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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台殿外,臨賀郡王蕭正德被冬日的冷風一吹才平靜下來,剛才已經是汗透重衣了。


    “殿下的膽子也太小了,跟大丞相沒說上幾句話,就是司馬子如那個老朽就能把你嚇成這樣?”侯景在他身後看著蕭正德猛吸了一口氣漸漸又唿出來,然後調勻了氣息,接著立於玉階上向遠處眺望鎬池對岸的風景。


    “我不是怕司馬子如,可誰不知道他是大丞相摯友?他的話就是大丞相的話。公說的輕鬆,你若是不怕大丞相,何必那麽俯首聽命,不敢有貳?”蕭正德迴過頭來看了一眼侯景也譏諷道。


    侯景卻一點也沒生氣,反大笑道,“我就是喜歡殿下這般不口是心非的人。”蕭正德雖性子浮躁張揚,但絕對是個聰明人,聽了侯景這話心裏猛然一驚,看著侯景走過來。


    直到侯景近前,蕭正德又左右一瞥,見旁邊無人,才低語道,“公慎言,恐有大丞相耳目。”


    侯景咬牙道,“大丞相倒也罷了,豎子高澄才最可恨。借父之餘蔭,賴以天子姻親,身居高位頤指氣使,把別人都不放在眼裏,若是有一日大丞相不在,我必不放過這個鮮卑豎子。”


    蕭正德暗鬆口氣,似是而非地勸道,“公當忍則忍。忍一時則安,過後的事另當別論。若是有一日能像長安那位‘大丞相’一般才能解了今日之恨,否則若像是賀拔嶽,白白遭忌,別說解恨,連自己性命都不能保全。”


    侯景偏頭看看蕭正德,若有所思,一頓才道,“殿下真讓人佩服,心思竟如此曠大,將來必非常人。”看著蕭正德又問道,“這麽說,梁天子也遣使去長安示好了?”


    蕭正德歎道,“那倒沒有。此大丞相,彼大丞相,哪個都不是常人,長安那一位更是心機深重。況且現在鄴城朝堂已是那個紈絝公子的天下,總要比長安那一位心狠手辣的要強吧?聽說出帝便是被他毒死的。”蕭正德說起這些道聽途說的宮掖秘聞來倒是勁頭實足。


    侯景卻句句都往心裏去了,更把心裏原本對宇文泰的態度重新掂量了一番。也歎道,“沒想到大丞相都不敢做的事,他倒敢做。”拋開這個話題又道,“殿下帶著溧陽公主來鄴城必有緣故吧?”


    蕭正德瞧著侯景竊笑道,“公倒真是耳聰目明,一眼就認出來了?莫不是對我這侄女有意?”他的調侃讓人覺得似乎是把蕭瓊琚當作籌碼,隻要條件合適,便可以談婚論嫁。


    侯景卻正色道,“吾有妻有子,並不惦記。”


    很少見他這樣的神情,蕭正德也正色道,“吾父皇帝陛下,吾弟太子殿下,莫不都寵愛溧陽公主。公既是眼明如電,難道看不出來她早就心有所屬?況且今日殿上高澄豎子之舉也足以證明,甚是將我這侄女放在心上吧?可若是真便宜了此豎子,吾實在是心有不甘。”


    侯景沒說話,他之前並沒有想到溧陽公主在南朝的梁國有這麽重要。而這位公主同時在高澄心裏也那麽重要,這就太有趣了。


    侯景似是與蕭正德說心腹事一般,近低語道,“殿下與我是舊友,吾一向念舊,就是對大丞相也必是始終追隨。況且,殿下為人爽直,我實在喜歡,如蒙不棄,願為兄弟。”


    蕭正德大喜道,“吾正有此意,既如此便可約為兄弟。”


    侯景又道,“既為兄弟,便可直言。汝父梁國皇帝既讓兄到鄴城出使,無非是想兩國結盟。兄難道不知?此大魏真正的‘天子’並不是新帝元氏……”侯景一邊說一邊看蕭正德的反應。


    “弟何出此言?”蕭正德不解地看著侯景。


    “真正執掌大魏的‘天子’正是大丞相,兄不知嗎?”這話說的已經是驚世駭俗,侯景卻說的鎮定從容。


    “弟慎言……”蕭正德急忙看看周圍。這裏不是建康,他在這裏沒有安全感。


    “兄不必擔心,此處除你我兄弟別無他人。”侯景又低語道,“在兄長麵前當直言主無愧對兄長之意。兄既要代梁與魏聯姻,便要做得漂亮,落得實處。與其讓公主嫁於新帝為後,實不如嫁於大丞相更有利。”侯景說的很慢,一邊說一邊看蕭正德。


    “嫁於大丞相?這如何使得?”蕭正德大驚,“侄女年少,大丞相年老,如何能嫁?”


