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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元善見攔住了世子妃元仲華,笑道,“妹妹勿急著去。【全文字閱讀】”又向高澄笑道,“孤早聽說大丞相此女與左仆s太原公高洋是雙生兄妹,且慧黠異於常人,又溫良恭儉讓。既是至親,妹婿可使其來見孤。”


    其實皇帝這一提法實在太奇怪了。本身以天子之身不告而至,微服至臣下府第之中,已經是不合禮儀規製的行止。而更要公然見一未婚的女郎就更不應該了。高遠君是門閥貴女,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孩。


    但是連世子妃元仲華都聽出來了,皇帝看似無禮的要求其實是一種試探。所以元仲華心裏一緊,下意識地看了看夫君高澄。


    元善見笑看著高澄,等他作答。


    高澄卻一時不答,而且目光迴避。


    明裏暗裏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高澄身上。


    高澄抬起頭來,慢慢迴道,“陛下加恩,敢不從命?”輕輕巧巧八個字,好似春風化凍一般。


    這個答案太意外了,元善見幾乎以為聽錯了,他其實是豁出去天子的顏麵準備再次受挫。沒想到得到了高澄如此明白的暗示。


    林興仁也大感意外,不敢置信地暗窺高澄。


    高澄卻一句話不再多說。


    元仲華最是開心,在高澄身邊低語道,“夫君,妾去吩咐人請妹妹來謁見天子。”


    冬日時一過正午不久天色就暗下來。尤其是剛剛晴朗了沒一會兒的天氣又漸漸湧上烏雲,眼看著將是晚來天欲雪,未進晡食日色已昏暗。書齋裏雖然點了燈,但究竟不如白日明亮。


    皇帝元善見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當時謁見的情境。


    其實高遠君的心情遠比任何人都複雜而波瀾起伏。


    謁見並不是正式的,自然沒有唱讚之儀。奴婢打開了書齋的門,高遠君在一片默然無聲而略有緊張的氣氛裏走了進去。被引著走到裏麵,於燈光中看到有位極年輕而頗儒雅的公子踞上座而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自己的大兄大將軍高澄侍立在側。那麽這位年輕的公子想必就是皇帝元善見了。


    以往因為聽得多了,總想皇帝是父兄之傀儡以為必是懦弱庸聵之人。沒想到今天見了大大出乎意料,她能一眼就看出皇帝是深沉內斂的人,絕不是表麵看上去的泛泛之輩。這倒讓她驚訝了。


    元皇帝元善見一眼看到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如雲般飄然而至。這讓他心頭一暖,仿佛在y雨連綿的天氣裏忽然晴了天,看到了太陽初至。他是第一次見高遠君。其實他早就知道大丞相的這個女兒貌不甚美。


    忽然想起昭台殿初見梁國溧陽公主蕭瓊琚的情景,此時仍然曆曆在目。大概一生一世也隻有這麽一次動心吧?而眼前這女郎隻能說中人之姿,看起來像是個沉靜而難親近的人,但給人篤定可靠之感。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是希望突至的感覺。可能他不能視她如妻子,但她是大丞相的女兒,大將軍的妹妹,最好不過的是像是個中主宮的皇後。


    自然不會有什麽過多的問詢。因為不過要的是見或不見的形式。當暗示傳承之後,雙方各自心裏明白,其實見和不見也就沒什麽兩樣了。


    天色徹底暗黑了,書齋裏隻剩下皇帝元善見和大將軍高澄。兩個人的心思都不在用膳上。


    元善見心裏夙願得償,其實又說不出來是什麽心情,悲喜莫名之間隻覺得似乎搬去了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高澄陪坐在側,與皇帝一起對酌而飲,這完全是脫略形跡的事。


    “妹婿今日成全孤,孤銘記在心,徐有後報。”元善見對這個未來妻兄今日格外遷就。如今事已諧,以後他也是高澄的妹婿。不管他們中間有多麽複雜矛盾的感情,畢竟又多了此一層關係。


    “陛下的心思臣都知道,”高澄也話說得坦然。“臣待公主絕無辜負之處,若陛下來日待皇後如同臣待公主,臣一定皆盡所有尊奉聖主,絕無二心。”其實他心裏也是沒把握的,也曾經在一瞬間覺得這事是不是做錯了。總不想讓妹妹和長姊一個下場。但實際上此刻已經沒有了後悔的可能。


