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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愚兄在大公子麵前賣弄。”楊愔抬起頭來看看高澄,接下來便娓娓道來:“此茶是數百年前出自僧家的神物。先考在日曾說,此茶名蒙頂,因漢時僧人將其植於蒙山之顛,所植茶樹曆盡生死卻始終不肯滅絕,最終才得了這蒙頂茶。”


    高澄不知道楊愔為什麽忽然講起故事來,但心裏明白楊愔絕不是真的有意賣弄的淺薄文人,便也靜心細聽。


    崔季舒和崔暹叔侄自然也都是聰明人,料想楊愔也絕不會是專程從鄴城趕來講故事的。


    楊愔偏停下來,凝視著燈火裏氤氳的茶霧出神。氣氛瞬間便不似之前輕鬆了。好在片刻之後楊愔又接著道,“蒙頂茶難得,先考在日甚是喜歡卻無緣多飲。餘少時侍奉父親飲茶,一室之內滿是馥鬱之氣,父親稱其為仙茶。”楊愔抬起頭來忽道,“爾朱氏殺父滅族,餘幸得大丞相相救,又苦心簡拔。日後必以誠摯之心報大丞相再生之恩,隻是若再得蒙頂茶,不知該奉於誰。”


    楊愔話音落去,但已不如剛才一般談知風生,不知不覺間一絲淡淡的哀傷不受控製地流露出來。


    這話裏的意思太多了。崔暹機警,立刻便心裏一亮,難得開口道,“楊長史忠悃之心必不負大丞相,隻是思父之情更讓人感懷流涕。”他一邊說一邊看高澄。他坐在楊愔之側,隻看到對麵坐著的大公子頗為沉默,顯然也是勾起了心事。


    崔季舒就坐在高澄身邊,側身看著高澄道,“大丞相從未提過郎主,安知不是心裏想的太多了。”


    好半天,高澄抬起頭來,淡淡道,“遵彥兄一族盡被爾朱氏誅殺,如今孤身一人,無人怙恃,難免思父兄。”他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崔季舒看著燈影裏半明半暗的高澄美極了的側影,忽然心裏覺得有點陌生。從前的世子,從來不會這樣掩藏自己的心思,也從來不會這樣表裏不一。不知是該說郎主長大成人變成熟了,還是該說他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大丞相了?而郎主的心思細膩、深沉也更讓他驚訝了。


    倒是楊愔大笑道,“大公子何必如此多慮。視父如父,視兄弟如兄弟,大公子一向心懷天下,怎麽忽然敏感多思起來?”


    高澄也大笑起來,“遵彥兄見笑,不是我敏感多思,隻怕有人敏感多思。”


    楊愔看著他笑道,“別人敏感多思是別人的事,大公子何必被人牽著走。大公子將來一人之下萬之上者,難道容不下自己兄弟?”


    楊愔話說的太直白了,二崔誰都沒有接著往下說。


    高澄心裏雖有所動,但表麵上卻大笑道,“久聞遵彥兄是弘農才子,名不虛傳也。”


    宴飲是什麽時候散了的?觥籌交錯之間的客套話又說了多少?四個人都算是有心機的聰明人,之前說過的誰都沒有再提。天什麽時候徹底黑下來了?楊長史什麽時候離開行館迴了自己的書齋?聽侄兒崔暹說,數月以來第一次見郎主飲酒,而且還是這樣豪飲無度。


    漫雲閣行館徹底地安靜下來了。萬籟俱寂、漆黑一團的真正深夜來臨了。不知道為什麽,崔季舒毫無睡意,他隻想到山頂上的朝露亭裏去坐一會兒,好好想想這些天來的事。


    他身材胖大,又是在黑夜裏登山,著實費力。一路上總覺得樹叢中、野草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微動。想著也許是什麽狐、兔之類也就不去管它了。深秋的夜頗有寒意,但是當他登上山頂的時候卻已經大汗淋灕。


    崔季舒隻管自己往朝露亭裏走,不經意一抬頭卻猛然發現亭子裏坐著一個人,失聲大唿,“何人在此?”