    侯景看蕭正德大驚失色的樣子實在是想笑,努力忍笑甚是辛苦。好不容易忍住了又道,“兄長差矣。曹魏時吳國大帝之妹年少,劉使君年老,不一樣嫁得?英雄非以常人論之。難道大丞相算不得英雄嗎?”


    這個理由一下子就把蕭正德說服了。確實,白手起家,苦心經營,力克爾朱氏,肩扛大魏社稷的正是大丞相高歡。若說敬服,實在是讓人不能不敬不服。


    “先帝和安定王是大丞相殺的,出帝是大丞相立的,新帝也是大丞相立的。大丞相說誰是天子誰就是天子,天子不過被大丞相置於掌中。就是高澄那個豎子,也要聽父親大人的。這大魏是誰說了算?就是大丞相。公主嫁給大丞相若是得寵,大丞相便聽命於公主殿下,到時候大魏就是公主殿下說了算,豈不是要比那個有名無實的皇後之位好得多?”侯景幹脆把自己心裏想的全說出來。其實這些話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多少是有點誇張,那就要看蕭正德信還是不信。


    顯然蕭正德是信了,怔怔地在腦子裏迴味,顧不上應答侯景的話。


    “大丞相正值盛年,高澄豎子暫無繼任之機。若是公主成了他的嫡母,他也不得不尊之敬之。”侯景接著低語道。


    “嫡母?”蕭正德一下子被打動了。


    “難道兄要讓公主殿下給大丞相做妾室?”侯景反問。


    “望弟賜教。”蕭正德已經完全信服侯景了。


    “兄細思之,”侯景仿佛是在全心全意為蕭正德謀劃。“大丞相的嫡妻,高澄之母,王妃婁氏,如今已年老色衰,況無外家之援,自然要為公主殿下讓位。可是高澄的嫡妃乃是我主上的妹妹,公主殿下,怎麽可能讓位於汝侄女?”


    蕭正德至此已經完全同意侯景的提議了。


    隻是侯景有些話沒說出來。若是溧陽公主蕭瓊琚真的嫁給了大丞相高歡,隻高歡與元善見在君臣之間再難和睦。與高澄父子之間怕也生了嫌隙,再難彌補了。這才是他的真正意圖。


    昭台殿內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之氣。卻不知道昭台殿外的密謀已經影響了一些事情的走向。更不知道昭台觀上的廊柱圍欄之間被牽涉的二人全然不知其情,倒也各有籌謀。


    正午一過,日影逐漸西斜,明麗的陽光在冬日裏貴重無比,而且如白駒過隙一般一縱即逝。等到天色黯淡下來的時候,北風刺骨,原來鄴城的冬日真的比建康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瓊琚和高澄並立於昭台觀的圍欄邊眺望著鎬池,比鎬池更遠的魏宮,比魏宮更遠的鄴城。蕭瓊琚此時此刻才在心裏猛然醒悟,她和他永遠都不可能真的在一起了。並不是因為她有脫棄不去的家國,就算是她拋舍一切所有,也永遠得不到他。因為就算是她拋得下,他也是拋不下的。切不說為了她,他是否能狠心拋得下一切。就算是真的都拋舍了,他又是否能真的一心相待?那時候的高澄還會是現在的這個鮮卑子嗎?