    “妹婿過慮了。”元善見執爵不再飲,忽然歎道,“酒甚苦。”


    高澄卻將自己的酒飲了,笑道,“苦酒也須自飲,苦與不苦外人又如何得知,也不必讓人盡皆知。”


    元善見把玩著玉爵,看著裏麵濁酒,笑道,“孤甚是羨慕妹婿。若孤還是清河王世子,隻願日日詩酒s獵,還有何不足?”他抬起頭,看著高澄,笑得有點勉強,有點苦,“若連清河王世子都不是,生在尋常人家,妹婿該唿我為兄。妹婿豪俠任性,其實孤心裏也甚是喜歡……”


    這個話題高澄從來沒有想過。若他不是大丞相高歡的兒子,他隻是個普通良家子,會不會也像父親一樣奮臂起於懷朔,步步經營以至於今日?還是會過另一種平常人的生活?他沒想過,是因為從來不可能。


    “是陛下過慮了。既知不可能又何必去想?”高澄的語氣裏也微有感慨。“陛下既為天子,豈不是該存心於祭祀、征戰之事?日日憂於己身,憂之所思,反是加諸於身,陛下還是不必存心於此。”


    元善見頗是玩味地看著高澄,“祭祀、征戰自有妹婿代孤用心,孤隻要憂自身之性命便是。”


    高澄緊緊握著麵前酒爵,過了一刻笑道,“陛下這麽說,臣百口莫辯。臣隻想扶保社稷,安定天下。真到了天下安定的一日,臣情願辭歸鄉裏,也如陛下所想,日日詩酒騎s,豈不快哉?”


    元善見終於大笑而後飲盡爵中酒道,“妹婿的本心也和孤一樣。”


    高澄卻收了笑道,“臣知陛下的艱難,陛下可知臣的艱難?陛下但坐朝堂之上,人人以天子禮尊陛下,名正而言順。臣雖蒙陛下聖恩輔政於天子,暗裏卻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置臣於死地。臣既蒙恩,自當盡心效命於陛下,所行之事無一不是為大魏社稷著想,甘願以己之身製衡於阻社稷之人,以身赴死而不悔。早與陛下結為姻親,今更晉身於外戚,聖恩如此隆厚,臣高澄戰戰兢兢,隻恐負了陛下所托。若是還有人疑臣之心,臣實在是痛心不已……”


    高澄說著竟至於聲音哽咽,落下淚來。


    元善見一向隻見慣了大將軍威風八麵,跋扈驕橫,從未見過他如此示弱。正因為從前的高澄過於強勢,所以元善見才存了戒備心,時時想著自保。如此一示弱,讓元善見覺得既驚訝又有趣,又看他哭得情動,難免就起了憐惜心。


    元善見起身走過來,撫著高澄的背勸慰道,“妹婿的難處孤也知道。”話是這麽說,其實從前他並不覺得高澄有什麽難處。他是無天子之名卻有天子之權,若說他有難處,豈不可笑。但剛才聽他說的話,元善見又覺得也有幾分道理,不然高澄不至於如此失態痛哭。又勸道,“孤授權柄於妹婿也是心甘情願。若是誰敢為難妹婿,孤第一個就不饒他。”說著又拍高澄的背。


    高澄感激涕零,長跪仰視元善見,一雙極美的綠寶石般的眼睛裏晶瑩閃爍,看得元善見也要失了魂。別說男子,就是女子也沒見過美到如此之人。高澄泣道,“今日子惠隻當自己為一良家子,當兄長也隻是一普通人。有兄長如此體貼入微,子惠日後為兄長身死也毫無怨言。”說罷以弟之禮便拜。


    其實元善見的年紀比他還小。但高澄這番話及這一禮倒讓他心潮起伏不平。同時又覺得長久以來的胸中塊磊頓時舒解了。


    不了解情況的人對一切還渾然不覺,而但凡心明眼亮的人都看出來,皇帝元善見和大將軍高澄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兩個人的關係空前的協調。大將軍一改往日跋扈之風,甚是恭謹;而皇帝則前所未有地信賴大將軍。今日的皇帝不管大將軍做什麽,都會說對都會說好。


    看到這個變化的人有些為數不多而足夠心機精明的似乎是已經窺到了一些端倪,隻是冷眼旁觀並不明說。暗地裏大將軍早就開始調兵遣將,準備徐圖西進了。大將軍行事極為機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能窺到其中的秘密。


