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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孤能至天命之年安然無恙……”元寶炬躺在榻上,眼睛看著頂上華美修飾,像是自語一般,“願遠離世事,隻在麥積崖得一窟寺,與她一同頌經念佛到老……”


    宇文泰心頭刺痛。眼前忽然模糊出現一個白衣身影。哪怕是頌經念佛,也是前世修來的。


    “她若誕了子嗣,丞相要為孩子起個名字吧?”元寶炬忽然問道。


    宇文泰聽這一問猛然醒來,卻所答非所問地道,“臣願為長公主所出的嫡子宇文覺求娶陛下之女。”


    宇文覺r名陀羅尼,是宇文泰嫡妻長公主元玉英唯一所出,是宇文泰唯一嫡子。這個嫡子的份量,皇帝元寶炬自然知道。宇文泰這一求即是表示他願意與帝室同進退,也是他此刻心際的表白。


    “丞相說的是……”元寶炬聲音極輕地道。


    “請陛下為了大魏社稷進藥。”宇文泰再次伏地跪請。


    雨勢連綿,下個不停,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雨已經連續下了數日。長安城南的太白山,遠得好像已讓人忘掉了大魏都城中的一切。太白山的山頂即便在盛夏日望去也是積雪不化。太白山山勢奇險,腹地又變化重重,是個極隱蔽的地方。雲隱寺就藏在太白山腹地的深處。


    雲隱寺的山門隱在密林之中,非常不起眼。整座禪寺並不大,嵌入在闊葉密林裏終年幾乎不見天日,像是方外的世界,不染塵俗。這禪寺不像是禪寺,隻在前殿裏供著彌勒佛。除此之外像是尋常人家居住的院落。


    禪寺裏原本清靜得很。忽有一日寺裏原本的三兩僧人被送至別處,寺裏便空無一人了。再過幾日,又有人來灑掃、修飾。院落收拾得極幹淨、舒適,仆役婢子往來奔走井然有序。雖未見有守衛,但是這院落沒有人敢接近。太白山的腹地本來就人際罕至,也根本不會有人到這兒來。


    再過了幾日,便有一個婦人被送至寺中。婦人即將產育子嗣。


    晝夜輪替,也不知道經曆了多久,當乙弗氏最後從昏睡中醒來時脫口而出的卻是,“主上……夫君……”


    “殿下慎言。”婢子急忙攔住了她沒讓她再往下說。


    婢子們都知道不許再稱乙弗氏為“皇後”,但又沒有明確乙弗氏新的身份。可沒廢後也不敢用別的稱唿亂叫,所以隻能還是含糊其辭地稱為“殿下。”雲隱寺裏幾個服侍的婢子都是話不多而謹慎的性格,不多一言一語,同時也密切關注著乙弗氏的言語行動。


    隻是乙弗氏在到了雲隱寺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陣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出了宮,出了長安,一路上就像做夢一樣。而這個噩夢對於她來說才剛剛是個開始。


    完全陌生之所,身邊沒有一個熟識的人,就連這幾個婢子也不是她身邊服侍慣了的,連見都沒見過。似乎根本就不是宮裏跟出來的宮婢。她的夫君元寶炬還能再相見嗎?


    是嬰兒的啼哭聲,宏亮得很,給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增加了許多的生氣。婢子將剛剛出生的嬰兒抱過來給她看,微笑道,“是個小公子。”


    月娥看著初生的嬰兒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瞬間竟然冒出了“他是誰”的想法。這個小公子是她剛剛誕育下來的兒子,但是他卻讓她感到恐懼。而現在的她,除了這唯一的兒子之外就什麽都沒有了。與夫君元寶炬的驟然分離讓她幾乎覺得了無生趣。還有她真正的兒子元欽。


    “殿下……”小公子被抱走了,婢子猶豫著道,“大丞相在外麵多時了……”


    “大丞相”這個稱唿讓月娥一驚。他在外麵?他不該在都城長安嗎?為什麽在這裏?