    “大唿小叫什麽?如此目中無人,連你郎主都不認得了?”亭子裏坐著的高澄卻平靜極了,顯然是他早就在黑暗裏認出了崔季舒。


    崔季舒聽到是高澄的聲音立刻便鬆了口氣,走進來在高澄邊上坐下來,問道,“郎主深夜不眠是有心事嗎?”他聞到了濃鬱的酒氣,也記起了剛才宴飲的時候高澄一觴接著一觴飲酒的樣子。


    黑暗裏他還看到高澄仍然是那一身單薄又不講究的袴褶,如絲的頭發也還是披散著的。崔季舒忽然像控製不了自己似的脫口道,“世子從前從不如此。”這時寒風掠過,剛才還一身熱汗的崔季舒禁不住有點顫抖。


    聽他脫口叫出“世子”高澄也一怔。好像丟了什麽東西又有人告訴他可以找迴來。但這東西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兩個人都沒說話。


    高澄站起身來往外麵走,一邊頭也不迴地道,“下山吧。”


    崔季舒跟在高澄身後,兩個人這時都不急不躁地慢慢往山下走去。彼此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後走到了天一閣書齋的月台上。


    高澄忽然道,“叔正,你不便在此久留,此番就跟我一同迴鄴城吧。”


    崔季舒雖然心裏稍覺意外,但還是在他思量之中,反倒極自然地迴道,“郎主說的是,大丞相也甚是愛蒙頂茶。”


    這時忽然又是月台邊上樹叢中微動。高澄定了定,往那裏走去,忽然覺得麵頰上有什麽東西拂過,伸手一摸卻沒摸到,低頭便看到一片極大的楓葉落在地上,格外不同。幾天以來他總覺得身邊時時有人,此刻便俯身拾起葉子。


    高澄眼神極好,在黑暗裏已經隱約看到葉子上有字,他趕忙拿著葉子往書齋裏麵走去,一邊招唿崔季舒,“叔正!”


    崔季舒也忙跟了進來。


    天一閣裏麵還亮著燈。高澄拿著那片大大的楓葉趁亮著光仔細瞧。崔季舒也在他身後湊上來看。上麵寫著歪歪扭扭的兩行漢字,“花必開,事必成,我等你來。”


    “師父?!”高澄脫口唿道。


    “是何人?”忽然低垂的床帳裏麵也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似乎有一點驚慌。


    高澄這才記起來月光還睡在他的床上。他轉身便將崔季舒推了出去。


    “郎主,你……”崔季舒被他推出門外,腳步踉蹌,幾乎跌倒。他也剛記起這事。


    高澄關上門。眼看著自己被關在書齋門外,崔季舒站穩了自語道,“郎主你何必如此?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麽人。”


    高澄關了門,又轉過身來,輕聲道,“是我。”


    “大公子?”月光的聲音又從裏麵傳出來,這次鎮定了許多。“大公子怎麽來了?”說著她已經挑起繡了飛鳥、樹木的錦帳。


    高澄已經走到榻邊,坐下來,按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下榻。趁著燈光能看到月光也頭發披散著,但是毫無沉睡過的痕跡。不等她說話,高澄便道,“我有事即刻就要起程去鄴城。過一兩日,等你的傷好了,崔季舒安排的人便會送你迴去。他私下裏行事常無定數,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天拿你玩笑,算是我冒犯了。”


    月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聽了他的話一時沒迴應,這太讓她意外了。想了想才明白高澄的意思。


    高澄與她對麵而坐,兩人之間不足盈尺。看她好像沒明白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便就這麽看著她。隻覺得她的眼睛美極了,但忽然發覺她落淚了,便不解道,“怎麽了?怎麽又哭了?”


    月光狠心道,“深夜不歸,怕母親惦念。”


    高澄真以為如此,禁不住笑了,覺得她還是小孩子,抬手幫她拭淚道,“你隻管在這裏安睡。早就有人去稟報了你母親。”說罷他站起身來,轉身向外麵走去,一邊道,“以後若是有緣,定有機會再見。你若有事,我不在時,盡可讓奴婢去告訴我夫人。”


    月光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和被他關上的房門,書齋裏又安靜下來。他的夫人,他的嫡妻,是啊,他已經有了嫡妻,記得聽說過是主上的妹妹馮翊公主。公主和她年齡相仿佛,嫁給他時尚是幼年。


    漫雲閣行館的門口崔季舒和崔暹早就已經安排得萬事俱備了。


    高澄旁若無人地撫著馮翊公主元仲華的手,“這麽冰涼,殿下穿得甚少,阿孌等必是不盡心服侍。”


    “夫君的心思我都知道,隻盼君速去速迴。”看到不遠處的二崔都看著,元仲華甚是害羞,隻在高澄耳邊低語,“我知道夫君心裏惦念我,隻是別見了別的什麽人,就把我置諸腦後全忘了。”她的聲音低得隻有高澄能聽到。


    “你的性子越來越柔順了,我得之多矣,下官如何敢忘?”高澄本就握著她的手不放,此時又極愛憐地伸出另一隻手臂撫了撫她單弱的肩臂。“殿下放心,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既不分彼此,如何相忘?”


