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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禿突佳再次踏入長安大魏宮廷的時候和前次真是大不相同。


    自從他到了長安,此刻是第一次真正看到這個晴空麗日下無比雄壯的都城。物阜民豐真是讓他大大開了眼界,比之草原的廣闊,長安之繁華是完全另一番景像。而隻有在這裏的親身體會,他才能明白為什麽他的父親柔然可汗阿那瑰一定要和大魏聯姻。


    金碧輝煌的宮殿像是瓊樓玉宇般的仙境。禿突佳滿是興奮地要去再次拜謁天子。因為他是大丞相的貴客,所以並沒有受到太多的阻攔,隻是他並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早就在掌宿衛軍的大都督趙貴的控製中。


    這次引起宮人們驚歎的是跟著禿突佳同來的另一個人。這是一個極年輕的女郎,和禿突佳年齡相仿佛,看麵貌輪廊也頗有相似之處。都是線條明朗、眉重眼大,眼窩下陷,鼻高唇豐。但是這女子美麗至極,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中原傳統淑女的美麗,帶著未經雕琢的純美,如璞玉一般。那種鮮明的豔麗就像是開在草原上的最無拘無束的美麗花朵,鮮活得讓人不能不喜歡。


    其實不用猜也能想到,這就是柔然公主,阿那瑰的女兒,想必是禿突佳的姊妹。被送來和親或許會成為大魏皇後的公主雖然是第一次到長安,第一次入宮廷,但是她並沒有像她的兄弟一樣那麽興奮,倒是極為穩重地跟在禿突佳身邊,隻是偶有好奇地打量一下這些從未見過的殿宇樓閣。她的一切都是毫不掩飾的。


    柔然公主一身上下毫無矯飾,穿著一件深紅色的袍子,足下著靴。頭發結辮餘發披散,並沒有帶什麽金翠首飾,如此不修不飾已經是豔絕塵寰。禿突佳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跟她說著什麽宮人們聽不懂的語言。而柔然公主的話卻並不多,隻是偶爾應答一兩句。


    禿突佳其實並不知道,此刻不但大丞相宇文泰不在宮裏,就是皇帝元修也徹底把他們忘在腦後了。禿突佳想象不到,就在他離開的那幾個時辰裏,大魏宮廷已經生出了驚天逆變,而他和他的姊妹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卷入其中了。


    宇文泰今日是坐牛車迴來的,他很少用車,習慣於騎馬。進了府門在家仆、奴婢們的拜迎中下意識地往裏麵內寢、及後園中走去。脫口問道,“長公主在何處?”


    長公主元玉英自從和他奉指成婚後日日如出一轍地會在他迴府時親自出迎。他今日心思恍惚,忽然很想和元玉英獨處一會兒。


    這時南喬帶著幾個服侍長公主的侍婢迎出內寢,一眼看到已經走到門口的駙馬都尉。宇文泰摒退了人自己走過來,南喬也把侍女們支開了。匆匆拜見,宇文泰抬手示意她起來,問道,“長公主呢?”他心裏有點不安。


    “長公主匆匆入宮,宮裏似是出了什麽事。殿下命奴婢在此迎候駙馬都尉,請郎主暫在府中,不要急著入宮。”南喬匆匆答道。


    這話說的有點前後不搭,但是宇文泰一點即透。南喬見他無別的吩咐便退下去了。宇文泰料想著今日必出大事,元玉英既留下這樣的話來,索性不急,便信步進了後園,想在自己平日燕居處靜一靜。


    沒想到剛進了後園就見一個小婢女匆匆而來,好像並沒有看到他,險些撞在他身上。小婢女抬頭看到是郎主驚得麵色全變,好在聰明機警,就勢便迴稟道,“南陽王妃執意要出府,正要去稟報郎主。”


    宇文泰心裏一跳,不由得便是足下匆匆直奔原來自己那一處書齋去了。小婢女見郎主本是一向城府深沉,一說到南陽王妃的事便什麽都顧不得了,就好像原本不是一個人似的,心裏深覺得稀罕好奇。