    前朝內宮唯一關心並始終專注於大將軍高澄身上的人居然是宮內的中常侍宦官林興仁。其實在大將軍府中那夜,他雖未能陪侍在皇帝之側,但是迴宮之後皇帝元善見無意間提起高澄那日言語行止。皇帝慨歎時林興仁心裏卻一直都不肯相信高澄是真心向皇帝示好。


    不日之間,事事俱備,隻待時機便要一觸即發了。


    鄴城風雪突降。


    北風強勁,將大雪後的鄴城吹得寒冷無比。夜色漆黑,一輛裝飾華麗的牛車在原本人流摩肩接踵而現在幾乎不見人跡的大路上向著大將軍府的方向緩慢而行。


    大將軍高澄擁狐裘於車中假寐。渾然不覺冷,隨著車身行進的節奏而微微晃動身體。支肘於身側的矮幾,手扶著太陽x。像是睡著了,其實細看便能看到他眉頭微蹙,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麽為難的事。


    突然一匹馬不知從哪裏斜刺裏衝出來,極快地衝到了高澄的牛車前攔住去路。但馬上的人騎術很好,很恰當地停了下來,沒有衝撞到高澄的牛車。禦者盡量輕緩地也停住了牛車。


    車裏的高澄直起身子,並沒有暴怒。他自然知道,沒人敢不要命地衝撞他。


    這時簾幕掀起,禦者迴稟,“郎主,孫騰將軍在外麵。”


    高澄有點意外,向外麵瞟了一眼,果然看到孫騰立於雪地,揖禮大聲道,“大將軍,孫騰求見。”


    高澄微微點頭。


    這時禦者放下簾幕。高澄並沒有著急立刻出去。他揉了揉有些發痛的太陽x,這才好整以暇地下了車。


    然而也就是這一刻的功夫,等他下了車外麵卻是情景大不相同。


    第一眼看到的是竟然不是孫騰。一個綺年玉貌、白衣長袖的舞姬正立於雪中看著他。舞姬身後也是一乘牛車,顯然她剛剛也是在牛車裏的。舞姬見高澄下了車,她的神情也在一瞬意怔了怔。想必是沒有想到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看起來如此年輕,甚至比她的年齡還小。更沒想到大將軍生得傾國傾城,若論貌也同樣不知道比她高出多少。


    舞姬低下頭來,雖衣衫單薄卻在雪中跪拜。


    高澄瞟一眼地上的舞姬,看看孫騰,唇角略一彎道,“龍雀果真如此愛白紵舞?”


    孫騰卻直言而迴道,“大將軍誤會,下官不愛白紵舞,是揣度大將軍有此一愛。”


    高澄沒說話。在他心裏一直有個跳白紵舞的人。這個人不總出現,雖然她的影子疏疏淡淡,但總也不會消失。而他卻不常想起她,因為隻要一想到她,總會伴隨一些他不太願意去迴憶的事。


    他任憑舞姬跪在雪地裏瑟瑟發抖。


    “龍雀可找到女兒了?”高澄閑閑地問道。


    孫騰沒想到高澄還惦記著他的女兒曾在幼年間走失的這件事。尋找女兒是孫騰一直持續而極盡所能的事。為此事所導致的後果也曾觸怒過大丞相高歡。但是唯有世子高澄一直在這件事上放任他。


    “大將軍惦念,下官感激不盡。隻是……隻是她還沒有消息。”孫騰聲音略有些低沉。


    這個“她”字讓高澄心裏有點愧悔一閃而過。


    “用心了。”高澄看了看地上的舞姬,慢慢踱至她身邊,俯身伸出手將她扶起來。她的手冷得像冰塊一般,這讓他心裏微微動了些憐念。“你不是為此而來的吧?”高澄毫不避諱地撫著舞姬的臂膀,看她容貌,一邊問孫騰。他感覺到舞姬已經全身發抖,不知道她是冷是怕。他張開狐裘將她一起裹起來,摟住了她冰冷的身子。看也不看孫騰一眼。


    “下官確實有要緊事。請大將軍到下官的府裏去容下官詳述。”孫騰迴道。


    高澄這才轉頭看了他一眼。


    這時舞姬伏在高澄懷裏,將頭枕於他肩上。


    他在一瞬間竟有些恍惚。


    “什麽要緊事?”高澄心裏瞬間已是數個問題出來了,表麵看上去卻非常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想似的。


    “大將軍,濮陽郡公迴來了。”孫騰隻說了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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