    漳河北岸的鄴城其實是名符其實的古城。幾曾齊恆公,幾曾魏文侯,幾曾胡漢國名更疊,都是過眼的雲煙,隨風而散了。漢末,曹c官渡大勝袁紹後便據鄴城而建都。後來更有流傳一時的銅雀台勝景和關於“攬二喬於東南兮”的笑談。


    銅雀台在繁華紅塵裏渡盡劫波今猶在,而如今的銅雀台卻在夕陽下荒草間獨自寥落。從北而來,遠遠地就可以在黃昏的日色中看到這個奇異的景象:當村落人家稀少直至沒有,田陌縱橫交通之狀也完全不再時便是前後望不到頭的空曠。隻是荒草密布的地方較多,有些更是高及人身。也有橫七豎八亂如絲網的小路,都是走的人踩出來的。再往南而去漸漸地荒草低落,接著便是零星的殘垣斷壁。然後再往南是掩在荒草中的一大片水窪,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繞過水窪再往南,漸漸的就有更多的幾處亭、閣、軒、館,但幾乎都是一角半麵,沒有完整的。而這時便看到再往南的不遠處竟有一座高台。能看到高台壁上蜿蜒而上的石階。那台高得需要人努力抬頭仰視,而台上樓閣竟有三層。雖然第三層隻剩基座和殘缺的圍攔,又不知道它完整的時候共有幾層,但是既便這現有的已經讓人有伸手可摘下天上星辰的巍峨感了。


    此刻,夕陽下,那殘敗樓閣上站著的人,居然是大丞相高歡。


    隻有站在上麵才知道,因地勢,因這樓閣,此處便是漳河北岸的最高處了。站在這裏可以俯瞰整個鄴城,偶爾因為波光粼粼的閃爍就像是能看到漳河一般。是鄴城在他腳下,還是整個大魏,或者是過往間幾百年的曆史?


    高歡站在這裏許久了。他心裏從來沒有過這種夕陽西下的悲涼感。獨自對話自己的內心,他竟然也會有怕的時候嗎?因為他所站立之處是如此之高,是萬眾矚目的重矢之的。如果一旦身敗名裂,就不隻是自己身如齏粉,子孫一族定是永世也不得翻身。


    忽然,他的表情鬆懈了下來,唇邊竟然不自覺得生出了一絲笑意,心裏也感到莫大的安慰,脫口喚道,“阿奴……你來晚了……”


    高澄在父親身後跪下來,一時間酸熱湧上心頭,“原來總想著阿爺喜歡蒙頂茶,為了等人送茶來,所以就來晚了。視小如大,把要緊的拋在一邊,都是兒子的錯。”他的聲音輕微地顫抖著。


    高歡慢慢轉過身來,看著跪在眼前的兒子,所有的一切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又慢又深地一歎,又道,“阿奴,你不該來。”


    “該不該不是兒子要想的事,兒子隻知道必須來,沒有選擇。”高澄跪在父親麵前,頭一次心裏真正覺得沉甸甸的。


    高歡慢慢走過來,把手放在兒子肩頭,先是輕輕拍了拍,再又撫摸著,似乎是要試試兒子的肩頭夠不夠有力,可是又禁不住地流露出憐愛。這是他的兒子,是他心裏從未改變過的繼承人,誰又能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樣的矛盾重重?正因為這個兒子,他心裏有了極大的安慰,他冒險做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他又如此不舍得,他又如此不得已,對兒子的心疼自然是難免的。


    廟堂之上,他還不能獨自率眾衝殺,作為他的父親,他必須要扶他上馬,送他一程。隻有讓兒子踩在他的肩頭,他才能穩穩上馬,他才能幫他立威。當他扶搖直上足下無根時,殺殺他的銳氣是必須的。而現在,幫他落地生根長成參天大樹也是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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