    高澄微微轉過頭來精致的濃眉眉頭微鎖,看著蕭瓊琚瞧著昭台觀下的風景專注的樣子。其實他心裏真的很想留住她,隻要他自信能待她如妻,有什麽不可以呢?就算她是梁國的公主,他是魏國的大將軍,他自信能做到。


    “殿下可願意留在鄴城?”他帶著試探問道,其實他也很願意在乎她的感受。


    “大將軍是要收我為妾室?在鄴城事奉世子和嫡妃馮翊公主殿下嗎?”蕭瓊琚也轉過頭來,看著高澄無嗔無怒地問道。


    “何必如此任性?”不管事實是怎麽樣的,又為什麽非要說的這麽不堪入耳。高澄轉過臉去不再看她,淡淡道,“殿下與我雖無名份,難道不是夫婦嗎?隻要殿下願意,在鄴城,我一樣可以讓殿下盡享尊榮……”他實在忍不住,又轉過身來,輕輕走到蕭瓊琚身邊,用手指挑起她的下頜讓她看著自己。“我一定會捧你在心間。”


    蕭瓊琚看到他一雙美麗的綠眼睛裏滿是期盼和詢問,幾乎就要心軟了。可她已經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心間最真的一點情思曾經會不計後果地騰湧而出,但也許就那麽一次,以後便再也找不到了。畢竟時過境遷,終究會被凡塵俗事糾纏而陷於其中。


    “好。如果大將軍真心留我在鄴城,就請大將軍稟明魏主,請魏主遣使臣到建康請我祖父梁國皇帝陛下下旨和親。”如果真的要他們在一起,那麽就讓身為梁國公主的她給自己的祖父梁國皇帝、父親梁國太子一個交待。至少她的和親是有意義的,可以利通南北,也算她不枉為蕭梁宗室。


    高澄一怔,沒想到蕭瓊琚有這樣的提議。坦白說,在他心裏這提議已經超出了他的接受範圍。不知怎麽,眼前忽然閃過綠衣少女在清冷的月光中,綠萼梅下吹笛的樣子。他脫口迴道,“斷然不可!”


    蕭瓊琚看他目中一閃而過的飄忽迷離已經失望了。狠心推開他的手嗔道,“大將軍待我之真心究竟在哪裏?如果本就無心,何必還談什麽真心?”說完轉身便走。


    “殿下留步!”高澄哪裏容她負氣而走,一個箭步上來一把便將她拉迴懷中,薄怒道,“你怎麽如此任性?置夫君於何地?什麽叫和親?為什麽非要自己背上如此重負。我盡心待你還不夠嗎?”


    蕭瓊琚剛要掙紮爭辯,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她立刻便伸手推高澄的胸口,想掙脫出來,以免有人看到,落了口實。但高澄偏是不放手,似乎成心就是要讓人看到梁國公主就是他的人。


    “殿下。”腳步聲近了,人卻沒出現,似乎有意不願相擾。可這是羊舜華的聲音。


    高澄和蕭瓊琚都是心頭一顫。兩個全都緩緩鬆了手。


    “魏主自覺失禮,請公主殿下重新到殿中相見。”羊舜華的聲音又輕又緩,一點也聽不出來她剛才都聽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


    蕭瓊琚大驚,原來她已是身份暴露了。但她很快鎮定下來,若有所思地看了高澄一眼便向玉階處走去。


    高澄大步趕上來,在她耳邊聲音極低地道,“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的人,永生永世。”說完他拋下蕭瓊琚先向玉階處走去。


    隻是沒想到,一轉彎處在殿內便看到了羊舜華正立於此處。她和蕭瓊琚是一樣的男裝打扮。高澄一眼看到她冷若冰霜地正看著自己不由得便腳步一緩。隻見她的男裝英氣實足,比起蕭瓊琚別有韻味。隻是他心裏還是強自把持著隻是若無其事地瞧了她一眼便從容鎮定地離去了。


    昭台殿內早已不是剛才亂糟糟的情景了。


    高澄走到殿門處便聽到樂聲已起。這樂聲忽然喚起了一種他熟悉的記憶,讓他由不得便緩步進入殿內。殿中情景頓時讓他眼前一亮。大殿正中,一個白衣女子正翩然而舞,長袖翻飛,身姿如柳,他一時看不清楚她的臉,便一步一步走近去。


    殿內諸魏臣似乎也都被這美妙舞姿所吸引,個個都摒息而視,全然忘情。


    這時忽聽新帝元善見在禦座上麵大聲喚道,“大將軍來得正好。”


    高澄立刻便收了綺念走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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