    “外麵還下著雨。”婢子又恰到好處地說了一句,然後便不再多言。


    月娥忽然覺得心痛難忍,如果能讓她迴到洛陽的南陽王府,哪怕是隻要一天,需要她以命相換,她也不會猶豫。


    “小郎的眼睛好大,又黑又亮。”忽然一個婢子極輕快地笑道。


    在這樣的地方很難聽到這樣的笑聲。小公子的出生其實是給雲隱寺裏的所有人都帶來了生機和意趣。


    “殿下產育不順利,大丞相從長安趕來,一直在外麵守著。在雨中守了許久,直到殿下產下小公子。”另一個婢子一邊察言觀色一邊緩緩地道。


    月娥原本不為所動。但是忽然一眼看到了昏暗中“小郎”的眼睛,瞬間便流下淚來。過了一刻向瞧著她的婢子吩咐道,“外麵有風雨,可妾身居住之處不便請大丞相進來避雨。大丞相身負重任,日理萬機,還是迴都中去吧。”


    婢子不再多言,出去迴稟。


    過了許久,那婢子迴來,至乙弗氏榻前輕聲迴道,“殿下,大丞相已經迴去了。”她看看乙弗氏,又道,“大丞相給小郎起r名‘彌俄突’”。


    月娥看著婢子手中抱著的“小郎”沒說話。


    纏綿了幾日的雨終於停了。當長公主元玉英從佛堂裏出來的時候恰巧看到了一彎彩虹。那彩虹看起來那麽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夠得到。這彩虹讓原本沉靜久了的心微微生出漣漪。連侍立於一側的南喬都看出來長公主唇邊的一抹笑意。雖然這笑意若有若無,但是長公主已經太長時間不會笑了。


    太陽終於露麵了。在這樣柔和而漸漸讓人溫暖起來的陽光下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生機,添上了神采。被雨水衝洗了數日的大丞相府在此時顯得格外幹淨而色彩鮮豔、明快。


    元玉英忽然迴頭向南喬吩咐道,“喚雲薑來。”


    南喬會意,並不遣人去,自己告退去喚雲薑。


    太陽慢慢升起,時值近午,幾日裏積下來的y濕之氣一掃而空。好像天氣晴朗的這一刻起長安的所有y霾之氣都過去了。不一刻,在大丞相書齋供驅使的婢子雲薑就被南喬帶著向元玉英站立處走來。


    元玉英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雲薑。還是雙丫髻,頭上幾乎沒有什麽首飾,藍襦青裙。看她行動時步態輕盈卻極端莊、穩重。再瞧麵上神色極是嫻靜、柔和。這些讓元玉英不能不在心裏對她有好感。


    雲薑遠遠就看到了夫人立於佛堂外稍遠處的湖邊。


    湖邊有幾株垂柳,此時萬物新發柳絲鵝黃淺碧的顏色極嬌嫩,遠遠望去柳色如煙,長公主就立於垂柳之下。長公主並不刻意修飾服色,隻穿著極普通的寬袖上襦和極篷鬆的曳地裙,隻是顏色深沉而顯得極端莊貴重。雲薑在無意間的一展望便覺得長公主雲髻峨峨、衣袂飄飄,真是說不出的美麗。


    雲薑隨著南喬走到夫人近前行禮。元玉英命她起身,雲薑持禮低頭而侍立,等待長公主吩咐。南喬將其他不相幹的婢子們都支使開去。長公主卻視若無睹地由著南喬吩咐行事,她目光微垂看著雲薑吩咐道,“你不必如此拘禮,可抬起頭來。”


    雲薑應諾略抬起頭,隻是不敢直視夫人。


    元玉英瞧她膚色似透明一般,潤澤如羊脂美玉,給人極幹淨的感覺。雖不是傾國傾城之姿,但讓人看著覺得溫柔、嫻靜,舒服極了。


    “你是代郡人?”元玉英又問道。


    雲薑隻覺得長公主的聲音慈藹柔和極了,因此也從心底裏敬重夫人。隻是她並不是個生性多言的人,所以也隻是應諾迴答而已。


    “代郡人,甚好。”元玉英像是在自語,又好像是極欣慰的樣子。“你在大丞相的書齋服侍甚久倒是安靜無事。”這話裏的意思聽起來是讚賞。


    雲薑是聰明人,立刻就明白了長公主喜歡的是不生事、安分的人。


    “大丞相性子太過剛毅,凡事擔於己身不假於人,遇事知難而上從不以退為進。就是外麵受了萬般委屈也隻暗自消磨自己。你倒性子甚是柔和,在丞相身邊親近時多,不妨曲意順從。隻要能讓他順心順意,開懷解憂,勿要和自己治氣,就是你的好處了。”長公主娓娓而談,盡心交付。


