殺爾等。”他麵色鐵青地環顧跪了一地請罪的仆役、太醫、醫正等人。


    陳元康是個穩重有心機的人,不是那種耀武揚威而喜歡張揚的人。這些人雖然與他並不相熟,但是這幾日來陳元康為大將軍侍疾在側,一步不曾離開,即便是最危難時刻也未見過他如此失態。所以這暴怒來得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


    “拿衣裳來……”高澄穩住了心神吩咐道。他不肯再躺下去。倒是他把剛才無人問津的怒氣平息了。這個時候不是拿著奴婢、太醫們使性子的時候,有多少大事等著他裁處。


    “世子……”陳元康想扶著他躺下。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轉過頭來已經恢複了常態,勸道,“世子傷還未愈,實須調養。”


    侯景見狀也上走上來,一邊仔細瞧高澄,一邊勸道,“大將軍的箭傷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高澄抬頭掃了他們兩一眼,麵無表情地問道,“你們知道我箭傷未愈,宇文黑獺會不知道嗎?”


    這時仆役拿了中衣和外袍來,給高澄披在身上。又在他腰身後麵放好了枕頭好讓他靠著,不用費力。連日以來都躺著,今天第一次起身能坐起來,高澄覺得雖然箭傷處還疼痛不止,但是整個人的感覺好了很多。


    “大都督呢?”高澄問道,目光往屋子裏其它地方掃了一眼,又看了看門口處,收迴目光看著陳元康問道。


    雖然早知道他必有此一問,但突然問出來,陳元康還是被問住了。眼看著世子重傷在身,若是直言相告,箭傷崩裂後果不堪設想。


    “大將軍,大都督之死實是下官之罪責!”侯景忽然“撲通”一聲跪到了高澄麵前,以頭觸地痛哭起來。


    高澄原本盯著陳元康,正奇怪陳元康為何不語,心裏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以為必定是高敖曹兵敗。但他心裏已有計策,正想吩咐他讓高敖曹來見,好商議下一步對策。誰想到侯景這突然一哭,高澄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大都督之死”這幾個字。


    高澄瞪著侯景沒說話,似乎是有點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痛哭。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是誰死了?侯景究竟在說什麽?他說的是誰死了?


    陳元康深恨侯景,他迴身看了一眼跪在下麵的太醫令等人,岔開話題吩咐道,“大將軍的藥換了嗎?”


    太醫抬頭看到高澄包裹的傷口處又有血滲出來,大驚失色,便吩咐醫正等準備換藥。正在太醫和醫正手忙腳亂要準備換藥的時候,高澄抬手製止了他們。


    他盯著侯景一字一字問道,“你說誰死了?”


    跪在地上的侯景抬起頭來看著高澄,結結實實地迴答了一句,“大都督高敖曹已陣亡。”這次說的既清楚又明白。


    這是遲早要告訴高澄的事,陳元康也知道。而且他還知道,戰勢不宜耽擱,還要早做良策以對。所以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侯景這麽刺激高澄。陳元康暗中給太醫使眼色示意,高敖曹已死,此時最重要的事是高澄的傷勢。


    高澄的目光一下子犀利起來,盯得侯景覺得他像是被鋒利的刀子割了一樣。下意識地想躲,但他心頭突然一個機靈,這個時候他是萬萬不能躲的。於是跪直了身子,挺起胸來,滿眼憂淒地迴望著高澄。他索性不說話了,看看再說,以免言多必失。


    高澄剛一張口似乎是想問什麽,但又像是被嗆著了,連著咳嗽起來。這一咳嗽一時半會兒止不住,連帶著整個人都不好了。被咳嗽牽扯著頭痛得要命,肩頭箭傷處的血又不斷滲出來。鮮血透出來把剛披在身上的中衣都染上了血跡。


    陳元康心裏又氣又痛,迴身瞪一眼太醫令,怒喝道,“爾等還不快給大將軍止血?!”


    太醫令和醫正又驚又懼地跪在地上目不轉睛地仰視著高澄,經陳元康這麽一提醒才紛紛爬起來。


    “滾!”高澄忽然大聲怒喝。怒喝完了喘息不止。


    太醫令和醫正等已經嚇得不知所措,看一眼陳元康。


    陳元康知道這個時候必須讓世子轉過這個彎來,不然他哪有心思療傷,於是揮了揮手示意太醫令和醫正先出去。


    高澄喘勻了氣盯著地上的侯景,“你說,大都督怎麽死的?!”他唇舌間吐出那個“死”字時萬分艱難,心頭像壓上了重重的巨石。


    聽到這一聲問,侯景才目不轉睛地看著高澄迴道,“大都督拚死追擊宇文黑獺和趙貴,越追越遠,誰想到李虎援軍忽至,大都督最終寡不敵眾……”這描述輕描淡寫,其實什麽關鍵細節也沒說清楚。但暗中所指,句句都指向高敖曹,給人感覺高敖曹陣前有失完全是自己的責任,不與旁人相幹。要怪就怪宇文黑獺、趙貴和李虎。


    “武衛將軍侯和何在?”高澄忽然問道。眼睛還是盯著侯景。侯和是侯景的兒子,這個時候出了這麽大事他卻避而不出,怎麽也說不過去,當然要找他問責。而這個問題恰好被侯景忽略了。


    侯景心裏一沉,立刻恢複過來還算是鎮定地迴道,“大將軍問的是,武衛將軍侯和與大都督高敖曹一同力戰西賊,眼看不敵,奉大都督之命迴城求援。實在是因為身負重傷迴來晚了,耽誤了戰事,以使大都督有失。時值大將軍正在療傷,下官擔心大將軍傷勢,不忍離去,故而目夜候於庭院中等消息,疏忽了城外戰事。大將軍啟出箭簇時下官悲喜交集一時失了知覺,不知道城外的戰況,以致於沒有發援兵讓大都督有誤而送了性命。”說著侯景又伏跪下來,“下官父子罪責難逃,請大將軍重重懲治,下官絕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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