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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泰幾乎要看癡了,忘了自己的處境,把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都拋到了腦後。這才是那個真正的長公主元玉英,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快意恩仇,豪氣任性。她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也可以為一知己渾然舍身忘我。


    此時此刻的元玉英沒有隆重周全的服飾,沒有必須端莊而儀節周全的行止。她如此隨意,正因為如此的隨意而顯出脫卻了羈絆的飄逸灑脫。宇文泰身不由己地往前幾步。他目中全是她的影子。


    元玉英已經看到奴婢們的異狀,在飛旋、下落、轉身之際,手中如虹的長劍帶著寒光順勢而來。恰好長劍直指宇文泰的咽喉,宇文泰紋絲未動地看著妻子,他根本就沒想過要躲閃。哪怕此時在她劍下斃命,他也心甘情願。


    看著宇文泰唇邊若有若無的淺笑,他還是那個初時的黑獺,隻是冠帶儀節周全,卻不再像他。熱血男子變成了深謀遠慮的權臣。元玉英一時有點恍惚,麵無表情地看著夫君,卻忘了收迴手中的長劍。


    一個是三梁進賢冠絳紗袍,一個是高高束起、俏皮而不羈的頭發,還有隨意灑脫的袴褶,此刻的兩個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多麽的不相諧。


    元玉英忽然作勢收迴了劍,隨手向後遞給了身後的奴婢,然後施大禮迎夫君。這時她又恢複成了那個恪盡婦道的賢妻。宇文泰隻覺得自己的心在短短的一刻之內已經隨著她幾番起起落落。


    宇文泰走過來,俯身伸出雙手,把元玉英從地上扶起來。“賢妻不必如此拘禮。”他用雙手扶著她的雙臂,沒有放開。


    “東賊襲來,夫君又要為了社稷奔波勞苦,該當受妾一拜。”元玉英本就個性爽直,“妾不才,也願助夫君一臂之力。夫君隻管放心去廣陽,妾當以府中所餘之力,拚盡一身守住長安,不令夫君有後顧之憂。”


    原來她是這樣想的。想起當年元玉英大膽決斷,隨他一同棄了洛陽的府第,奔赴關中,沒有絲毫的戀戀不舍,以他的前途為自己的方向所指,今日再逢此事,宇文泰心裏實在是感慨太深。他沒說話,隻是撫著元玉英的雙臂,點漆般的眸子裏曾經有一刻是亮閃閃的。


    “賢妻言重了,是下官之過,讓殿下擔憂。”終於他還是伸出雙臂,圈住了元玉英的腰肢,然後慢慢收緊。他低下頭來,雙唇觸到了她的頭發,低語道,“賢妻多慮了,社稷之重不應該落在女人身上,黑獺一定舍命保殿下平安。”


    “好也罷,不好也罷,我隻要夫君。”元玉英忽然摟緊了宇文泰,撲進他懷裏,把麵頰埋在他的肩頭。


    宇文泰抱緊了她,沒再說話。


    冬天的淩晨,天色還暗黑的時候,黃河邊寒意浸透了空氣。岸邊寂靜無人,河水都結了冰,無聲無息之中寒冷更顯得無邊無際。白霧迷漫,向河對岸望去,西魏軍的動向看得並不清楚。在這個還像夜半一樣的淩晨,也許西魏軍和東魏軍一樣都在蟄伏防守,不敢輕舉妄動。


    崔季舒頭戴風帽,身披假鍾,原本就像個白麵團,現在就更顯得圓潤而臃腫。他跟在大將軍高澄身後在岸邊漫步,還時不時地把身上穿的假鍾用力裹緊一些,不切實際地想把無孔不入的寒意阻擋在外麵。他怎麽都不明白,世子怎麽就好像一點都不冷呢?