    乙弗氏的傷早就好了,隻是被宇文泰拘在這兒,這其中的原因各人所解皆有不同。月娥日日心急如焚,既惦記夫君南陽王元寶炬,又擔心宮裏的左昭儀元明月。那一日聽到的宇文泰和於謹、趙貴兩人的密議每每想來總令她驚心。


    今日不時不晌的,長公主元玉英忽然進宮去了,大丞相府裏安靜異常。月娥也是極聰明的人,明白恐怕已經是變生肘腋。偏是幾個婢女都不是自己從南陽王府裏帶來的,都是長公主元玉英的人,自然是不肯放她。


    正爭執間,忽然書齋的門似被大力撞開似的。奴婢們這才從亂中停下來,竟一眼看到郎主大丞相宇文泰站在門口,皆嚇得不敢多說話。月娥看宇文泰看起來倒是氣定神閑的,不像是有什麽事的樣子,心裏更覺一寒。


    不用宇文泰多吩咐,奴婢們便迴過味來,紛紛行禮退出。


    宇文泰不急不緩地走進來,看月娥鬢發微亂,額頭、鼻尖上都沁出汗來了,便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又走到門口,親手把門掩上,將外麵撲進來的冷氣都阻隔在門外。


    “妾身小傷已愈,大丞相事務繁多,不必如此在妾身身上費心,妾身早就應該辭去。”還未等宇文泰再轉過身來,月娥就在他身後冷冷地道。其實她心裏萬般無奈,她並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說服他,是溫言軟語還是剛硬堅韌。隻要遇到他,就讓她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除了被他所左右,真是別無它法。


    “既是有孕在身,還應保重,勸汝不宜思慮過甚,王妃倒並不領情。”宇文泰說著慢慢轉過身來,他仔細地看著月娥,忍不住走近。他像是有些費力地抬起手臂,好像一直在猶豫,但終於還是極輕地用手指觸上她的麵頰,修長的手指在她的鼻尖上微微地拂了拂,拂去了細膩的汗水。月娥一轉臉想躲開,不料宇文泰的手正移向她的麵頰,這一來他的手指反倒戳中了她的麵頰一側,他深刻而略有粗糙的肌膚紋理磨痛了她,慢慢地麵頰泛上紅印來。


    “長公主急匆匆入宮,恐怕大丞相的心事已經成真了吧?何必還在此與我耗費時間?主上的脾氣大丞相也知道,後事難料,大丞相還是早做籌謀得好。”月娥像是有些在賭氣。


    宇文泰忽然歎了口氣。


    月娥奇怪地又轉過頭來看他。她從未見過他歎氣,什麽時候他都是那麽意氣豐發、成竹在胸。


    宇文泰抬手揉了揉自己太陽x,一邊揉一邊半低著頭像是在想什麽事,可是一邊卻對月娥道,“我隻要你保重自己,餘事皆有我在……”難得他竟出語溫和,甚到稱得上有點溫柔了。


    “大丞相畢竟不是我夫君,不必大丞相掛心,我隻想迴南陽王府。”月娥淡淡道。


    宇文泰還想說什麽,這時忽然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一個極大的聲音喝道,“主公!”竟然是趙貴。


    月娥一驚,看著宇文泰。雖然知道趙貴是宇文泰的最心腹之人,但還是不願意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事。


    宇文泰早已轉迴身向門口走去。誰知道他還沒走到門口,門竟然被從外麵撞開了,果然是趙貴闖了進來。他四下裏一打量,已經大步闖到宇文泰麵前,低語道,“主公,大事出矣,請主公速速入宮。”


    趙貴雖沒有多說什麽,但是麵色甚是凝重。


    宇文泰深知趙貴為人穩妥,自然不會責備他擅自闖入。此刻他方才轉迴身吩咐月娥,“在此等我,不可擅自離去。”說完便大步向外麵走去。


    因為向皇帝元修獻策西遷,算是有功於社稷,原本的閣內大都督於謹迴到長安不久就升任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如今也算是重臣了。隻是他沒想到,西遷之後的局麵如此出乎他預料之外。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的主公宇文泰是心懷天下的人,隻是原來想著皇帝元修也算是心存社稷之重的明理之君,絕不能說是昏君,所以他對元修和宇文泰這一君一臣的重新組合滿懷期待。誰知道兩個人都個性極強,心裏都以己為重,雖然都是為了大魏社稷,但所見不同,自然也就不能平和相待。