    雲薑驚訝地抬起頭看著長公主。長公主竟然和一個書齋裏灑掃的婢子談起郎主性情,這是何等的紆尊降貴又別有深意。雲薑是一點就透的人,立刻便聽明白了,低了頭麵上緋紅,可是不知道如何迴答長公主。無論應諾或是拒絕都不合適,顯然是無所適從,手指下意識地撫弄衣裳。


    “雲薑,夫人的話你隻管放在心裏,順其自然行事,不必害怕。”南喬見她不答,以為她不懂,開導一句。


    “你去吧,隻怕是大丞相快要迴來了。”長公主元玉英卻不再多說便讓雲薑退下去了。


    長安城外草色青青。連日裏來的春雨讓原本剛剛萌芽的草木遇風便長,幾日前還隻是略染上些嫩綠色的泥土在幾日之後便青碧遍野了。


    車騎將軍趙貴和驃騎將軍於謹並轡出城,原本兩個人都滿麵深沉、眉頭微鎖,顯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是趙貴這樣性情爽朗總是略有玩笑的人都麵上不見一絲笑紋。但是在城門處無意間看到了大丞相宇文泰馳馬迴歸,於謹和趙貴便立刻舒展了眉頭。


    於謹原本不是凡事形諸於顏色的人,隻是這次連他都情不自禁地麵有憂色,可見大丞相私自棄了都城去太白山數日已經是多麽嚴重的事。於謹仔細瞧,跟著宇文泰的不過是廖廖數個宿衛軍,這就讓人覺得奇怪。宿衛軍是宮禁中的守衛,為什麽要帶著宿衛軍出去,而且帶的人又不多?聰明如於謹,這下也猜出個大概了。


    再仔細瞧,於謹更看出問題來。大丞相眉間微頻有怒意,這又是為何?而宇文泰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怎麽如此把持不住?等到宇文泰的馬更近了,於謹就看得更清楚了,大丞相居然一身濕透,顯然是被雨澆了的樣子。就算連日下雨,也不至於連個躲雨的地方都找不到。況且有什麽原因能讓大丞相被雨澆而心甘情願呢?


    這些疑問藏在心裏,於謹麵不變色地看了一眼趙貴,低語道,“迴來便好。”這是在提醒趙貴。


    宇文泰也看到了於謹和趙貴,顯然他是一點都不意外。宇文泰的坐騎馳近於謹和趙貴站立迎候的地方,然後穩穩地刹在了他們麵前。馬上端坐的宇文泰手裏勒著韁繩,看著於謹和趙貴問道,“汝等這是要去何處?”語氣裏有一絲挑釁,難得在他身上看到這樣一種放蕩不羈。


    “自然是去把大丞相找迴來。”趙貴一開口便忘記了於謹剛剛的叮囑。


    於謹第一件事是趕緊把宿衛軍支開。同時看到他和趙貴帶來的人也都在稍遠處護衛,不在近前,才放下心來。


    “丞相勞累數日,請先下馬乘車迴府休息。”於謹把趙貴衝口而出略有質問所造成的緊張氣氛又緩和了迴來。


    宇文泰原本有些不知出處的無名火,但是居然容忍趙貴這已帶不恭的語氣,並沒有和他計較,倒是真的順著於謹的話下了馬。


    “主公,梁國皇帝命臨賀郡王蕭正德為使,在鄴城居住數月。據報,蕭正德頻繁出入大丞相府和大將軍府,就是和司徒侯景都極親密。梁國皇帝有意和親,已經將太子之女溧陽公主許嫁高氏。縱然梁帝心機深,不至於為高氏外援,但如此一來恐怕也不會幫著主公去為難高氏,倒極有可能幫著高氏為難主公以坐收餘利。主公請細想一想,長安與鄴城同樣是南有大梁,北有柔然,如今鄴城已得先機,若是再交好柔然,就要對長安大大不利了。主公隻有承平之意也罷了,可吾長久觀望,主公仿佛不會如此目光短淺。難道主公是誌大才疏之人?空有滿腔熱望卻無心無力踐行?若是主公真的心不在此,元貴也白白追隨主公了。”


    趙貴一口氣長篇大論下來,直直地盯著宇文泰,仿佛隻等他一個迴答便要任性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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