    高澄隻穿著袴褶,外麵兩襠鎧,連兜鍪都沒戴,和崔季舒的衣著比起來就實在是太單薄了。既便這樣高澄也是神采熠熠,甚至眼神裏帶著一種興奮,不像崔季舒那樣冷得哆嗦,眼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高澄不再往前麵走,轉了方向向下麵的河床走去。


    “郎主,不要下去了,說不定河麵上的冰沒凍結實。”崔季舒急忙製止他。


    高澄居然也聽了他的勸,沒說話,止步於河床的凍泥上,沒有再往下麵的冰麵上走去。崔季舒跟上來。他們身後是亂石叢生的崖岸。


    “郎主為什麽要帶著侯和一起來?”崔季舒又裹了裹身上的假鍾,忽然問出一句來。


    “帶在身邊安心。”高澄看著西岸,隨口答道。


    “郎主不怕他把這裏的事都告訴濮陽公?”崔季舒幾乎冷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又不知道郎主什麽時候會迴去,他無意間迴身一望,覺得崖岸邊的亂石間好像有什麽閃過。崔季舒心裏一動,走近高澄,拉了拉他的衣裳。


    “‘迴也不愚’,你以為他真傻啊?現在帶在身邊總比放在都中好。鄴城如今不是戰場勝似戰場。”高澄說著迴過身來,奇怪地看著崔季舒,不明白他什麽要拉扯他的衣裳。“父王去了晉陽,鎮鄴城的隻有太原公,還是清靜點好。”高澄看著崔季舒的表情,似無意般向身後的崖岸邊一掃,目光冷峻。


    兩個人不再說話,岸邊安靜極了。崔季舒看看自己和高澄居然都未佩刀劍,心裏已經有點慌亂,胡亂扯著高澄往軍營處方向走,一邊道,“大將軍還是迴去吧。等一會兒還要和長猷將軍、崔暹他們商量造浮橋渡河的事。”


    高澄被他拉著急走,有點不快,甩開了崔季舒道,“急急而奔,成何提統?”


    崔季舒靈機一動笑道,“崔暹說有世子妃的家信,又是從王府裏王妃處命人送來的,不知是不是長公主為世子誕了嫡子,所以王妃特意送信來。”


    這話果然打動了高澄,不用崔季舒再勸,已經加快了步子。


    “哈哈哈哈……”忽然距他們不遠處的亂石後麵傳來了大笑聲。這笑聲聽起來肆無忌憚,又清脆又響亮。


    高澄蹙眉迴身。


    崔季舒往後麵躲了躲。


    其實根本不用他們尋找,一個衣飾滿是異族風格的辮發男孩就已經旁若無人從亂石後麵跳了出來。


    崔季舒看他生得高大健碩,甚至也稱得上是英俊清秀,看年紀應該和世子差不多大,隻是兩個人又完全截然不同。一個跳脫,一個沉穩,他忽然想,世子真是少年老成,其實他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大將軍?渤海王世子?你就是高澄?”還沒笑夠的男孩一邊笑一邊問道。


    “你怎麽過來的?”高澄不關心他是誰,隻關心這個人怎麽能瞞過了重重耳目潛入他的大軍,如此近身而不得知。他非常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崔季舒。


    “豎子,汝是何人?敢對世子無禮?”崔季舒喝問道。


    “他是世子,我也是世子,什麽叫做無禮?”禿突佳有恃無恐地道。“也真奇怪,黑獺兄竟對你一個黃口r兒這麽上心。你到了蒲津關按兵不動,他已經在長安寢食難安。”男孩說著走上來仔細看高澄,不禁由衷歎息道,“汝真是天人也,女子猶不能及。”


    這男孩盯著高澄細看,高澄見習慣了別人這麽垂涎他美貌,根本不理睬他。


    高澄盯著他略一思索,忽然問道,“汝是柔然世子?”以他的聰明,從他剛才說的話裏能猜出禿突佳的身份一點也不奇怪。


    禿突佳笑道,“果然聰明過人。”他好像得到了什麽驗證似的。


    “世子,他……”崔季舒心存疑慮,靠近高澄剛想提醒就被高澄的手勢打斷了。他往後退了幾步,沒敢再說什麽,極防備地看著禿突佳。


    “汝為何而笑?”高澄猜出了禿突佳的身份就變了副表情,已經完全不是剛才那冷峻威嚴的樣子,仿佛一瞬間也變成了佻達不羈的頑皮小郎君。他走過來,伸臂攬著禿突佳的肩頸笑問道。


    “既號稱是大將軍,你出兵蒲津關,倒把你父親渤海王和弟弟太原公指使得團團轉,你還有心在這兒和這個……”禿突佳忽然抬頭看了看崔季舒,“你們咬文嚼字,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你倒也真是沉得住氣。黑獺兄視你為勁敵,你又如此輕慢他,你以為他真的怕你嗎?”