    於謹一邊順著聯廊往往昭陽殿走一邊在心裏思量該如何平息事端。原本他就不讚成用殺死左昭儀元明月這麽激烈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但主公宇文泰是個心有主見的人,謀定後動雖不急不緩但也從不行事猶疑。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幫著宇文泰平息事端,最好君臣兩相和,本就一分為二的大魏經曆不了這樣的風雨。


    誰知道於謹趕到昭陽殿撲了個空,並未見皇帝元修,就是宮人們並不見蹤影。正思量如何行事,忽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匆匆而來。待那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廣陵王元欣。


    “……驃騎將軍……”元欣氣喘籲籲,顯然甚是著急。“主上在東堂……快……快……”


    元欣是經曆過帝室巨變的人,也懂得藏鋒避禍,麵對爾朱氏、高歡屢屢伸來的白刃都不曾有閃失,此刻竟也變顏變色。心思細膩的於謹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來不及和元欣寒喧,轉身就往東堂飛奔。


    元欣也使出全力跟上來。他的心情可能在此一刻比誰都複雜。


    果然是出大事了。宮中處處不見人,唯有距離東堂越近的地方人越多越亂。宦官宮婢亂作一團有往東堂處湧過去的,也有從東堂大殿處散出來的。人人衣衫不整,個個受驚變色,竟是一片亡國敗家的氣象。


    剛剛跟著跑到這裏的廣陵王元欣停下腳步喘著氣說不上話來,眼望著江山破碎、人心流離,忽然一聲大慟,竟至於癱坐於地,伏地痛哭。


    “主上瘋了……”從東堂大殿衝出來的人流個個奔走相告。於謹一邊往裏麵衝,一麵已經看到不少的宦官、宮婢身上帶傷帶血,就是斷腿、殘臂的竟也有。而再往前衝便豁然開朗了,沒有那麽密集的人流,但是地上橫七豎八的便是幾具屍身。


    於謹抬頭尋找,一眼便看到,東堂大殿外的月台上一個黑衣人,手持利劍正在逐著宮人們亂砍亂殺,正是皇帝元修。元修並無瘋顛之態,相反倒極為英武、矯捷,於謹怔住了。他是久曆征戰的人,而此刻皇帝的樣子就好像是在沙場殺敵,而他砍殺的人卻都隻是無力對抗的宮人而已。


    於謹迎上來,此刻若是讓他在此為大魏捐軀也並無怨言了。


    皇帝元修轉身之際也看到了於謹,他停下砍殺,但是白刃為鮮血所染,此刻鮮血如注地正從劍身滴落於地。


    宮人們趁機逃開,但是場麵終於平靜下來了,人人立於當地,看著手無寸鐵身著寬袍大袖禮服的驃騎將軍於謹毫無猶豫、麵無懼色地迎著皇帝沾滿了鮮血的利劍走了上去。


    “臣於謹,拜見主上。”於謹走到皇帝元修麵前跪下大禮參拜,然後便昂然直身地跪在地上仰視著天子。


    “於謹……”元修頗有玩味地念著他的名字,他一步一步走上來,手裏的利劍舉起來。


    所有人都嚇得變了顏色,仿佛即將就會看到驃騎將軍於謹頭顱落地的血腥場麵。


    元修卻控馭自如地輕輕將劍身架在於謹肩頭,幾乎就挨著他的脖頸,於謹已經是血染衣裳,但他仍舊巋然不動。


    “左昭儀死了,你知道嗎?”元修淡淡地問,像是在說什麽不相幹的事。


    “臣知道,是臣愧對主上。”於謹朗聲迴道,說罷伏地請罪。


    “這不幹你的事。”元修收迴了劍,但劍刃仍然明晃晃地不離於謹左右。“大丞相在哪兒?讓他來見孤。”他掃視了一眼麵前受驚的宮人和地上的屍身,“孤和他該有個了斷了。孤被拘在這裏,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他看了看四麵的宮牆,忽然歎道,“迴不去了,孤再也迴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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