    這話像是個給高澄提了個醒。就連崔季舒也覺得這個看上去混沌無知的柔然世子實際上心思無比靈透。


    高澄卻撇開話題,忽然問道,“你們柔然也知道我弟弟太原公嗎?”


    禿突佳看他盯著他看,也毫不退讓地看著高澄,忽然“噗”地一笑道,“當然知道。我父汗還想把女兒嫁給他呢。”


    看他說的有模有樣,高澄心裏一跳。頭兵可汗這些年積極和兩魏聯姻,也看出來被封朔方郡公的阿那瑰為人極精明,無利之事從來不做。不知道這個柔然世子說的是真是假,如果阿那瑰真看中了高洋,這裏麵可就有意思了。


    高澄也看出來這個柔然世子年紀雖小卻心思很靈敏,便故意不再問此事,宕開一句,仍然摟著他肩頸笑道,“汝是嘲笑我不成。黑獺論起來私下裏說是我兄長,若論姻親是我姑父,我為何要怕他?他自然也不用怕我,聽說朔方郡公和黑獺兄已互約盟好。世子又唿他為兄,你們早就是一家了吧?汝從長安來,是不是朔方郡公命你去襄助他,聯手與我大魏一戰?”


    禿突佳沒想到高澄談笑間忽嗔忽喜地就把柔然和西魏算在了一起,那豈不是一並視為仇敵?這可絕不是他父汗阿那瑰想要的。而且看高澄甚是有把握的樣子,確實不懼與西魏一戰。柔然再強大也沒有到了敢真和東魏渤海王敵對的程度,何況西邊的吐穀渾一心想結好東魏,柔然夾在中間又豈能真的輕舉妄動。


    禿突佳立刻萌然無知般笑道,“大將軍說的真是我一點聽不明白。柔然部隻知道牧馬放羊,遊牧草原,本就居無定所,也無非保自身罷了。大將軍說我唿黑獺為兄?豈不知柔然部都待人和善,心地純良。黑獺比我年長,我自然唿之為兄。”他忽然打量了一眼高澄,佯驚道,“大將軍看似也比我年長,失禮失禮。”說著便自作主張拜見道,“大兄在上,受小弟一拜。”


    高澄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沒想到他草原上長大的一個柔然世子竟然一刻便有千麵之變。


    崔季舒也看得目瞪口呆。


    高澄心裏早就百轉千迴地想了個遍,明白柔然自然是要拉攏的。他也知道宇文泰想和柔然結姻親的事,此時便笑道,“世子太多禮了。我雖然有好幾個弟弟,包挺那個太原公,鮮卑人視長兄如父,沒人敢如世子這般和我戲謔,倒讓我覺得和世子十分投契。”說著他親手把禿突佳扶起來,看著禿突佳半真半假地笑道,“賢弟,為兄真的不客氣了。”


    崔季舒看著世子,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所謂的鮮卑人視長兄如父,大將軍如此不著痕跡地就讓這個柔然世子明白了他的份量。


    “蒙兄長不棄,小弟喜之不及。就是我父汗知道了也必定歡喜。”禿突佳心裏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弟既然去了長安,怎麽不去鄴城住幾日?想結姻親,不如世子娶我的妹妹做世子妃,豈不是親上加親?”高澄縱情笑道。


    禿突佳忽然問道,“兄長已有世子妃了嗎?可惜可惜。”


    “既為兄弟,不該隱瞞,汝長嫂甚是刁蠻,又為我生育骨r,我也甚是懼她。二弟不要見笑。”高澄半開玩笑地道。“等我得勝迴鄴城,稟明了父王,若是二弟成了我父王的東床快婿,能長久居於渤海王府,我能和二弟日日見麵,那才真是再好不過。想必朔方郡公也樂見其成吧?”


    高澄看著禿突佳。他最後一句話極厲害,算是把禿突佳給壓製住了。若是同意便是大魏、柔然盟好,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同意,那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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